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球崛起
1979年,靈長類動物學家古德博士(Jane Goodall)發表了一篇將改變人類自我認知的論文。她和研究團隊記錄了1974至1978年間,在非洲坦桑尼亞貢貝國家公園兩個黑猩猩族群之間的,一系列令人髮指的暴力衝突:有組織的突襲和綁架、成年黑猩猩之間的血腥殺戮﹑對雌性黑猩猩的強暴,還有對新生幼兒的同類相食行為。古德博士在《我和貢貝黑猩猩的三十年》中,寫下多年後仍會讓她在午夜驚醒的恐怖畫面:一隻黑猩猩直接拿手去接敵人傷口中湧出的鮮血來飲;平日溫和憨厚的老黑猩猩將一塊巨石砸向敵人;年輕的黑猩猩把曾是自己童年偶像的,年邁孱弱的老猩猩打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後不願意住手,緊追著把牠往死裡打。
黑猩猩(Pan troglodytes)和人類(Homo Sapiens)在7百萬年前左右才分化,是人類在靈長類中的進化最近親,共享約98.8% 基因。這份報告嚇壞了第一次完整地觀察到這些近親族群鬥爭的人類。1979年的人們剛經歷完冷戰「緩和」的70年代,美蘇在1972年簽署了《第一次戰略武器限制協定》,並舉行了一連串的峰會外交。大國之間暫時不打,衝突卻輸出到發展中國家:1973年以色列與埃及發生「贖罪日戰爭」,引爆後面的第一次中東石油危機;1974年埃塞俄比亞「非洲的最後皇帝」被推翻,新的紅色恐怖政權上台,後成為非洲在冷戰中最慘烈的冷戰暴力之一;1975年赤柬攻入金邊,波布(Pol Pot)成為國家領導人,推行極端農業烏托邦,強制城市居民撤離,數百萬人被趕到農村勞改,貨幣、學校、宗教被廢除,知識份子與少數族裔被誅滅。在往後幾年間,全國最少四分一人口,包括華裔﹑越南裔﹑穆斯林等被虐殺、酷刑、處決,不然就是在飢荒與強迫勞動中死亡。
人類社會的惡意與恐怖不是新聞,世界和平不衝突,那怕只有半天,那才是新聞。但在古德博士這篇論文發表之前,人類一直想像黑猩猩是沒有「黑化」的人類,以為牠們既有靈長類的聰明和創造力,但又有人類沒有的與世無爭﹑溫厚樸實。所以發現這個純真可愛的小堂弟原來面目猙獰,的確把時人嚇出一身冷汗。《國家地理雜誌》當年報道古德的發現:「令人深感不安的是,這些最初展現出非凡創造力與複雜社交能力的黑猩猩,如今卻以一種方式走向『成熟』——這種成熟讓牠們與人類社會產生了驚人的相似性,那是一個充斥著戰爭、領土爭奪與種族衝突的世界。」
人類和其他動物同住在一個星球上,在進化史裡互相糾纏,動物自古以來就是人類想像世界的出口。上世紀於歐洲出土的早期人類洞穴裡,會找到滿壁的動物畫像,牛﹑馬﹑狼等動物的生產季節對應著我們現在的一年四季,這可能是人類對時間循環最早的理解。如果人類曾經想像過,既然我們的「親戚」天性和平,那麼說不好人類之間也有一天會團結一致,那麼這些幻想的確是遭受了沉重一擊。

如果貢貝黑猩猩的行為展現了牠們的本質,那我們的世界的確處處充滿著我們是近親的證據:種族屠殺﹑戰爭,各種暴力的極端主義,威權與強人政治,弱肉強食的國際關係……進化的痕跡深深嵌在我們的基因裡,就像一早寫好的命運,人類展現過的所有良善﹑愛與美好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戲子行為,一切和平進步的努力都將徒勞無功。
現在一大堆全球問題要等著大類「大團結」來解決,如果團結和合作根本是異想天開,那倒不如將我們的自私殘暴「天性」發揮到極致,學習馬基雅維利,徹底拋棄虛偽的道德包裝,承認我們本就自私自利,不要再裝作關心遠方的他者是不是又慘又冷又餓,更不要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可以真心「利他」。
如果故事說到這裡就完結,那我們應該是注定要投降的。
人人都想當alpha male
弱肉強食是我們的天性嗎?
