风物

农村“没落”,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今时今日虽然农业、农村和农民在某些很特定的语境下很乌托邦、很舒适、很疗愈,但为了维持农业以外世界的“正常运作”,它在结构上却是宿命的——为地球上所有不生产食物的人提供粮食。

特约撰稿人:周思中

刊登于 2016-03-10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香港农夫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准备材料。摄: Nicole Tung /端传媒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香港农夫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准备材料。

有次有位在东京教书的朋友专程来松代探我,我就人生路不熟,他就第一次来松代,由于他也是专门研究农业与社会运动,我就问依他看松代是否典型的日本农村。他说:绝对典型,(到处都是)被弃置的农地,被弃置的房子。

在镇上漫步着,景况表面上其实没有那么糟。全村的中心是一条“商店街”(Shotengai),居民住的房子基本上就散落在商店街一南一北的两条平衡小路之间,火车站附近有几家小食肆,还有邮便局、农具超级市场、居酒屋。每间房子前后都有些少空间让居民可以种点花,种点瓜豆番茄。住不到几百人的小村庄,却有好几个废物回收点,每天回收不同种类的垃圾,井井有条。每天早晚戴着黄色鸭嘴帽的小学生,一个一个真的有如一队小鸭子般列队步行上学。老人家白天坐在电动小轮椅到超市购物,在街上偶然遇到朋友就两架轮椅停下来问候交谈,间中得体地掩嘴而笑。看来超过两百米的商店街,据说直到五年前还是相当兴旺的,今天街上还在营业的商店可能已不足廿家,但整体却绝对不是那种落泊的颓垣败瓦。你几乎无法区分究竟上了年纪但仍打扮得体的老人,是这种农村的缩影/个人化,抑或农村是日本老人的一个规模比较大的比喻。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 香港农夫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派发自己种植的西瓜。摄: Nicole Tung /端传媒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 香港农夫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派发自己种植的西瓜。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工作人员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煮食。摄: Nicole Tung /端传媒
2015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工作人员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煮食。
2015年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 林自立(右) 。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准备材料。摄: Nicole Tung /端传媒
2015年年8月23日日本十日町市 林自立(右) 。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中的香港烹调工作坊内准备材料。

正如本系列之前几篇文章所说,日本农业是高度争议性的:政府对农作物的大额补贴,战后几十年来白米几乎百分百的计划经济,经济和政治实力均巨大的JA与执政党以选票换利益等。这些无法在农村街头看得见的动态和力量,正是造就农村面貌的力量——无论当农村丁财两旺时,又或者如今十室几空时。这些如今冷冷清清的街道,与期矫情地说成缘起缘灭落花流水的自然结果,不如说是这些街道,以其寂静矛盾地严肃地庇护着这些争议和动态。

资料又说,九十年代时,日本农村人口的平均年龄已超过六十五岁。这些满头銀发的老人儿,我们当然又可以一厢情愿接受他她们平日笑嘻嘻彬彬有礼的样子,但同样也是这些人,在战后开始逐渐转用化肥农药,成为现代科学农业的先锋。甚至当中有的曾参与过二战,退伍后回到农村生活,香港团队暂居的关谷邸的主人,关谷正好先生,便是其中一位。我们打扫地方的时候,便找到了一份由军方颁发的参军纪录,由它何时入伍,加入了哪个兵团,到什么部位中过枪伤,何时退伍等全部详尽纪录。而关却邸对面的邻居铃木先生太太,今天也是儿女散落在不同城市,每天优悠的开着小拖拉机种点菜种点米,闲时就蹲在门口修理机器和整理收成。但据铃木太太说,铃木先生早几十年,也是每逢冬天松代几米积雪时,便在城市打工谋生,春夏天则留在乡村耕种,没完没了的铲雪工作全由太太一手包办。在当地一个博物馆里看过一本摄影集《雪国春耕》,里面有幅照片捕捉了几十年前的农民如何尽用自已的劳动力去谋生赚钱,冬末初春之际大包小包的回到乡村预备开耕,宏观看就是日本战后经济奇迹或许最低微的一部分。原来眼前的铃木先生就是一分子。

这些如今冷冷清清的街道,与期矫情地说成缘起缘灭落花流水的自然结果,不如说是这些街道,以其寂静矛盾地严肃地庇护着这些争议和动态。

听当地人说,原来当地人的文化肌理里,对大自然甚至有极大的恐惧。严冬时随时三、四米高的积雪毫不留情的将一切活埋,建屋也要将大门从地台升高三四呎,甚至将之设于二楼不在话下;在山区开垦“棚田”(中文即梯田)其实也无异于启动一场没有完场时间的竞赛,因为梯田若一段时间不种植不打理,斗心极强的野草可以不费吹灰的将整片田区吞噬。其实任何田地若不种植也会变回“自然”,不同品种的野生植物会分阶段“占领”田地,但梯田的特殊情况就是连一级一级的形状也会失去。当中压力可想而知,农民依靠大自然的生物机制为生餬口,意识里却根深蒂固地恐惧自然,简直是“谁人明白我”了。

2015年8月23日日本松代町儿童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的艺术展品中荡秋千。摄: Nicole Tung /端传媒
2015年8月23日日本松代町儿童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展的艺术展品中荡秋千。

这样说并不是故意强调负面,也不是扫兴,而是有若卡尔维诺说,描述一个城市需要包含其所有历史,然而城市并不会“讲述”,却若如皮肤的纹理般写在街角、楼梯扶手旗杆等地方的压痕、刮痕。当然他说的是城市,农村这种看来更贴近“自然”的地方,与人奋斗与天奋斗的痕迹,就更容易有意无意地被浪漫化了的眼光忽略了。

一个地方的农业可能“式微”,但除非人体能够演化出叶绿素能自行光合作用生产糖分,农业本身就不可能式微,它转移到某些我们看不见地方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继续生产,产品穿透越来越多不生产食物的人的口腔、肠胃、地域、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

农业产值低,在这个高度庞杂的世界很多人认为是必然的,甚至是应然的:若农民生活得好,人人跑去种田而不到工厂或写字楼打工怎办?若农业产值高,其他行业工种的劳动者生活成本提高,人人叫加薪,盈利怎维持?换句话说,今时今日虽然农业、农村和农民在某些很特定的语境下很乌托邦、很舒适、很疗愈,但为了维持农业以外世界的“正常运作”,它在结构上却是宿命的——为地球上所有不生产食物的人提供粮食。价格和农民收入的算术,受制于全球的价格比较,和消费者的所谓“负担能力”,亦即人在经济结构下能分享到多少剩余。从这角度看,一个地方的农业可能“式微”,但除非人体能够演化出叶绿素能自行光合作用生产糖分,农业本身就不可能式微,它转移到某些我们看不见地方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继续生产,产品穿透越来越多不生产食物的人的口腔、肠胃、地域、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

一个地方的农村老化或“没落”,并不是故事的结局,懒惰的人才如此结论。它其实要求所有需要食物的人一同思考和实践,让农民与经纪教师导演工人匠人渔民小贩医生律师主妇所有人更好的与地球共处。日本如是,香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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