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時光列車」的每一站都是一段時空的入口:法國文學家Jean Genet、墨西哥女畫家Frida Kahlo、村上春樹、美國詩人Sylvia Plath、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所有影響過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人物都在站台上等她。她在他們身上感受到遙遠的相似性,通過文字、畫作、一件外套、一艘漁船......
佩蒂·史密斯,這位集作家、表演家、音樂家、視覺藝術家於一身,名列搖滾名人堂的「龐克教母」,上一本回憶錄《只是孩子》,讓所有人感到了她的文字力量。2015年推出新書《時光列車》,從公寓對街的伊諾咖啡館開始,回望對她個人重要的十八段旅程。
《時光列車》(M Train)
出版時間:2016年3月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作者:佩蒂 · 史密斯(Patti Smith)
譯者:非爾
第九站 我如何搞丟了發條鳥
我收到查克的訊息,他的濱海咖啡館開了。我所有的免費咖啡來了,我為他高興,但不想出門,因為這是陣亡將士紀念日的周末,整個城市為之一空,是我最愛的樣,何況周日影集《謀殺》正要播。所以我打算星期一再去查克的咖啡館,周末就留在城裏,陪陪探員林登和侯德。
這一陣子我房間正亂,我自己蓬頭垢面更勝以往,正好跟這兩個無聲狼狽的警探作伴。他們老在寒風刺骨的跟監中苦守,在彈痕累累的汽車裏喝冷咖啡,反正車外更冷。我到韓國小吃店用保溫杯裝了食物回家,放在床邊準備晚點吃,再挑本書帶在身上,往貝德佛街去。
伊諾咖啡館裏空空蕩蕩,我開心地坐下來讀羅伯・穆席爾(Robert Musil)的《少年托勒斯的困惑》(The Confusion of Young Torless)。小說第一行就耐人尋味:開往俄羅斯的長途鐵路上有個小火車站。一個普通的句子就能這麼有力量,把讀者不知不覺帶往沒完沒了的小麥田野,奔向兇暴掠奪者的巢穴目睹一個無辜男孩遭毒害。
整個下午我就讀書,完全沒做其他事。廚師邊烤著大蒜邊用西班牙語唱著歌。
——你唱的這首歌在講甚麼?
——死亡,他笑著說。不過別擔心,沒有人死,死的是愛情。
陣亡將士紀念日這天我早早就起,把房間整乾淨,用袋子把需要的東西裝起來——墨鏡,鹼性水,一塊麥麩鬆餅和我的《發條鳥年代記》(編者注:村上春樹長篇小說)。從西四街車站我搭上到廣渠站(Broad Channel)車站,在那邊轉車;整個車程五十五分。
查克的店就在皇后區,沿著洛克威海灘步道棧板上那片孤零零的商店區裏唯一的咖啡館。看到我很高興,查克把我介紹給在場所有人,然後就像他承諾的一樣,讓我喝免費咖啡。
我站着喝那杯黑咖啡,端詳着周遭的人群。都是些正在休息的衝浪客和來自勞動階層的家庭,混合出一種友好氣氛,一派輕鬆。我還意外地看到我的朋友克勞斯騎著腳踏車向我而來,他穿著襯衫還打領帶。
——我才去柏林看我爸爸,他說。剛從機場過來。
——對呀,甘迺迪機場離這裏非常近,我笑說,看着一架低飛的飛機正降落。
我們坐到長椅上,看着小孩們在波浪間戲水。
——主要的衝浪海灘就在堤防旁邊往下走五個小路段的地方。
——你好像對這裏很熟悉嘛。
克勞斯忽然嚴肅了起來。
——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剛買下這裏的一幢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就在海灣邊上。有個很大的院子,我打算種出個大花園,以前在柏林或在曼哈頓我就想,但是沒辦法。
我們穿過木板路回店裏,克勞斯也要了咖啡。
——你認識查克嗎?