每天打開任何一家媒體,都會發現全世界的權力頂端都充滿了「阿法男」(alpha males)。2025年7月,特朗普選了今年40歲,毫無外交經驗的右翼網紅Nick Adams 為駐馬來西亞大使。Nick Adams 和 Charlie Kirk 一樣,是MAGA派近年崛起的年輕新星之一,出過好幾本書,大多都是在推銷愛國、男性氣概、反自由派的觀點。
在其中一本由特朗普寫推薦序的書Alpha Kings裡,Adams指男性必須恢復和強化男性天然﹑傳統的性別角色。例如男性雖然有保護比自己弱小的女性的責任,但也有責任糾正和教育女性,這種行為不應該被稱為「男性說教」(mansplaining);男性永遠不應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因為男性天生是女性的領導者,領導者是不會道歉的。他告誡他的支持者們:「永遠不要戴口罩。永遠不要拿起『Fortnite』的手掣。從打『Fortnite』和吃去骨雞翼開始,最後就會走到性別代名詞(pronouns)和共產主義。」不能打Fortnite是因為真男人不應該沉迷打遊戲機,不能吃去骨雞翼是因為吃肉又要去骨不夠「man」,真男人要吃有骨頭的42安士大肉排,因為咬骨頭、啃肉才顯得「陽剛」,而去骨雞翼是給女人,以及自願和女人「平起平坐」的beta males吃的。

Nick Adams「支配與弱肉強食」的阿法男想像不限於性別角色,還是一套屬於男性的競爭法則:世上就只有贏家(alpha)和輸家(beta),二者的分別正是誰對弱者行使了完全的控制。在商業世界,alpha male也被視為成功的指標:在2008年金融危機前,華爾街投行的Wolf of Wall Street文化,就被廣泛批評為一種鼓勵盲目冒險﹑弱肉強食的競爭和侵略式銷售的阿法男文化,一些金融危機後的心理學研究發現,如果先威脅男性的「男子氣慨」,再鼓勵他們彼此競爭,他們就會出現好鬥﹑過度冒險與短視的投機行為。更不用說的是阿法男已經成為「非自願單身」(INCEL)極端厭女社群的核心想像:只有「高價值」的阿法男才能掠奪最多的性資源。
比較少人知道的是,alpha male的概念和「合理性」,都是人類社會從動物世界借來的。1970年代,生物學家和環境作家 L. David Mech出版了狼群研究的經典The Wolf,書中指狼群中都有一隻在權力頂端的雄性狼,通過威嚇和暴力打鬥壓下所有對牠的挑戰。人類中已有的,不擇手段地獲取資源,強者壓制弱者的想法,居然在動物界中得到了佐證,以致The Wolf一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但Mech後來通過更多研究,竟發現自己的結論大錯特錯:野生狼群中所謂的alpha male其實是父親,alpha female是母親,狼群的連繫與「階級」源自血緣與互相照料,不是弱肉強食。此前他依賴的狼群研究都是在圈養狼中進行的,十幾隻互相不認識沒有關係的狼被迫住在 10×20 公尺的小空間裡,有限資源導致必然的打架、支配與屈服。但那並不是狼的自然生態。
Mech在數十年間一直要求下架The Wolf,但到2022年出版商才承諾停止印刷。而人類依然不斷在動物界尋找支配弱者的合理性。1994年,美國衆議院議長,共和黨保守派金里奇(Newt Gingrich)將荷蘭靈長類學家德瓦爾(Frans de Waal)描述黑猩猩的著作《黑猩猩政治》(Chimpanzee Politics)列入新當選國會議員的推薦書單,並指此書是「政治操作的自然法則」,直接讓書中形容黑猩猩首領的「alpha male」一詞再次爆紅。金里奇曾經表示,人類必須看清自己所進化而來的動物王國的真實面貌:「一個在各個層面都極度競爭、充滿挑戰的世界」,而殘酷的競爭是「自然」的(有趣的是,在特朗普崛起後,許多人將金里奇和他直接比較,認為金里奇的「共和黨革命」和特朗普的政治非常相似)。

