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2/43个港口:为巴拿马运河港口混战的中美,到底在争什么?

按计划最迟可在4月2日正式完成所有程序。到时花落谁家?
2025年2月4日,巴拿马科隆,克里斯托瓦尔港。摄:Matias Delacroix/AP/达志影像

一桩千亿商业交易卷起中美政治风暴,也让由香港首富李嘉诚创立的长江和记实业(CK Hutchison Holdings Limited)处于风眼之下。3月初,长和宣布与美资基金贝莱德(BlackRock)牵头的财团达成原则性协议,向对方出售在巴拿马运河两端的两个港口业务。长和在新闻稿中强调,这项交易是纯商业性质,与近期关于巴拿马港口的政治新闻完全无关。

华盛顿显然不认为这桩交易是纯商业运作。在长和公布这个消息十小时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川普)对国会宣布“胜利”,“美国政府将收回巴拿马运河”,“一家美国大公司将购买巴拿马运河两个港口,以及与巴拿马运河和其他几个运河相关的项目”。

自上任后,特朗普不断放出“夺河论”。在1月的总统就职演说中,他誓言“夺回对巴拿马运河的控制权”,不容中国染指这条战略水道。去年圣诞节,特朗普于自家的“真实社交”(Truth Social)平台上写道:“祝大家圣诞快乐,包括那些可爱的但非法运营巴拿马运河的中国军人”。这一“中国士兵进驻运河”的不实言论惹来巴拿马和中国的强烈抗议。而特朗普“不排除派兵收回运河”的言论,更令外界哗然。

正当外界认为这单交易既实现了特朗普的“精神胜利”,又让李嘉诚套现千亿且从地缘政治危机中脱身时,北京在消息公布九天后高调开炮,直指这单交易看似“合法”但有著“非法目的”,更抨击李嘉诚和长和“与美共舞”、“唯利是图”、“背叛和出卖中国人”。18日,香港特首李家超首度开腔,指港府反对“外国政府”胁迫施压手段,截稿前更有消息指,包括国家市场监督管理局已受北京高层指示,调查这单千亿港口交易有否涉及潜在国家安全问题及反垄断行为。

2025年2月21日,一艘货柜船穿过巴拿马运河的科科利船闸。摄:Tarina Rodriguez/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巴拿马运河的所有权、港口的管理权归谁?

全长82公里的巴拿马运河位于中美洲国家巴拿马共和国的中央,呈S形的河道连结著太平洋的巴拿马海湾与加勒比海和大西洋,是全球最具战略价值的航道之一。它在南北美洲中间一刀开通,使得船只无需绕行南美洲最南端的麦哲伦海峡,大大降低了航程与成本。自16世纪初期,欧洲皇室和航海家们就开始构想在巴拿马开凿一条人工运河。1881年,法国首先尝试建造巴拿马运河但未成功。

我们如今知道的巴拿马运河,与巴拿马独立史有密切关系。二十世纪初,美国作为新兴强国,向哥伦比亚提出支付4000万美元以获得运河建设的特许权,但被哥国以主权独立为由拒绝。就在这时,意欲脱离哥伦比亚的巴拿马,在美国的军事支持下,于1903年11月宣告独立,且美巴两国签署了《海-布纳瓦里拉条约》(Hay-Bunau-Varilla Treaty),保障独立之余、授予美国对运河的永久特许权。巴拿马运河于1914年完工后,美国对运河拥有长达数十年的控制权。

二战后,反殖民运动(Decolonization)席卷全球。巴拿马人不满运河区被分而治之而造成“国中国”的现状,抗议和冲突事件时有发生。据指1964年的“烈士日”(Martyrs' Day)事件与巴拿马运河的移交有关,当时有一批巴拿马年轻学生来到运河区的一间学校升旗,但遭该区的美国警察阻止,对峙导致20多人丧生、数百人受伤。巴美随后暂停外交关系。

为回应当地对美国控制权的不满与政治压力,至1977年时任美国总统卡特(Jimmy Carter)签署条约,同意分22年,将运河区的主权逐步移交给巴拿马。1999年12月31日,在世纪交替前一天,巴拿马运河的主权移交正式完成。自此,巴拿马被视为主权完整,政府属下的运河管理局(Panama Canal Authority)全权负责运河营运。

