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天津爆炸

宋志标:灾难中的感动模式如何取代问责?

汶川地震,是感动模式与问责模式以最大规模交集的历史时刻。这是感动模式起死回生、问责模式转向衰落的标志,两种模式交错、较量,埋下了许多伏笔。

刊登于 201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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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4日,天津,消防员在爆炸现场的房车残骸旁边戒备。摄: Billy H.C. Kwok/ 端传媒
2015年8月14日,天津,消防员在爆炸现场的房车残骸旁边戒备。

温家宝在川震小黑板上写下了“多难兴邦”四个字,极具象征意味。谁可以决定多难兴邦?

每逢大的灾难,无论人祸还是天灾,都会产生一种感动模式。这种模式的主要内容是寻找出其中的感人事迹与典型人物,将其认作是英雄(事迹),对他们加以歌颂。这些年来,这种感动模式不断强化,模式本身也在进化当中,其产生的原理越来越复杂。

感动模式有一个发展、发育的过程。它在党报盛行的时代,多数是以通讯的形式存在的,诸如为了61个阶级兄弟等等。在这个时候,感动模式只限于党报文体,甚至被认为是对呆板党报的丰富——它是以人道主义的形式包裹着意识形态的赞美内核。

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头十年,是市场化报纸兴盛的阶段。表现在灾难报道上,多有与党报迥异的地方。主要的做法是深挖灾难背后的体制原因,以问题意识而不是宣传意识重新组织灾难的报道框架和认识结构。在市场化这种冲击下,党报通讯体的感动模式濒临崩溃。

在这个二十年,灾难报道的问责模式取代感动模式,成为报道的主要模式,当然,也是理解政府的主要模式。市场化媒体将其巩固为专业主义的报道方法,以此与党报媒体抗衡。谴责与批评,成为这段时间的主流,感动模式龟缩,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汶川地震,是感动模式与问责模式以最大规模交集的历史时刻。这是感动模式起死回生、问责模式转向衰落的标志,两种模式交错、较量,埋下了许多伏笔。一个主线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人道主义的感动模式要被意识形态的感动模式取代,专业主义的问责模式必须死。

温家宝在川震小黑板上写下了“多难兴邦”四个字,极具象征意味。谁可以决定多难兴邦?这五年来,事实胜于雄辩,政府决心掌握多难兴邦的话事权与解释权,感动模式成为必要的补充,甚至是兴邦的主要方式,受到了相当重视,感动模式被保驾护航了。

如果说“多难兴邦”是感动模式的机制因素,那么,维稳体制可视作是感动模式的政治动力;而在宣传指导方针上,用正确的舆论鼓舞人,可看做是用感动模式来引导舆论的关键功能。感动模式的紧迫性有了,需求有了,原理甚至是维护条件也都具备。

随着维稳体制深入发力,舆论阵地说再次被提上优先日程,市场化媒体同时遇上了经济与政治双重紧缩,问责模式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与专业主义的上层理念受到严重削弱,问责模式随之式微。

但是,在09年至今的五六年中,感动模式的媒介条件发生了巨大变化。强弩之末的传统媒体与弱势的社交媒体曾有一段并行期,在这个阶段,感动模式在动车事故、上海大火等时间上依旧面临挑战,问责模式迟迟没有被清场,衬托感动模式相当不人性、不正常。

要改变问责模式的基础,必须要改造这一模式存在的媒介环境。随着维稳体制深入发力,舆论阵地说再次被提上优先日程,市场化媒体同时遇上了经济与政治双重紧缩,问责模式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与专业主义的上层理念受到严重削弱,问责模式随之式微。

感动模式在这个情况下抓紧接管问责模式的原有领地。在媒介类型上,越来越多党媒恢复了活力,挤占市场化媒体空间;在社交媒体上,问责模式所倚重的大V为二级传播枢纽的机制被拆除;在社运层面,律师等行动派被限制了能力,解除了问责模式的议程设置能力。

随着问责模式的原理与基础被各个击破,感动模式在各个方面受到了鼓励。感动模式的竞争对手不复存在,它可以大行其道;按需起用大量网评员以污染信息,扭转舆论导向屡试不爽。感动模式不只是入侵舆论,也在确立认识灾难的党化框架,灾难新思维诞生了。

在长江沉船事件上,从汶川地震开始积蓄、动车相撞事件时大有所成的感动模式开出了奇异的成果。多少次游过悲伤的水域,死者是“回归长江母亲的怀抱”等笔法大行其道,关键是,这种感动模式获得了大量受众的响应,感动模式的受众基础得以重建。

社会大众更愿意接受感动模式,甚至出面为其辩护,转而对问责模式不感冒、甚至引以为捣乱,意味着灾难对社会心理的极大程度的冲击与重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问责模式长期在“责而无效”“问而无用”层面上徘徊的结果,大众或势利或失望,心理防线为感动模式打开缺口。

还有一种情绪需要解答的,那就是有人认为自个是真感动,是无政治色彩的人道主义纯粹情感,因而不是被操纵的感动模式的“肉鸡”。这种个人情感流露也是有的,但是如果问责不自由,不仅赞美无意义,感动也是肤浅的。感动模式对纯粹情感的矮化与利用,让独善其身变得困难。

正如一开始讲到的,感动模式在经过市场化媒体的挤压,在维稳时代获得发育,趁着新媒体技术巩固媒介基础,它本身也在进化当中。它可能更加隐蔽,比如由更具欺骗性的媒体执行,或者控制事实暴露的节奏,总之是要令问责模式保持破碎,无法形成有规模的压力。

感动模式在今日的媒介环境下,即使问责模式驱动的市场媒体消失殆尽,其专业专业主义精华呈现碎片化存在,但感动模式在事实与传播两方面面临巨大挑战。一切灾难及其传播都在手机上展现,擅长控人的维稳机制难以控住传播,问责模式的灵改在传播(而不只是新闻)中流传。

如果说,从前市场化媒体所支撑的问责模式还只是体现为报道框架的话,在问责模式成为传播动力,打散在个人化传播中,它就变成了一种因为灾难而被强化的政治立场与政治表达。手机成为一种政治化的延伸,感动模式反倒萎缩为狭义的党媒倾向,它看似常在,其实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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