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Deliveroo 撤出香港:输给“低价战”,也输给对外卖员的“操控战”

它的200名“员工”,与12000名从来不被视作“员工”的外卖员。
荔枝角,正在送外卖的步兵。摄:邓家烜/端传媒
香港 社会 劳工 科技 经济

外卖平台户户送(Deliveroo)日前宣布,将在4月7日撤出香港。其实随著去年我们收到越来越多外卖员对 Keeta(美团)的投诉,而急剧减少对户户送的投诉时,已预见户户送“迟早执笠”,香港外卖平台将从三国鼎立,回复之前两强争霸的局面。

户户送撤出香港,与 KeeTa 占据大部份市场有莫大关系。公众舆论和媒体报导也几近众口一词,除了说疫情后市民北上消费,令外卖热潮冷却,就是说 Keeta 资本雄厚得“以本伤人”,把户户送打得败走,更担忧若 Keeta 独大,情况会更恶劣。也有评论针对资本的来源地,论述来自大陆的 KeeTa(进入香港后改名Keeta) 打败来自英国的户户送,充满对香港政治现况的投射。

“令人怀念”的户户送表示,属下200名“员工”将获得劳工法例的法定权益,甚至有多于法例规定的遣散费。至于旗下12000名从来不被视作“员工”的外卖员,就没有这个福份,只有“过档”到 foodpanda 的机会,但曾被 foodpanda 解雇的外卖员未知能否获益。而社会较少关注的是,有部分外卖员正在等待意外保险补偿,以及正在循法律程序追讨工伤赔偿,户户送不置一词,清盘后的追讨前路仍是未知之数。

香港主流对事件的即时反应,主要停留在市场占有率及其对收费和价格的影响,并不令人意外。但户户送是在香港扎根十年,与 foodpanda 长期瓜分香港市场的跨国企业,居然不足两年就被 Keeta 逼得撤出香港。说 Keeta 以银弹暴打对手,为何是户户送先倒下,而不是 foodpanda 呢?

这就不光是谁财雄势大就足以解释,而与外卖平台的策略息息相关。与其他企业比较,外卖平台并不一般,它是以AI(人工智能)和演算法为关键设备,决策最依赖AI。

户户送撤出香港,其中一个原因是它对人的操控不够 Keeta 彻底。

中环,等待软件派发下一张订单已逾半小时的户户送步兵。摄:邓家烜/端传媒

AI@市场定律

很多人认为食物外卖业的运转逻辑是:外卖平台公司抽取食肆某比例的佣金,及消费者的运费,以支付外卖员工资,及作为平台公司的盈利。

但环顾全世界,外卖平台公司并不是赚大钱的,甚至是长期亏蚀的行业,却总能吸引到投资者不断注资。为何蚀本生意有人做?说穿了,就是因为外卖平台天天收集大数据,让AI运算,一直保持著科技前景的吸引力。再说,外卖平台的大数据和训练出来的AI模型,真的只用在食物送递方面吗?这就是平台公司经营者的核心利益所在了。

纵使平台公司背后有“大水喉”不断注资,可以不计赚蚀,但其首要目标需要扩大市场和争夺市占率。即是设法令食肆和消费者的数量、和使用平台的密度越来越高,同时又有大量外卖员随传随到,以最低的成本达到最高的效率,这是平台公司决策者及其AI模型的头等大事。

在食肆、顾客、外卖员的三方因素中,平台公司能控制的参数就是:外卖员的工资、外卖员的工作效率、抽取食肆的佣金、消费者所支付的服务费。平台公司的AI会把这四项参数与它不断收集的大数据进行关系计算,为平台公司负责人提供最重要的决策资料。这四项参数的调整,会直接影响公司生意,以至整个行业的生态。

AI模型算出结果之后,决策者用什么手段调整参数,也就是如何催逼外卖员。调整工资、佣金、食物价格和其他杂费,有AI的帮助,就可以执行得更快,更精准。

2023年 Keeta 刚登陆香港所采取的手段是:收取食肆送递食物价格中的大约一成多作为佣金,远低于其他两个平台的大约三成,十分有吸引力;对于消费者,则经常提供价格优惠,把他们从其他两家平台吸引过来。Keeta 有足够多的食肆和消费者,但也要有足够的外卖员,所以它不断招揽外卖员,不论资历,工作订单多,单价不差,还容易有奖赏,拉拢了不少现职和新入行的外卖员。这就是 Keeta“以本伤人”的攻势,“烧钱”烧得有效益,得利用AI计算。