而巴拿马运河上有五个主要港口,由东至西分别为科隆港(Colon)、曼萨尼约港(Manzanillo)、克里斯托巴港(Cristobal)、巴尔博亚港(Balboa)、罗德曼港(Rodman)。 其中,曼萨尼约港是巴拿马货柜运输量最大的港口,由美国海运装卸公司(SSA Marine)经营。科隆港和罗德曼港则分别由台湾长荣海运股份有限公司和新加坡国际港务集团(PSA International)管理。这五个港口,前三个在巴拿马运河的上端,后两个在运河的下端,地理位置上各在两个海湾,且三三两两对望,竞争可谓激烈。

自1997年以来,长和旗下的“和记港口集团”一直负责克里斯托巴港和巴尔博亚港的运营。当时美国对这些港口的兴趣不高,和记几乎没有竞争对手。和记属下的巴拿马港口公司(Panama Ports Company)在最新的新闻稿中称,巴拿马港口公司是唯一一家有巴拿马政府持股的港口运营商,过去三年已向巴拿马政府支付了5900万美元,其中包括货柜运输费用、股息和预付股息。应巴拿马政府要求,公司支付了相当于5年股息总额的3500万美元的预付股息,以应对金融危机。

2021年,也就是四年前,和记拥有的25年特许经营权到期。依照“自动续约条款”,和记下一个25年的特许经营权将延续到2047年。根据条款,和记需向巴拿马当局支付1.3亿美元的股息和3千万美元左右的税务,以换取这两个港口的特许经营权。

和记旗下共有53个港口,根据新闻稿,这次李嘉诚的长和向贝莱德-TiL财团(BlackRock-TiL Consortium)出售的,实际上是除中国和香港以外、和记港口集团在全球23个国家所拥有的43个港口的经营权,总共199个泊位,其中包括了备受瞩目的两个巴拿马运河港口。未来,贝莱德及其财团将获得这两个港口90%的权益,另外10%则由巴拿马政府持有,形同香港企业势力完全退出。

长和经此“大刁”(big deal),预期扣除贷款后现金回笼高达190亿美元,即1482亿港元。目前,交易案正等待巴拿马政府以及相关监管部门批准,按计划最迟可在4月2日正式完成所有程序。

特朗普为何想要“收回”巴拿马运河?

根据巴拿马政府统计,2024年巴拿马运河的收入约为50亿美元,占全国GDP的4%。2023年,运河共记录超过1.1万次的航行,运送货物总量超过2.355亿吨。其中美国占整个运河货运量的74%,是巴拿马运河最主要的用户,其次是中国,仅占21%。

那么,特朗普对巴拿马运河的指责,会不会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在这位新总统对此大发牢骚前,美国使用运河并没有明显问题。白宫也未提出任何确实的证据证明中国已“掌控”巴拿马运河。

特朗普之所以关注它,可能是迎合美国右派夺回巴拿马运河的长期执念。美国右派人士常挂在嘴边的“失落的帝国”与其辉煌时代里,巴拿马运河代表的是国家实力的象征。在大卫·麦卡洛(David McCullough)撰写的有关巴拿马运河建造的《两海之路》(Path Between The Seas)一书中,作者称它为“新世纪初美国力量首次宏伟和自信的展示⋯⋯一个如哥伦布航行一般古老梦想的实现”。当部分右派人士发现,对美国消逝的统治力的“哀叹”和民粹主义能激起选民的迎合时,“夺河论”因此有了大众基础。

但这也可能更是某种深思熟虑的“双层博弈”。华盛顿的政治菁英们或许希望借此一石二鸟地解决困扰美国的国内外议题:在国内,充满民族主义的论调对特朗普的支持者来说,是投其所好;在国际上,降低巴拿马运河不断上涨的船只过境费,兼能遏止中国在加勒比海航海咽喉的势力扩张。

分析指,于2023年8月在波兰格丁尼亚(Gdynia)港发生的事件触动了华盛顿的神经:格丁尼亚港也是由长和管理,港口对面是波兰特种部队基地和海军造船基地。俄乌战争中,美国国防部临时租用附近泊位向乌克兰输送军援。但当美国海军一艘装满坦克、装甲车、直升机等重型武器的滚装船正准备停泊卸货时,却发现船头必须伸入长和管辖范围内约50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长和拒绝该船只停泊,它只好驶离到其他港口卸货,耽误了军援。在2024年,这个港口已经被波兰政府关注,以国家安全为由要求加强监管,而长和一直没有回应。