但德瓦爾跟Mech一樣,對自己令這個名詞大受歡迎感到非常遺憾,認為金里奇和許多人一樣誤用了「alpha male」:「你不應該稱一個霸凌者為alpha male,靠著自身強壯來恐嚇和侮辱人的人,未必就是alpha male。」在德瓦爾的《黑猩猩政治》中,alpha male 不是單靠蠻力,而是通過政治協商來結盟、拉攏同伴、安撫下屬,以維持領導地位。黑猩猩的alpha male不止不能單靠打架上位,還需要經常當社工,安慰和照顧群體裡受傷的成員,甚至有研究發現alpha male 安慰社群裡其他猩猩的頻率遠高於其他猩猩,包括alpha female。而且,成為領袖不僅意味著權力,還伴隨著責任;領導族群的雄性不僅要照顧自己的親族,還要照顧盟友和朋友的伴侶與子女,研究甚至顯示這些領袖的壓力水平往往特別高。更不必說,新近研究發現動物界根本不一定有alpha male,甚至連雄性主導都不是常態。
這些大概是以為當alpha male就可以每日掠奪資源的政客想像不到的。德瓦爾在後來的著作《瑪瑪的最後擁抱》(Mama’s Last Hug)裡,還巨細無遺地描述了雄性黑猩猩在衝突後的和解行為:以「69」的姿勢交纏在一起,互相舔和吸吮對方的肛門,舔完之後兩隻猩猩怒氣全消,握手言和。在美國文化戰爭中高舉「家庭價值」,認為同性戀不符合人類天性或太「beta male」的金里奇和Nick Adams,可能正是沒有認真看科學研究,才作出自己就是alpha male的結論。Alpha male如果只需要支配弱者,那也未免太好當了。
我們都是雙面人
暴力與殘酷是真實的,但愛和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也是真實的。
非洲人早就認識黑猩猩,「chimpanzee」這個詞就是來自剛果語(Kivili) 的 「kivili-chimpanzee」,意思大致是「模仿人類者」;後來這個詞由17世紀歐洲的奴隸貿易商人和殖民者傳進歐洲。18世紀初,世上第一個把整個動物王國分門別類的瑞典動植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把包括黑猩猩在內的猿猴和人類一同歸入靈長目(primate),把18世紀的歐洲人氣得半死,認為林奈在「褻瀆」神和人類。19世紀末,黑猩猩被西方拿來合理化殖民和種族主義,例如將非洲人比作「未進化」的猿猴。到了我們得以近距離﹑長時間觀察牠們的生態之後,我們又對牠們的族群競爭模式津津樂道,並且將之當成我們「天性自私」的證據。
黑猩猩已經在我們的文化想像裡遊歷了相當長的時間,但我們的另一個親戚卻在人類起源的敘事中長期缺席。倭黑猩猩(bonobos;有說名稱來自非洲班圖語的「祖先」)跟黑猩猩一樣,和人類在約7百萬年前分化,共享98.8%基因,但牠們生活在剛果盆地偏遠地區,直至20世紀才開始被現代科學發現和研究。但這些德瓦爾口中「被遺忘的猿類」(the forgotten apes)可能是人類理解自己本質的真正關鍵。
我在威斯康辛的動物園見過這些「親戚」。只需要觀察倭黑猩猩一陣子,你就會發現牠們「嬉皮猩猩」﹑「Make-love-not-war apes」的稱號名不虛傳。首先倭黑猩猩是母系社會(千萬不要忘記,人類也有經歷過母系社會,父系並非一定「自然」),而且不論男女老幼,只需要一個對眼就能閃電爬到對方身上搖幾下(性別組合不限,所以這不是為了生殖的交配行為,而是純粹為了「樂子」的性行為),或者開玩笑般舔幾下對方的生殖器,然後一起咧嘴大笑,露出紅紅的牙齦,再翻滾到別的地方追逐遊戲。不「淫樂」的時候,倭黑猩猩會躺在陽光下,叼著一條樹枝曬太陽,或者單手支撐著頭側躺在一邊,煞有介事地看著自己發白的腳掌發呆。