Keeta 在市场站稳阵脚之后,它就不那么“烧钱”,最明显的是,外卖员被急速减薪。

有足够的外卖员之后,Keeta 还是不断地招募人手,以保有后备大军,随时控制人力、工作单量和工资,方便拉拢或淘汰。少数“赚到钱”的精英外卖员都是全职、工作效率高和长工时的,达不到这个标准的多数外卖员,就不断被催逼:要么就更拼命,以更低价钱,在更短时间,完成更多工作;要么就被公司放弃,单量越来越少,任务越来越难,工资越来越低,造成外卖员互相向下竞争的局面。

当 Keeta 或任何公司抢占了最大份额的市场之后,以往给各方的一切优惠就不复存在,而且待遇可能会更差。“过桥抽板”这个道理,外卖员、食肆和消费者都知道。然而,在市场之中,人们的行为都会受利益吸引,一起养肥 Keeta,这就是所谓“市场力量”。

因此用一句“以本伤人”来解释 Keeta 的胜利和户户送的败走,实在是太过简化了。

中环,正在派送订单的Keeta步兵。摄:邓家烜/端传媒

外卖员喜欢被虐待?

很多外卖员都登记了一个以上的平台工作帐户,可因应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习惯,在不同时段选择为那家平台打工。有资历的全职外卖员,对三家外卖平台的劳工待遇普遍印象是:户户送剥削,foodpanda 更差,Keeta 最恶劣。按市场逻辑,外卖员应当投向剥削程度较低的公司,但偏偏,最多外卖员为 Keeta 打工。

莫非外卖员喜欢被虐待?

我们先看每家外卖平台的劳工待遇:

总的来说,Keeta 操纵外卖员的手段是:先以优厚奖金招揽大量外卖员,当人手多于需求时,便推出“抢单”和 K Go“自愿减薪计划”的优先派单机制,逼使外卖员接受价贱工资,向下竞争,以争夺工作机会。值得注意的是,K Go并非人人可以参加。公司系统会按外卖员的工作表现和效率(如订单完成数量、接单率、准时率等),决定外卖员可否获选参加“自愿减薪”,以换取更多工作。

此外,Keeta 亦利用 AI 控制外卖员的情绪起跌、工作行为模式。公司压低基本单价的同时,邀请外卖员参与各种“奖赏计划”,令外卖员必须加快送递速度,牺牲安全,完成更多工作,否则随时面临淘汰。而 Keeta 特有的“争霸战”,更将外卖员的工作效率推到极致,从而收集外卖员的“生产极限”数据。

这种操控将外卖员推向两极:“后备军”或“精英”。前者人数众多,且容易调动;全职外卖员都担心被公司选中为“后备军”,不获分派订单,跌落到“后备军”行列的全职外卖员,除了尽力提高工作效率和接受贱价工资,就没有其他“上升”的途径了。

foodpanda 公司按外卖员的工作表现数据评分(包括:繁忙时间工作时数、出席率、接单率、完成订单数量),将外卖员分成由评分高至低的五个组别。表现较好(即组别较高者)可优先选择更份,总收入亦会较高。

foodpanda 的组别评分和奖罚准则统一,但公司只公开考虑因素,从不透露实际达标要求,亦随时会调整准则。依赖 foodpanda 维生的外卖员为了保住较高组别,即使机制变得越来越苛刻,亦只能跟从公司要求调整个人表现。

相对另外两间外卖平台公司,户户送的制度看似较为宽松,奖罚机制较为简单,但背后的原因之一,在于户户送母公司早在欧洲多国面对过工人抗争和诉讼压力,已建立相对“完善”的机制避开现行劳工法例。也即,在分析者看来,户户送以“自由上线”及较少的惩罚机制,掩饰了公司利用AI算法对外卖员工资待遇的操控。人手管理方面,户户送没有无限招揽新人,只要各区有足够外卖员(包括全职及后备人手),公司透过算法分析外卖员的工作数据,从而调整订单分配和工资水平。

户户送淘汰外卖员的方式,一向是直接解雇,而解雇信不会提供仔细原因或列明相关事件,令外卖员难以申诉。户户送突然撤出香港,一班主力户户送的外卖员顿时失业,但因公司拒绝承认他们是“员工”,亦难以追讨解雇补偿。

以上就是造成外卖员对三家外卖平台的劳工待遇普遍印象(剥削、更差、最恶劣)的来由。而最多外卖员为“最恶劣”的 Keeta 打工,并非喜欢被虐待,而是 Keeta 抢占大量市场之后,拥有大量送递订单,外卖员只好忍受最差的待遇,以低工资换取更多工作订单。