当然,在对外表述上,美国持有的理由是事关公平贸易的。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在今年1月发文为特朗普的言论护航,强调巴拿马运河所涉及的法律和地缘政治的复杂性,并援引美巴签署的《永久中立条约》,指巴拿马已经或即将违反其部分条约义务:

  • 过境费:巴拿马承诺确保过境费和相关收费“公正、合理、公平,并符合国际法”。
  • 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公司目前支付的费用“过高”,这违反了条约中的“合理性”。美国是运河的最大用家,收费对美国航运的影响最大,因此在制定上应考虑美国的利益。
  • 中立: 双方同意保持运河永久中立,并特别强调确保军舰的通行。
  • 巴拿马自加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后,双方在运河两岸建造的基础设施和中方对这些设施的经济控制,引发了美国对其快速军事化可能性及其控制运河通道的能力的担忧,继而对巴拿马是否有决心和能力有效维护条约中约定的运河中立性产生怀疑。因此,美国认为有理由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

除此之外,华盛顿也宣称,自《香港国安法》颁布,包括长和在内的港企都有受制北京之嫌,而让长实继续管理克里斯托巴港和巴尔博亚港,有监控运河作业的隐忧。华盛顿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美洲计划主任伯格(Ryan Berg)分析指,透过这些港口,中国可掌握来往的船只信息,从而分析和获取关于全球货运流动的战略情报。这在未来供应链战争中具有极大价值。

一方想收回,另一方也想卖出。许多人相信,笃信“不赚尽最后一个铜板”的李嘉诚想尽快脱手这一地缘政治的“烫手山芋”。如美中之间冲突升级,全球航运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严重冲击,港口资产价值将大幅缩水。另一全球港口营运商,迪拜环球港务集团(DP World)在最新的财报中指出,地缘政治的挑战令旗下港口部门在2024年的融资成本上升,造成利润下跌了2%,虽然港口收入增长实际上超过20%。

相比之下,李嘉诚手中中国和香港的港口业务远离地缘政治冲突的热点,加上中国庞大的制造业基础夯实,短期内很难被其他国家替代。中国和香港的港口又是中国制造产品出口的物流起点,和记继续持有这些作为战略性资源的港口,风险较低。

2018年12月3日,巴拿马运河,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左二)和中国第一夫人彭丽媛(左)与巴拿马总统胡安·卡洛斯·瓦雷拉合照。 摄:Mauricio Valenzuela/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中国在巴拿马,拉美影响力的扩大与退潮

自2017年以来,巴拿马一直是中国在拉丁美洲扩大影响力的重要据点。那一年,巴拿马断绝了与台湾的百年邦谊,与中国建交,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外交胜利。几个月后,巴拿马成为首个加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拉丁美洲国家。在这之后,多明尼加共和国、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和洪都拉斯也陆续与台湾断交,转而支持北京。

时任巴拿马总统巴雷拉在中巴建交后访问北京,带回了200亿美元的协议。立场亲中的巴雷拉认为,与中国建交及加入“一带一路”是经济利益最大化,能提升国家的国际地位。2018年,习近平到访巴拿马,成了首位访问巴拿马的中国领导人。两国关系持续升温。

中国从巴拿马获得的无疑是贸易大单和地区影响力。根据协议,北京承诺为巴拿马建造多个大型基础建设工程,包括修建一条从首都巴拿马城通往哥斯达黎加西部边境的高铁,及巴拿马城内的一条新地铁线;又由岚桥集团牵头开发集装箱港口——玛格丽特岛港,并承诺其发展。中国还中标了巴拿马运河第四座大桥的修建合同,大桥衔接巴拿马城与西郊卫星城市及泛美公路,造价为14亿美元,是中企迄今在拉美赢得的“最大单”。2018年起,中巴两国还就自由贸易协定展开多轮谈判。

此外,中国不忘加强软实力输出,在巴拿马开设了第一所“孔子学院”,并在 Covid 疫情期间向巴拿马捐赠了医疗用品。中国企业还为巴拿马记者提供“媒体培训”。

从2017年“一带一路”倡议启动至2023年,中国对巴拿马的投资增长了四倍,已达14亿美元。虽然美国对巴拿马的投资在数额上高得多,2023年美对巴国的投资总额为45亿美元,但中国对巴拿马的援助却更为集中在基础设施的建设上,且更愿意为巴拿马提供融资及贷款。报导指,中国为巴拿马提供的最大一笔融资是在2019年,中国国有的进出口银行向一家私营的巴拿马银行提供了2亿美元贷款承诺。