用人類的標準來看,牠們可能是頹廢的躺平青年,但牠們幾乎不打架,衝突發生的時候牠們就用身體接觸來解決,用最俗的語言來說,打炮比打架有用。而且牠們不止對親族和平友愛,對外人也是一樣:如果兩群黑猩猩在野外狹路相逢,最有可能的結局就是發生激烈打鬥,落得像貢貝黑猩猩戰爭一樣的結局;但如果兩群倭黑猩猩在野外相遇的話,場面的確也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但不是打架,是互相抓癢,親吻擁抱和性交。
如果黑猩猩是人類排外﹑部落主義(tribalism)﹑殘酷競爭的那一面,那麼倭黑猩猩就是人類把陌生人視之如己的一面。只是我們在談論人的本質時,總是會忽略這個部分。很多人都知道xenophobic的意思是排外,因為新聞上滿滿是反移民政客的論述,但很多人卻未必知道還有xenophilic(親外)這個詞,更不會知道照顧外人﹑陌生人並視之如己的行為,同樣深嵌在我們的進化基因裡,很可能同是人類的本質。
而這種行為還有更深的根源。靈長類學家德瓦爾在《人類的猿性》(The Inner Ape)裡,記錄了許多倭黑猩猩明顯有能力感知和理解他人痛苦,並且會在不計較自己的得失下幫助他人的證據。有一隻在英國動物園的雌性倭黑猩猩Kuni,在偶然之下發現一隻因撞到動物園玻璃而受傷的星椋鳥。Kuni 過去輕輕撫摸受驚的小鳥,小心翼翼地把牠提起來,再爬到樹上用雙腿纏住樹枝,好讓自己能騰出雙手捧住小鳥。Kuni 溫柔地把小鳥的翼拉起來察看傷勢,輕輕放手嘗試讓小鳥飛走,只是小鳥飛不起來,拍了兩下翼又掉落在河邊。Kuni 於是從樹上爬下來,一整天盯著躺在地上的小鳥看,幫牠趕走因好奇想來打擾的年輕倭黑猩猩。牠就這樣守護了一隻陌生的小鳥一整天,直到牠在傍晚恢復飛走。

另一個例子發生於威斯康辛的動物園。雄性倭黑猩猩Kidogo因心臟問題身心受創,時常無法理解和遵從飼養員指令。其他倭黑猩猩會在飼養員下遷移指令的時候會主動去攙扶牠;又會給牠帶食物或幫他抓背。對於我們來說,這些可能都是令人感覺良好的Instagram短片情節,但對於研究動物道德行為的科學家,這樣的行為卻是同理心(empathy)極為重要的證據:倭黑猩猩有驚人的、站在他人的立場,設身處地理解他人的情緒、想法和處境的能力。幫助Kidogo的倭黑猩猩,就是又能夠理解飼養員的意圖,又能夠理解Kidogo無法完成指令的掙扎和迷惘。而Kuni展現的,甚至是跨物種的同理心:牠知道小鳥撞到玻璃必然感受到痛楚,所以牠提起比自己體型小得多的鳥檢視的時候,動作是如此細心輕柔。
這種能夠理解另一個生命的處境,甚至是另一物種的生命的處境的能力,同樣存在於許多哺乳類動物。而且,許多從進化角度出發的質疑,都排除不了純粹的利他主義的可能。
而人類呢?在我下筆的時候,以色列已經開始對加沙的地面入侵,以色列外長自信地宣稱加沙的「破土儀式」已經完成,接下來就要把這個地方變成特朗普和以色列合作的「地產王國」。但同一時間,包括通貝里(Greta Thunberg)及多名人道主義者在內的加沙自由船隊,在6月被以色列截擊綁架後再次啟航,冒生命危險向加沙運送物資;加沙的醫院仍有外國醫護留守援助傷者,雖然加沙的學校﹑醫院﹑救援站全部都是以色列的轟炸目標,這些醫護很可能回不到家人身邊。在各地都有因聲援巴勒斯坦而被貼上「恐怖分子」標籤及逮捕的人;在香港,有一位阿姨幾乎每天拿著「停止屠殺」的牌子在地鐵站門口默站,對她的騷擾甚至襲擊都沒能阻止她。
大概沒有一種人比另一種人,更值得拿來當成人類本質的證據;說一個是本性,另一個不是,似乎是一種convenient cynicism,或方便的犬儒主義。事實是,人類一直都是雙面人,我們的暴力與殘酷是真實的,但我們的愛和對他人痛苦的感知能力,也是一樣真實的。
誰需要共同體?