在香港的多次外卖罢工为何没有结果

家家外卖公司都是政策多变,黑箱作业的压逼,自然引起外卖员不满。在 Keeta 未到香港,户户送和 foodpanda 两强争霸的时代,外卖员已忍无可忍,发动了罢工。回顾罢工的演变,可以看到平台公司的压逼逐步加强,令外卖员的意识和行动作出改变。

全港罢工时期

回顾香港外卖员的大大小小罢工,自2017年至2024年,7年之内就有9次。历次罢工中,少数族裔外卖员都是工业行动中的主力,华裔当然有参与,但人数比例上有所不及。

香港的少数族裔饱受社会主流语言阻碍及歧视,除非有营商资本或特别技能,否则谋生机会有限,来来去去都是:建筑、货运、保安、饮食等行业的基层职位,就业机会比华裔少得多。对少数族裔来说,外卖是赖以维持家计的工作。现时少数族裔与华裔外卖员的比例大约是六比四。每当受到剥削,少数族裔外卖员特别感到切肤之痛,反抗的意识比华裔强烈。

外卖员的工作待遇则一直受公司全面操控,工资水平和计算方法随时变动,foodpanda 外卖员在2021年11月、2022年10月及11月发起大规模罢工,都是因为公司在疫情期间持续减薪。

2021年11月13日,香港,Foodpanda送货员因送货费遭削减而罢工。摄:Lam Yik/Reuters/达志影像

2021年 foodpanda 外卖员发动首次全港罢工,是香港外卖业规模最大的一次,亦最受到公众关注和同情。公司随即与外卖员代表谈判,就劳方所提出的15项诉求,公司承诺会作出改善,而当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与工资、工时有莫大关系的地图系统。

2022年,foodpanda 终于推出外卖员千呼万唤的新地图系统,但它很快变成公司用作减薪的工具。这次,公司改变了减薪策略,不是2021年时人人有份的全面减薪,而是部分区域中的外卖员被减薪,其他的维持工资水平,甚至有轻微增加,把劳方的待遇分化。2022年的罢工号召是全港性的,实际行动却是地区性的。

外卖公司收集和计算大数据,无孔不入。很有可能,foodpanda 早已仔细检视2021年罢工的全面情况,包括各区罢工人数、持续时间、生意损失和事后恢复等等,比劳方所掌握的资料更全面和准确。foodpanda 公司2022年有备而来,成功分化了各区的外卖员,纵使外卖员在10月和11月连续两次罢工,foodpanda 也采取强硬的姿态,坚拒谈判,遑论接受外卖员的任何要求,令罢工无效。

经此挫折,外卖员之间鲜有提及“罢工”一辞。

碎片化时期

全港罢工因 foodpanda 分化地区外卖员而失效,之后,各外卖平台公司更发展至对外卖员不同程度的个体操控。

一个外卖员的工资算法、获派单数量、“奖赏”制度等等,可以天天不一样,公司时刻调节,除了是将其利润最大化之外,也可以控制一个外卖员的情绪。我们观察发现,当工资待遇降低,外卖员快要愤怒爆发时,公司就会放宽一点,令人有舒缓和庆幸的感觉,有时公司更给予一点点的“优惠”,但不久之后又再收紧。如是者,外卖员各自的工资和待遇水平不断循环式的上上落落,情绪亦随之起跌,自我境遇“碎片化”,连关于工作待遇的记忆和感受也混乱起来。

而外卖员之间,也因为没有标准一致的工资和待遇,令不少外卖员只想埋头努力工作,竭力持续入息,继而被分化为原子般的碎片,难以争取共同的权益。对此我们称之为“动态碎片化剥削”。Keeta(美团)尤其精于此道,再加上推行自愿减薪制度,令外卖员互相向下竞争,以价贱工资换取工作机会,分化就越加严重。

不过,也有外卖员在压逼下意识转变,提出新的诉求,以新的形式反抗。比如2023年12月,港岛区再有外卖员筹备罢工。最特别的,是想发动罢工的外卖员竟然没有统一诉求,有人反对减薪、有人反对公司无理解雇外卖员……这个现象,竟在两个月后再发生(注一):2024年2月26日至3月1日,尖沙咀50多名外卖员罢工,广为外卖业圈子所知。这次发动罢工的人际网络、针对的目标和作出的诉求,以至规模和形式跟以往完全不一样,彷似隔了一个世代。

旺角食肆外,香港三大外卖平台Deliveroo、Keeta和foodpanda的标签。摄:邓家烜/端传媒

2024年的罢工并非全港性,而是地区性;并非全日罢工,而是在午餐繁忙时间,而罢工的外卖员只想影响平台公司的运作,无意寻求外界的支持和认同,他们也都不热衷于接触媒体,所以只有少数报道。

