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和雪茄的狂热爱好者、美国小说家马克.吐温曾讥讽地说,“人是唯一会吸烟,或者需要吸烟的动物”。但随着香港吸烟与健康委员会早前建议,本港应仿效纽西兰的“无烟世代”法案,立法禁止向2009年后出生的新世代出售烟草产品,人或许有天再不能合法地吸烟。换句话,若立法顺利,本届政府2027年任期届满时,18岁或以下人士将永远被禁买烟,并在期间逐步调高烟草税,目标是在2025年将零售价提升至约200元。
人类使用烟草始于公元前5000至3000年左右,继而打破国界藩篱,由安第斯山脉的原住民文化,逐步传遍整个美洲,再流传至世界每个角落,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人类的共有习惯。禁烟令表面上是一项政策手段,可以用科学、公共卫生等说辞将其合理化,但与千千万万种禁令一样,“禁止”的对搏双方都各有执着的意识形态。这些对搏不仅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殖民史的遗留。我们手中的一支烟到底反映出人类怎样的需要和欲望?
禁烟有用吗?
禁烟倡议者最引以为豪的不丹,在2020年放开禁烟令,恰恰是因为禁烟以来黑市不断猖獗扩张,而疫情封锁导致不少人前往不丹和印度交界处寻找私烟,增加染疫风险。
总括而言,控烟政策离不开三大范畴,一是规管烟草宣传和健康忠告,二是制定产品售卖限制,三是扩大禁烟范围。
港府自1980年代起推出不少控烟措施,如首次订定烟害警示(1982年)和设立法定禁烟区(1983年)、禁止将烟草产品售予或给予18岁以下人士(1994年)、限制烟草广告和管制卷烟焦油含量(1999年)、成立控烟办公室(2001年)、以及屡次扩大法定禁烟区和上调烟草税等等。自1982年有统计开始,本港整体的吸烟比率已由23.3%回落至去年的9.5%,除了2002至03年间略见反弹,多年均见稳步下降。
早前特首李家超在《施政报告》提出要2025年将吸烟率降至7.8%,以及吸烟与健康委员会倡议仿效新西兰等地打造“无烟世代”,实质上是要回应2018年出版的《迈向2025香港非传染病防控策略及行动计划报告》。《报告》除了想在2025年或之前,将15岁或以下的吸烟比率减少三成,同时亦引用世卫的介入措施为未来控烟方向,包括增加烟草制品的消费税、让市民避免在所有场所接触到二手烟。
那外国的控烟政策又是怎样?禁烟倡议者多以不丹和蒙古等极少数实行全国禁烟的国家为豪,却不怎么评估禁令非法贸易带来的影响。有趣的是,不丹在2020年放开禁烟令,将烟草及其制品的销售、购买、持有、分销和运输合法化,恰恰是因为禁烟以来黑市不断猖獗扩张,而疫情封锁导致不少人前往不丹和印度交界处寻找私烟,增加染疫风险。目前不丹改以加税等手段来管控,政府期望在疫情后能重新收拢禁烟令,可见禁令非一劳永逸。
纽西兰也可算走在控烟的前沿。纽西兰在2021年定立目标,希望在2025年将吸烟率压低至5%,更决意禁止2008年以后出生的民众购买烟草产品,做法与俄罗斯相似。对纽西兰来说,原住民毛利人是控烟的重点对象,这个族群的吸烟人数是其他纽西兰国民的三倍。但毛利人的吸烟习惯是有其文化传统,而调高烟税也会造成阶级分化,提升穷人买烟的相对成本。
纽西兰和俄罗斯即使控烟手段严厉,但其对电子烟的取态却比本港宽容得多,即是两国只是把电子烟纳入控烟范围,而非设立年龄分界线杜绝新烟民加入。
值得一提是纽西兰和俄罗斯即使控烟手段严厉,但其对电子烟的取态却比本港宽容得多,即是两国只是把电子烟纳入控烟范围,而非设立年龄分界线杜绝新烟民加入。虽然也有人认为禁烟就应该将香烟的替代品一并取缔,但这只会进一步引发黑市问题,因此英国、加拿大、美国等国家,也在控烟同时允许替代品流通。