与此同时,中国借由巴拿马将“一带一路”的触角深入其他拉丁美洲国家,积极在美国的“后花园”扩张。在秘鲁,中国出资建设了一个新港口,钱凯港。中国也成为南美洲最大的贸易伙伴,是拉丁美洲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贸易伙伴。联合国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经济委员会(ECLAC)在一份报告中称,近年来中国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国家贸易额不断上升,预计2023年将达到4890亿美元,而2002年这一数字仅为180亿美元。

不过,巴拿马自加入“一带一路”后与中国双边外交焕发的活力,在亲中的巴雷拉卸任后逐渐消退。正值“一带一路”倡议于全球陷入困境,留下多个“烂尾工程”,新总统科尔蒂索(Laurentino Cortizo)上任后也全面检讨巴雷拉在2014至2019年执政5年间,与中国签署的全部25项协定。而就全球而言,超过一半“一带一路”后启动的计划被喊停,包括拟议中的铁路项目,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也遭到搁置。

中国企业虽然拥有玛格丽特港的所有权,更宣称是“世界核心枢纽港口”,但它实际上需要从零开始建设,且需要同已成熟发展多年的五个现存的港口竞争。这一“大跃进”式的港口建设目标,随后被证明与实际不符。到了2021年,因为在一项审计中发现岚桥集团违反了合同条款,投资金额与对当地劳动力的雇用与合同不符,科尔蒂索政府还撤销了岚桥集团在玛格丽特岛港口的特权,玛格丽特港就此停摆。

与此同时,前任总统巴雷拉与中国的亲密关系遭到质疑。巴雷拉的WhatsApp帐户泄露的文件显示巴雷拉兄弟拥有的酒类出口业务在中国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尽管此利益交换从未得到证实。

2024年现任总统穆利诺上任后,中方为巴拿马建造的四号桥工程一度中断,原因是巴拿马政府的四号桥预算经费吃紧。工程投标过程亦被拿出来质疑。有议员认为,中标的中资集团有向当地官员行贿的记录,质疑批出这一合同的前总统巴雷拉私下与中国企业私相授受。

2025年2月25日,巴拿马运河太平洋入口处的巴尔博亚港,后面是巴拿马城。摄:Walter Hurtad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从不予置评到连番追击,北京为何转变态度?

放在中国影响力退潮的背景下理解北京现在的态度,是饶有趣味的。起初北京的回应还算克制,在长和出售港口的消息被披露后,外交部最初的言辞甚至有“默许”之意: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林剑3月5日在记者会上指“对有关商业交易不予评论”,以及“中方支持香港企业赴海外投资兴业”。港府亦跟队表示,“所有在港注册的公司均需按香港法例及当地法规营运,特区政府从无干预香港公司的商业营运。”

然而,随著正在北京召开的两会趋近闭幕,官方口径突然出现了“战狼式”反扑。13日,大公报发表的评论文章《莫天真,勿糊涂》,狠批李嘉诚和长和将港口卖予美商是“丧权辱国”的决策是将国家重要战略资产拱手让人。15日的《伟大的企业家都是铮铮爱国者》再次批评长和出售全球码头业务并无考量国家民族利益。这两篇文章被港澳办和中联办联手转载,火力可谓前所未见。

“阿爷”的态度急转弯是否暗示北京早前对交易细节并不知情?或者说,长和在出售港口业务前未得到中央某种形式上的首肯,又或者只是避重就轻地向上汇报?《华尔街日报》19日引述消息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交易感到愤怒,部份原因是长和未有事先征得中央同意,令中央顿失与美国政府谈判的筹码,举动违背了国家利益。

2018年3月16日,香港,长江和记实业有限公司副主席李泽钜(左)与长江和记实业有限公司主席李嘉诚于全年业绩新闻发布会上。 图: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海外流散港媒《绿豆》也援引知情人士消息指,在长和宣布交易当天,长和主席兼全国政协委员李泽钜,正身处北京出席两会。当被正国级领导人召见,问到关于巴拿马港口交易一事时,李泽钜坚称码头业务是卖给了意大利营运。李泽钜所指的交易背后的买家是李嘉诚的世交、意大利的Aponte家族。虽然“BlackRock-TiL”财团由贝莱德牵头,但TiL的母公司正是 Aponte家族旗下的全球航运巨鳄:MSC地中海航运公司集团。后者就算拿不到长和的两个巴拿马港口,也已经手握全球超过100大港,长和的交易对Aponte家族来说,或许只是小菜一碟。