——這裏大家彼此都認識,他說。是個真正的社區。
我們互道珍重,我答應不久後要來看他的房子和花園。說真的我當下就喜歡上這地方,綿長無盡的木板路和俯瞰海景的紅磚建築。我脫下靴子沿著海邊走。我一直喜歡海只是不曾學會游泳。唯一泡在水裏的經驗是當年非我本意地突然接受浸信洗禮。
十多年後,小兒麻痺症大肆傳染起來。我身體不好,連跟別的小孩去淺水湖或者池塘都不被允許,怕病毒透過水傳染。但家裏允許我去海邊,在水陸交界的地帶走走路,嬉鬧戲水。慢慢地我就產生一種自我保護的畏水心理,後來還演變成害怕泡浸在水裏。
弗雷德也不會游泳。他說印地安人都不會游泳,不過他很喜歡船。
我們花很多時間跑去看拖船,船屋,和拖網捕蝦船。他特別喜歡老式的木船,有一回我們去密西根的薩吉諾旅遊,發現有一艘船正在求售:五十年代末出廠的克里斯遊艇,但恐怕已經不能開出海。我們買得相當便宜,並將它拖運回家,停放在院子裏,朝著流向聖克萊爾湖的運河。
我對乘船下水沒什麼興趣,但還是跟弗雷德一起拆掉船殼,把船艙擦洗乾淨,替木料部份上蠟磨光,給舷窗縫上窗簾。夏天晚上,我帶上保溫瓶裝的黑咖啡,再幫弗雷德提一手六罐的百威啤酒,我們就坐在船艙裏,聽着老虎隊比賽的廣播。
我對運動一無所知,但是弗雷德對他底特律球隊的死忠逼得我只好也搞清楚基本的規則,我們球隊的成員,和我們的對手。弗雷德年輕時曾經被球探選進老虎隊二軍,擔任游擊手。他的手臂非常有力最後卻選擇只彈吉他,然而他對運動的愛好不曾稍減。
後來發現木船有一根船軸壞掉了,但當時沒辦法修。有人勸我們拆掉船報廢,我們沒那麼做。我們決定把船放在原地,佔據院子最好的位置,鄰居看了都不禁莞爾。
我們還慎重地幫船取了名字,叫做諾華達,阿拉伯文,代表稀有之物,這名字來自納瓦爾(Gerard de Nerval)的《開羅女人》(The Women of Cairo)中的段落。冬天的時候我們在船上蓋一塊厚重的篷帆布,到了棒球季,我們就把帆布移開在船上用短波收音機聽老虎隊比賽。
如果比賽延遲了,我們就坐在那裏聽手提音響放的卡帶,聽些沒有歌詞的曲子,通常是約翰・柯川的專輯,像《歡呼》(Olé )或《鳥園現場演奏專輯》(Live at Birdland)。
有一回很不巧,比賽到一半下起雨來,球賽暫停,我們就開始聽貝多芬,弗雷德特別喜歡貝多芬。一開始聽鋼琴奏鳴曲,雨繼續下個不停,我們就聽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跟着偉大作曲家走上壯麗的鄉間散步,聽着維也納森林裏的群鳥歌吟。
棒球季快結束時弗雷德突然給了我一件底特律老虎隊橘藍色的制服夾克。當時是初秋,剛有一點涼意。有一天弗雷德在沙發上睡着,我披上夾克走出到院子裏。
我挑了一顆之前從果樹上掉下來的梨,用袖子擦一擦,月光下我就坐在草坪木椅上,把新夾克拉鍊拉高,像個年輕運動員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時那樣心滿意足。咬了一口手上的梨,想像自己是個年輕投手,誰都還不認識我,卻一口氣連贏三十二場比賽,一舉解除芝加哥小熊隊多年無法得到冠軍的乾旱。比丹尼・麥克蘭還多一場勝賽。
深秋初冬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天空轉成一種異於尋常的黃綠。我打開陽台上的窗想看個清楚;從沒看過這種景象。一開始靜默無聲,之後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閃電擊中了院子裏的大垂柳,它倒下。