该次罢工划时代的特点为:所针对的并不是单一外卖平台,而是全部三大平台——户户送、foodpanda、Keeta。他们反对5大问题:假自雇、⁠持续减薪、受⁠演算法和接单率操控、长期受到不公平对待、身心健康和交通意外风险严重。

这些外卖员还签署联署信,向劳工处递交,声明自己与公司有劳资关系,而不是自雇者,要求劳工处介入,调查三大外卖平台公司剥削员工的问题,是为香港首例。因为以往的罢工,外卖员大多针对的是工资水平与送递距离跟工作难度不成比例,对于自雇还是雇员身份则没有立场。而在2024年,罢工的外卖员强调劳动待遇的恶劣源于平台公司对工资的操控,对工作流程的监控;也强调在无孔不入的控制之下,外卖员没自由可言,被公司视为“自雇”,只是逃避责任。

3月4日,尖沙咀外卖员行动升级,将罢工时间从午市扩大为全日,50多名土瓜湾外卖员亦加入全日罢工的行列,以呼吁其他区域的外卖员也加入,扩展罢工的规模,但不获响应。结果,这个升级的行动,成为整个罢工的最后一幕。

其他区域的外卖员虽没有参加是次罢工,但也没有冷言冷语和泼冷水。毕竟,公司剥削,外卖员都受害,大家因为种种考虑而不参加罢工,也不会冷嘲热讽勇敢站出来的同业。

但自此,外卖行业的集体行动销声匿迹。有外卖员坦言参加了多次行动,但皆以失败告终,劳工待遇更差:工资跌,公司操控加强,已经对行动失去信心。

旺角,空置店舖外的foodpanda优惠推广海报。摄:邓家烜/端传媒

“弹性、自由”——自雇弊病的遮羞布

不少主流评论说香港外卖平台用户减少,“个饼细咗”,难以支持三间类似的外卖公司,指 Uber Eats 年前撤出香港,今天到户户送撤走,并不意外。其实,作为平台经济一环的外卖平台,不会只意在饮食市场,而是从中得到大数据和训练AI模型,在平台经济中抢滩插旗和建立基础。

从事电子商务的阿里巴巴集团发展出“饿了么”外卖平台,同样从事电商的京东,今年2月进军了外卖市场。有风声传出,这两家公司,还有其他的公司,如“拼多多”,亦有意来港加入外卖业战团,尝试像 Keeta 一样,以推出优惠占据市场。电商公司染指外卖业,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们了解和操纵人们的消费行为和生活模式,扩大平台经济的范围,才是实质的目的。

食物外卖带来了便利,久而久之,成为了一些人的生活习惯。另一方面,“动态碎片化剥削”已经发生,劳工权益和人的价值被肆意践踏。平台公司凭著AI科技,将会搞出更多更高效率的生产、物流和商贸流程,制造更多商机,令消费天堂和劳工地狱同时扩张。
我们不知香港外卖业是否“个饼细咗”,但知道电商/平台经济“个饼可以好大”。

并不只有来自大陆资本才会进行剥削,当社会缺乏规则以保障工人,人们相信“市场力量”不可抗拒,放任所谓“自由市场”,那么任何跨国资本都是一样无良地进行压搾的。比 Keeta “文明”的户户送,是以“高度弹性/自由”为包装,强行将员工化成非正规的“自雇人士”,在世界各地剥夺劳工权益的“领先企业”。而德国资本的 foodpanda,引起外卖员多次罢工反抗,已揭露其剥削程度。

不论香港的平台企业有多少,如果外卖员及其他平台劳工被视为自雇,就不受劳工法例保障。对于平台公司,所有的平台劳工就只是在AI运算之下,可以被任意操控的参数和大数据。现时,外卖员是被操控到极至,而其他行业的平台劳工,包括照顾业、物流送货、到户服务和网上销售等,也开始加入越来越多AI元素,劳工待遇的前景值得忧虑。

劳权又是需要检视和争取调整的时候。在2025年3月,香港立法会将讨论平台劳工,香港政府亦会公布平台劳工统计调查结果,外卖员和所有劳工都应该留意。

注一:

2月还有另一次单一诉求的罢工。2月5日至6日,50多名土瓜湾外卖员发动了全日罢工,要求 pandamart 处理「分单」的问题。所谓「分单」,就是当外卖的食物或货品太重太多,就不能由一个外卖员一次过运送,而是分拆给两个,甚至更多的外卖员。pandamart 为了压低成本,往往要求外卖员一次过运送十分沉重的食物或货品,引起很多外卖员不满。罢工以 pandamart 承诺外卖员负重不超过10公斤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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