然而,就中国而言,在巴拿马的一个玛格丽特港仍了无生气,两个看似有牵连的港口交出管理权之后,中国在港口一役像被釜底抽薪。北京的“迟缓”或许是姗姗来迟的反应,而交易正值两会期间,也可能让当权者深感大失颜面,因此无论如何要出招“挽尊”。北京这一干预行动,有例可循。2021年,中国当局以《反垄断法》立案审查美国私募基金巨头黑石集团(BlackStone)收购北京知名开发商Soho China的计划,直接导致黑石放弃这一30亿美元的收购案。

但这一次,北京或许没有足够的监管力来阻止交易。由于长和这单交易仅针对海外资产,不涉及旗下在中国内地和香港的港口,因此市监局是否有权限审查仍存疑。而李家超在答记者问时,对港府会否动用《港区国安法》阻止交易的选项避而不谈,以免进一步削弱外界对香港自由市场的信心。

除了用“出口术”掀起民族主义情绪对李嘉诚大加鞭挞外,当局恐怕没有更多的法宝来惩罚这名以“跑得快”闻名的商界“超人”。李嘉诚在这十年间不断缩减旗下公司在中国市场的投资,目前长和仅有12%的收入来自内地和香港的业务,其余大部分来自欧洲、北美和澳大利亚。中央能对长和施加的压力集中在公司在香港的港口和电力基建合同续签上,或其家族本身。而忌惮任何干涉交易的重大举措都有可能加剧中美紧张关系,中央对李嘉诚的惩戒或只停留在“口诛笔伐”之上。

让中南海恼怒的,或许还有贝莱德与特朗普政府的无间合作。包括《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都撰文指出,贝莱德急速促成这单收购案是为了满足特朗普政府的愿望。《大公报》<莫天真>一文引述“一些美英媒体披露”指出贝莱德集团行政总裁芬克(Larry Fink)与特朗普私交甚笃,洽购巴拿马运河港口业务期间曾到白宫向特朗普汇报情况。

在北京的逻辑中,贝莱德集团是“白手套”,交易背后是特朗普政府的操纵。根据《大公报》的预言,巴拿马运河被“美国化”、“政治化”后,美方势必将之用于政治目的,例如针对中国航运实施选择性限流、加征“政治附加费”等手段,对中国企业的物流成本和供应链稳定性构成很大风险。

相较之下,北京对香港的私营企业的控制力或许还未到达这个程度。长和作为香港商界的佼佼者,抓准时机与贝莱德迅速达成交易,若中央事先确不知情,事后还无法阻止,便只能表现出“狂怒”、“无能”,从而愈加显得“无能狂怒”。目前香港建制阵营及中国方面的舆论趋势,都在对李嘉诚进行敲打、威胁,恐怕是希望他会不敌压力,自己收回交易。

2025年3月20日,华盛顿白宫,总统美国特朗普举著已签署的行政命令。摄:Ben Curtis/AP/达志影像

另边厢,特朗普的“领土购物车”会奏效吗?

北京能借由“一带一路”在美国“后花园”大挖墙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当时的外交政策对拉美国家的忽略。特朗普第一任期在外交上秉持的“孤立主义”令他放弃了与拉丁美洲和亚洲国家的跨太平洋经济合作协议(TPP),这是前任总统奥巴马通过长期谈判、为应对中国影响力最终达成的。不仅如此,特朗普还停止了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之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又就同样的内容重开新的谈判,并宣扬要在墨西哥“建墙”,贬低来自拉丁美洲或加勒比国家的移民。根据民调公司盖洛普(Gallup)当时的一项全球调查,自特朗普2017年1月上台以来,美国的领导形象在整个拉美都跌落到平均低于中国的水平。

在与巴拿马的双边关系上,根据2017年12月主动辞职的美国前大使约翰‧费利(John Feeley)的叙述,美国之所以在自家后院遭受外交挫败,完全是因为特朗普和他的幕僚放弃了这一选项。费利透露,他曾试图让美国公司在巴拿马竞标基础设施项目,以抗衡中国。但在说服美国公司竞标上,美国驻巴拿马大使馆从未得到过白宫的支持。2017年初特朗普首任总统就职典礼上,费利向特朗普报告对巴拿马外交新动向时,这位新总统关心的却是:“我们那栋 Trump 酒店还是巴拿马最高的建筑吗?”