這是聖克萊爾岸邊最古老的一株柳樹,垂枝所及由運河邊緣一直延伸街對面。它一倒下來,巨大的重量便壓垮了我們諾華達。弗雷德當時站在紗門邊,我站在窗口,同時目睹這件事發生,心意相通感受一致。
我把靴子拎在手上走,讚嘆著一望無際的木板步道,綿延不斷的柚木拼接而起的這條路。這時查克突然出現,手裏拿着大杯外帶咖啡。我們站在步道望着海,太陽正要西下,天空漸漸變色為淡玫瑰。
——下回見了,我說。也許要不了多久。
——沒錯,這個地方討人喜歡。
我看着那些衝浪客,他們穿梭在海跟高架火車之間的街道。回車站的路上我看上一塊四周由飽經風霜的高牆圈起來的地產。那地方很像我跟弟弟小時候蓋的阿拉莫式要塞城堡,殘存的防風圍籬撐起木頭柵欄,還有一面用白線繩繫著的招牌,招牌上手寫着屋主自售的字樣。
圍籬太高,我看不到後面的樣子,便踮起腳尖從一個破板條缺口往裏頭看,就好像當年美術館給觀眾在牆上弄了一個洞,好讓他們從那裏窺視《給予》(Etant Donnés)——馬塞爾・杜象的最後一件展覽作品。
那塊地大概二十五呎寬,縱度不超過一百呎,就是二十世紀初期附近興建遊樂園時分配給工人住的標準格局。有些當時蓋了些可以住人的房子,但到現在也所剩無幾。我找到另外一處圍籬上的破洞,想把裏面看得更清楚。
小小的院子長滿了雜草,散佈着生鏽的瓦礫殘骸、堆疊的輪胎,還有一輛拖車上頭載着艘釣魚小船,它幾乎擋住了後面的小屋。回程火車上我想讀點書,卻無法集中注意力,滿腦子都是洛克威海灘。
幾天之後我上街漫無目的晃着,不知不覺走到唐人街。因為一路都在做白日夢,行經一家店的櫥窗時,看到裏面晾掛著一整排燒鴨嚇一跳。我極需喝杯咖啡,便走進一家小咖啡館,找個位置坐下來。
很不幸,這家叫做「銀月咖啡」的根本不算什麼咖啡館,可是既然走進去,也不能就拍拍屁股走人。店裏木頭桌和地板剛用茶水揩過,空氣中殘留著淡淡的茶水味。牆上有個缺時針的鐘,還有一幅褪色的太空人照片,裝裱在嬰兒藍的塑膠框裏。
桌上沒有菜單,只有一張薄薄的卡片,展示四碟看起來樣子差不多的蒸糕,糕的正中央都有個小小的紅藍或銀色方塊,像褪色的封蠟圖印。至於裏面到底包些什麼,我沒能看出來。
我當然很失望,我迫切需要的是咖啡,卻不好意思起身走。烏龍茶的味道像小說歐茲國裏的罌粟花田,令人昏昏欲睡。有個老婦人戳了戳我的肩,於是我脫口說:給我套餐。她用中文嘟囔了幾個字就離開。
有隻小狗乖乖坐在桌子底下盯着一個玩悠悠球的年長者。他反覆地用球去逗狗,那隻狗只是把頭轉開。我盡量不要看著悠悠球,卻不自覺順着那根軸線忽上忽下左來右往。
後來我大概打盹睡著了,一睜開眼,桌上已經擺了烏龍茶和一個細細竹盤裝的三塊蒸糕。中間的蒸糕上是塊淡藍色方印,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決定最後吃這一塊。
旁邊那兩塊包著好吃的菜,中間那塊的內餡最後倒讓我驚喜——是精緻的紅豆口味,入口風味久久不散。我付帳走出門後,老婦人立刻把營業中的牌子翻到反面,儘管店裏面還有客人、狗和悠悠球。我深信下次再逛到這區,一定再也找不到這間銀月。
我還是需要咖啡,所以先繞到「亞特拉斯咖啡館」,然後再走到對面的運河街搭地鐵。我從機器裏買了地鐵卡,心裏想着這張卡到頭來一定會搞不見。我比較喜歡代幣,只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