人類對自身的理解與救贖不能獨行,必然相隨。-動物哲學家 Mary Midgely
英國環境史作家Melanie Challenger在《忘了自己是動物的人類》寫道,人類在漫長的歷史裡,和動物的命運緊緊相連,但我們卻生出了一種想要忘記自己也是動物的慾望。這種慾望可能源自一種恐懼。畢竟我們早就不是餐風露宿茹毛飲血的洞穴人,早就不用揮著火把和野獸搏鬥,也不用在非洲大草原上拿著簡陋的弓和矛追著自己的晚餐來跑,歷史證明了我們是獨特的物種,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如果要我們承認我們仍然是一隻靈長類動物,和在草原上不穿衣服毛茸茸的爬樹動物是親戚,有95%的行為還是可以從我們的物種起源中找到印證,那麼人類的一切成就與努力似乎都是徒勞無功。
但理解了人的動物性,不代表我們同時會停止定義自己是誰,更不代表我們一定會選擇擁抱愛和同理心。在我們提出「共同體」的問題的時候,我們問的其實就是一個關於「邊界」的問題:我是誰,誰是我的友人,誰是我的敵人?在知道我們有的這些可能性之間,我們選擇什麼?我們想建立怎樣的社會?我們要如何處理無可避免的衝突和差異?

這些問題,進化生物學沒有辦法回答,但共同體的那些堂皇的修辭也沒有辦法回答。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官方說法裡,「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繫在一起」,所以「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變成現實。」但美好生活由誰定義呢?一個住在湖南鄉下的農民,跟住在上海的金融精英想像的美好生活本來就不同,更不用說住在他方,信仰﹑欲望﹑生存狀態各異的70億人了。誰的生活才是標準的美好生活制式?同樣隱而不談的,是我們如何從這麼混亂的狀態,到達烏托邦似的共同體。那個過程是革命﹑反抗﹑還是戰爭?歷史上所有對同質性的追求都以暴力作為手段,如何能相信這個「共同體」幻想是例外?
更深層的問題是,這種共同體想像完全抹去了「個人」。官方定義中充滿了「民族」、「國家」、「家庭」,但構成這些集體的具體個人卻無處可見。如如鄂蘭所言,plurality(複數性)不是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而是人類處境的基本事實:「如果人們沒有差異,每個人都與曾經存在、正在存在或將要存在的任何其他人無所區別,那麼他們就既不需要言說也不需要行動來讓自己被理解。」
這正是鄂蘭最警惕的傾向:消除複數性的嘗試總是導向極權主義,而政治正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必要存在。那些有終極目的地,卻沒有政治過程的共同體神話,對我們來說最終都是幻象。在我記憶裡,我遇過的,最像共同體的時刻,都是偶然﹑短暫卻又無比真實的。就像這個系列的開篇裡,吳海倫描述的那個巴勒斯坦的小村落:有許多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理由來到了一個地方,彼此相聚之後又將各奔東西;但如果當時有定居者衝出來,他們會為了房子的主人迎上前去。沒有民族﹑沒有國家,我們把這些多餘的包袱拿走之後,其實還是山野間的一隻倭黑猩猩,餓了就吃飽了就睡,但在他人痛苦的時候,我們會上前分擔,不為甚麼,不求甚麼。
我常常想起Donna Haraway的說法:與麻煩共存(staying with the trouble)。接受我們的天性令世界有戰爭與殺戮,但永遠不要忘記我們還有和解與友愛的可能。接受這世界就是我們的物種製造出來的一潭濁水,但不要相信任何令濁水變成乾淨湖泊的神話,也不要忘記在漫長的歷史裡,我們多次展現過愛的包容性和可能性。我們不好也不壞。我們不需要選擇任何一個共同體,是一個共同體選擇了我們,因為我們在這個時候剛好淌了同一灘渾水。我們可以拉著手一起掙扎,也可以按著對方的頭一起沉淪,這全部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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