当巴拿马宣布与台湾断交,改与中国建交时,费利在消息宣布前一小时才获悉该决定,而竟然还是他打电话给时任总统巴雷拉时对方顺口提及,而非主动告知。这也侧面反映出,在特朗普第一任期中,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令其与拉美国家关系趋向紧张而形成的部分真空,迅速被一旁静观其变的北京填补。北京的影响力虽不至于撼动美国的霸主地位,但已经拥有足够影响拉美的杠杆。

八年以后,特朗普展开他在白宫的第二任期。原先打著“美国优先”而奉行的孤立主义,开始转变为一种带有狭隘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的扩张主义。在巴拿马运河的问题上,特朗普多次强调美国人应该是运河的“合法所有者”,并不惜搬出前总统里根竞选时的那句:“我们买下了它、我们付了钱、我们建造了它”,虽然里根在当选后没有履行他收回巴拿马运河的承诺。

一些支持者认为,特朗普的“夺河论”只是虚张声势,是特朗普在商战中最擅长的“讨价还价”,为的是向巴国政府施压,以降低对美国船只的收费和减少中国的渗透。然而,巴拿马运河并不是孤立事件,特朗普“领土购物车”里放著的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战略资源:加拿大和格陵兰岛。《大西洋月刊》的评论指,特朗普在推行新的“帝国主义”。他所信奉的是“利维坦”式的国际政治体系,在那里“强权即真理”。鼓动民族主义情绪和动用及奖励企业来实现国家权力的扩张以获取战略资源,或能加强美国对中国的竞争力,并确保自己占据主导地位;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

2023年9月20日,巴拿马巴拿马城,货柜船通过米拉弗洛雷斯船闸,穿越巴拿马运河。 摄:Justin Sullivan/Getty Images

巴拿马的得失

在美中争霸的背景下,巴拿马这个加勒比海的小国深受影响。2019年中美爆发贸易战后,中美贸易商品过河费大减,巴拿马政府比往年少收2980万美元。加上“一带一路”遗下的“烂尾”局面,美国仍旧是巴拿马最大的海外直接投资来源,现实状况令巴拿马政府开始重新定位对美国和中国的外交关系。

今年2月,美国国务卿卢比奥访问巴拿马,当面要求现任的巴拿马总统穆里诺信守承诺,维持巴拿马运河的中立性,否则美国将采取“必要措施”。于是当年发生在玛格丽特港的一幕仿佛重演,在李嘉诚卖出港口前,巴拿马当局以审计为由,派近12名审计员在1月底进入和记公司办公室,以核实和记是否“正确报告了其收入、付款和对国家的贡献”。

穆里诺也宣布退出“一带一路”,他虽然多次言辞激烈地驳斥特朗普的不实指责是“一派胡言”,反对特朗普企图夺取运河所有权,但仍尽力撇清巴国与中国的外交关系会威胁甚至替代美国在巴拿马的地位。对巴拿马来说,当“选边站”不可避免时,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纽约时报》在《民主死于愚蠢》一文中直斥特朗普任性、反复无常和鲁莽言行的代价是美国与盟国间长远的互信。在巴拿马港口事件中,特朗普对运河不加掩饰的觊觎、咄咄逼人的外交姿态,可能会换取到一时的退让和屈服,外界认为巴拿马政府在稍后极有可能下调对美国船只的收费或给予一定优惠,但这同时扭转了美国数十年的外交政策、违反了既定的国际法以及破坏了美巴关系。这对美国未来在巴拿马等拉美国家实施影响力和软实力是极大的反作用力。

而北京对事件的回应绝不会只停留在砲轰李嘉诚上。就在几周前,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马辉率团访问巴拿马,会见巴国政界和学界菁英。中国一直将自己定位为美国在全球领导地位的替代者,并称自己同为发展中国家更熟悉发展中国家的需求。中国人民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主任崔守军充满信心地推论,特朗普的第二任期会把巴拿马推向中国。他说:“有一个极其霸道的美国总统和一个务实的中国伙伴,面对这种选择,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中美争夺巴拿马港口,无论是或不是意气之争,都是窥看两国关系及其全球扩张目的的不错座席;而在交易正式达成之前,长和会如何应对压力,还会有什么变数,一切仍待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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