等了大概有十分鐘,我搭上前往洛克威的快車,這一刻我心情倒是很奇怪地雀躍起來,腦子快速動着,速度快到光靠語言無法表達。車廂裏人不多,這是好事,因為我打算這一路上要花時間仔細想。當火車都還沒到廣渠站,差兩站抵達洛克威海灘,我已經知道接下來要怎麼樣。
我踮着腳尖站在圍籬前,透過板塊裂縫往裏看。種種模糊的回憶紛至沓來。空著的建地、擦破皮的雙膝、火車停放場、神秘的遊民區,難以靠近卻妙趣無窮的神奇堆放場正是天使的所在地。
不久前我才被一本書上描寫的荒廢之地深深吸引,但眼前這裏可是塊真實的地。那塊屋主自售的牌子似乎閃閃發光,就像荒野之狼在那個獨自散步的夜裏遇上的電燈招牌:神奇劇場。
不是人人都能進入,只限狂人!不知道為什麼,這兩面招牌對我來說合而為一。我把屋主電話號碼抄在張小紙片上,然後經過步道去查克的店要了一大杯黑咖啡。我久久地坐在木板步道旁的長椅上,慢慢看着海。
這個地區完全擄獲我,簡直像在我身上下了魔咒,那力量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已經不復記憶之處。我想起書中那隻神秘的發條鳥,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嗎?我不禁這麼想。就在海邊,雖然我不會游泳;就在火車站附近,剛好我不會開車。
這裏的木板步道讓我想起年輕時在南澤西的幾處步道——威德伍德、大西洋城、海洋城——跟這裏相比也許更熱鬧,但卻不及這裏優美。這似乎是個理想的地方,沒有告示牌,也沒有怪里怪氣的廣告招牌。
還有那棟隱密的小屋!它很快就把我迷住了。我想像着這棟小屋改造後的模樣,想着在裏面沉思、煮義大利麵、泡咖啡,當然還有寫東西。
回到家,我看着紙片上的電話號碼,一直沒有鼓起勇氣打。我把號碼放在床頭櫃上的小型電視機前,當作護身符。最後我打給朋友克勞斯,請他幫我打這個電話。我這麼做可能是怕發現那棟小屋並沒有要賣,或者早已被人買走。
——好辦,他說。我來跟屋主談,把相關的細節找出來給你。如果將來能夠做鄰居,那就太好了。我的房子已經在裝修,距離你這棟只有十個路段。
克勞斯想要有一座花園,也找到實現夢想的地方。我相信我一直也夢想着一個這樣的地方,只是自己都不知道。發條鳥喚醒了一個古老但卻反復出現的欲望——一個跟我的咖啡館夢同樣古老的夢想——想在海邊找到個屬於我的荒廢花園。
幾天之後,屋主的媳婦,一位善良的年輕女性,帶着兩個小男孩跟我在那排圍籬前碰面。我們還沒辦法進去門裏面,因為屋主把它上了鎖。克勞斯幫我查出所有需要知道的訊息。
屋況不是很好,還有一些稅務扣押權的問題,銀行可能不太願意貸款,所以買方被迫必須付現。其他還有一些人想買,但是期待買得便宜,所以出價都很低。我們討論了一個合理的金額,我告訴她我需要三個月湊足錢,經過幾番討論,大家都同意了。
——接下來整個夏天我都在工作。等我九月回來,這筆錢就有了。我們得要相互信賴,我說。
我們握手,成交。她把屋主自售的牌子移開,揮手跟我再見。雖然還沒辦法看到屋子裏的狀況,我卻毫不懷疑自己的決定正確。將來如果發現裏面有什麼好東西我就保留,不好的,我就重新改。
——我已經愛上你了,我跟這棟房子說。
坐在角落咖啡桌,我夢想着濱海那棟平房。按計算不到勞動節我就能湊夠錢買下那座屋子。我已經把工作排得滿滿,從六月中到八月只要有事可以做我都來者不拒。我把行程排滿,排上各種不同的朗讀、表演、演唱和演講。
我把書稿歸檔放入文件夾,把成疊的餐巾紙塗鴉裝進大塑膠袋,再用亞麻布把相機包起來,然後全部鎖上。我用金屬小旅行箱打包,先飛到倫敦住一晚,請人把食物送進房開始收看ITV3的偵探影集。
接下來馬不停蹄先去布萊頓、里茲、格拉斯哥,愛丁堡、阿姆斯特丹、維也納、柏林、洛桑、巴塞隆納、布魯塞爾、畢爾包還有波隆納。結束後我飛到古騰堡,開始北歐地區的小型樂團巡迴演出。
我高高興興地投入工作,小心估算著不要在熱浪襲人的天氣裏耗盡體力。旅行期間到了晚上,如果睡不着,我就起來寫《半圓飾》(Astragal)的導讀,這是本關於威廉·布雷克的專書,也談及我對伊夫·克萊恩(Yves Klein)和法蘭西絲卡·伍德曼(Francesca Woodman)的個人想法。
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會回頭寫那首獻給波拉紐的詩,那段時間我還困在第九十六行到一百零四行之間。我似乎頗好此道,老是平白地把時間都投入某件事,有沒有結果都不重要。要是我把這些時間用來組裝縮尺模型飛機、貼貼小圖案或塗模型漆,一切不是簡單多了。
九月初我終於回家,疲累但心滿意足。我把設定好的任務完成,整段期間只掉了一副眼鏡。最後還有一場要到墨西哥夢特雷的活動,然後我就可以休個期待已久的假。
我答應要去參加一個女人支援女人的論壇,擔任發言群中的一個。這些認真的運動人士真的非常努力,我常常不太懂她們在做什麼。在她們面前我覺得自己遠遠不及,不曉得能幫上什麼忙。只好讀讀詩篇唱點歌,再講些話逗她們笑。
早上,我們其中幾個人通過兩個警方檢查哨到浩斯特卡(La Huasteca)一個陡峭山崖的底部用管制線圍起來的山谷。那地方美得驚心動魄,也確實危險,我們置身其中讚嘆不已。
我對着白雪覆蓋的峰頂祈禱,注意到二十呎外有道小小矩形的光。那是塊白色石頭,事實上應該說它是塊石板,色澤像書寫紙,好像等在那邊看誰會把十誡之外的第十一誡蝕刻在它磨平的表面上。我走過去毫不猶豫地撿起那塊石頭,放進外套口袋,就好像我是被指派去這麼做的。
我想把這座山的力量帶到我的小屋去。我對這塊石頭當下就有了好感,沿途就一直把手插在口袋裏為了摸著它,一本石材祈禱書。稍後到機場,海關檢查員沒收了它,我才意識到我並沒有問過那座山可不可以拿走這塊石頭。
狂妄失敬,我頗感痛心,不折不扣的狂妄失敬。檢查員堅定地跟我解釋這可以當作武器來運用。我跟他說這是塊聖石,求他千萬不要丟掉,他不為所動照丟不誤。這讓我內心深感不安。我拿走一個大自然生成的美麗物體,把它帶離開原來的棲息地,最後害它被丟到安檢站垃圾堆裏。
我在休士頓轉機時,去了一趟洗手間。我隨身還帶著《發條鳥年代記》跟一本居家雜誌,馬桶右邊有個不鏽鋼的台子,我把書和雜誌往上面一放,心想這真是個體貼的設計,但是等我坐上了接駁班機,我發現手上的書都不在了。我覺得很難過。這本平裝本上面密密麻麻畫滿標註記號,還沾上了咖啡漬和橄欖油,一路上已經成了我的旅伴,也是幫助我重新得到力量的吉祥物。
先是那個石頭,現在是這本書:這到底意味着什麼呢?我把那塊石頭從山上帶下來然後被拿走,算是道德上還了債,這點我完全懂。但是掉書就不太一樣,有點難以捉摸。
我等於無意間把自己跟村上那口井、那塊廢棄地還有那隻雕像鳥的聯繫繩子放開了,也許是因為我找到了自己的地方,所以宮脇的家就離去,回到跟村上相連的世界。發條鳥的任務已然完成。
九月將盡,溫度已降。我走在第六大道上,停下來跟街邊小販買了一頂新的針織帽。正要把帽子戴上時,一位老人走向我,他的藍色眼睛閃着怒火,頭髮像雪一樣白。我注意到他的羊毛手套都破損散開,同時左手還纏著繃帶。
——把你口袋裏的錢通通給我,他說。
我心想,這大概是有人想測試我,不然就是我無意中走進現代童話故事的開頭了。我有一張二十元鈔票跟三塊錢零頭,我一起放到他手中。
——好,過了一下他才說,然後把二十元還給我。
我跟他說聲謝謝繼續往前走,心情比之前還輕鬆。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就像耶誕節前夕做最後採購的人群。我剛開始也沒發現,但這種人群越來越多。有年輕女人手抱一堆花從我身邊過,濃烈的香水味久久不散,好不容易散去,取而代之卻是一陣暈眩。周遭每一樣東西都清晰起來:跳動的心臟、亂風中傳來的歌聲帶著種味道、還有朝着家的方向前進的人潮。
少了三塊錢,富了世間的情懷。
種種跡象都是好的。成交的日期是十月四日。我的房地產律師一直想勸我不要買,他認為房子現在搖搖欲墜的狀態,不利將來。如果想要轉手再出售,價錢也很難高抬。
他就是不能理解這些缺點對我來說都是正面的。幾天以後,我把湊到的金額付上,拿到荒地上這棟無法居住之屋的鑰匙和契約書,這棟出門右手不遠處是火車站左邊便是海洋的小屋。
心的轉變能量令人讚嘆,不管當初是什麼促使它發生。我熱了些豆子迅速地吃掉,步行到西四街車站,然後搭車到洛克威海灘。我想到了我弟弟,小時候下雨天的早上,我們花幾個小時組裝林肯原木模型玩具堡壘跟小屋。那段時間我們每個禮拜守著電視看迪士尼影集費斯派克(Fess Parker),故事就是演我們熱愛的大維・克拉基特(Davy Crockett)。
確定你做對了,然後就勇敢向前。這是他所奉行的座右銘,很快也變成我們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價值遠遠超過一座山的豆子。我們當時認同他,就像我現在認同林登探員一樣。
我在廣渠站下車,轉搭接駁車。那天是十月中旬。我很喜歡從火車站走到安靜的街上那段短短的路程,每一步都距離海越來越近。這回次我不必眼巴巴地從板條裂縫上偷看了,我第一次不必理那一面請勿侵入的警告牌,直接走進房子。
裏面空蕩蕩,只有一把小孩用的吉他,弦都斷了,還有個黑色橡膠馬蹄。這麼空蕩最好,小小的房間、生鏽的水槽、拱頂的天花板透著百年陳舊氣息混合著發霉的怪味。我沒有辦法久待,因為霉菌和強烈的濕氣引得我直咳嗽,不過這也沒有澆熄我的熱情。
我知道該怎麼辦:整出個大房間,弄具天花板轉扇,開幾個天窗,一個鄉間都有的大水槽,一張書桌和書,弄個長沙發還有墨西哥磁磚地板,當然還有爐子。我坐在我那個斜了一邊的門廊上,心情像小女生般雀躍,看着我院子裏隨處亂長適應力強的藥蒲公英。
一陣風吹過來,我從裏面就能感受到海。我把房門鎖起來,關外面大門之際我看到一隻野貓鑽過開了口的板條進來。真抱歉今天沒有牛奶,目前我只有滿心歡喜。站在飽經摧殘的障礙圍籬前面,我的阿拉莫,我說着,從那一刻開始這房子就有了名字。
(繁體中文版出版社新經典文化授權刊載,大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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