除了划定禁止买烟的年龄和大增烟税,国际间尚有不少比较温和的控烟措施可作参考,例如引进瑞典烟民惯用的“口含烟”(Snus),以减少烟草烟雾对他人的影响;学习法国统一烟草包装,并禁止有味香烟;或是像日本在公众地方划定“吃烟区”吸烟,以杜绝移动中的“火车头”等。
诚然,若以现时香烟零售价约每包60元来算,本港的烟税确实较澳大利亚(约港币213元)、英国(约港币120元)、加拿大(约港币94元) ,以及新加坡(约港币81元)为低,故从控烟角度出发上调烟税有其道理。但回到港府禁烟的脉络,过去多年为人诟病之处,是没有提出禁烟具体的蓝图和政策,而自从上届政府立法禁绝新型吸烟产品后,本届政府意欲在不允许替代品合法售卖的环境下,再调高烟税和对09年之后世代终身禁烟。若能成事做法可谓“大跃进”,香港将会比大多数国家走得更前。
然而在比较各种国际政策之后,不难问的是,这种“大跃进”式的控烟手法又会否洐生其他问题?我们又怎样斡旋控烟和个人自由的矛盾?关于禁烟和自由命题,经典辩论围绕在个人享乐的自由,以及其对他人产生的成本和影响,即二手烟的祸害和公共医疗开支。
继16世纪起烟草在欧洲流行,数百年来,这些争论和形形色色的禁烟令在各国不同时期出现,但又无法完全取缔烟草的神秘魔力。或许一如哲学家培根(Francis Bacon)所言,“烟草能带来一种神秘的愉悦,而且征服很多人。一旦习惯了吸烟之后,人们就很难抵抗它的诱惑。”
传播:美洲-欧洲-亚洲,贵族-平民
原住民通过这些令人上瘾的“叶子”来反向渗透侵略者。
烟草属于烟草类植物。这类植物共有64种子分类,但只有其中两种与人类有关,一种是“黄花烟”(nicotiana rustica),另一类是现时人们所吸食的“普通烟”(nicotiana tabacum) 。谢勒德(Gerard)在1636年的文章曾描述过普通烟的外貌——“烟草或者叫秘鲁的天仙子,长着巨大的茎⋯⋯在养料充足的肥沃土壤中,可以长到七、八英尺高,分叉长成各式各样的长枝,上面按照合适的顺序生长着美丽而修长的淡绿色叶子”。
然而烟草的起源要比谢勒德的文本早得多。植物基因学家已经证实烟草的“起源中心”,即是某物种的基因起源和最初种植地的交汇处,是位于现今秘鲁和厄瓜多尔一带的安第斯山脉。在哥伦布抵达美洲前,烟草早以遍及美洲大陆每个角落。
欧洲人与烟草的初吻则始于哥伦布的航海历险旅程。1514年,卡萨斯修士(Bartolomé de las Casas)重新编撰哥伦布的航海日记,并加入自己的评论来描述第一次看到其他人吸烟的画面,“⋯⋯男人们手中都拿着火把⋯⋯在加入某种叶子⋯⋯他们将一端燃点,在另一端吸啜或吮吸,吸入它的烟气,使他们的身体失去知觉。他们把这些火枪或者我们叫做火枪的东西称作‘塔巴果’(烟草,Tabacos)”。
原住民通过这些令人上瘾的“叶子”来反向渗透侵略者。1550年代,烟草的种子被带回西班牙和葡萄牙后,起初是在欧洲的王宫花园里种植,并有御医亲自研究和培植。到了16世纪,烟草渐见在世界流传,由伊利比亚半岛往北传播,传到了法国、英国、苏格兰、普鲁士及瑞士等地,并成为西班牙和葡萄牙轮船上常见的货物。然而由于供应不足的关系,烟草的零售价格一直高企,只有富有人家才能负担得起这种“药物”。烟草渐渐成为新世界和旧世界建立国际贸易链的经济作物。
当西班牙于16世纪成为海上霸主,世纪末的英西战争间接让英人认识到烟草的用途和吸食方式;而到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军队亦从其对手身上学到“新式”的吸烟方式papelot,然后再向欧洲大陆传播开去。
正当英国人开始接触吸烟这新奇玩意时,负责开拓商机的水手们已在世界四处传播烟草:透过热那亚和威尼斯人的舰队,传往黎凡特地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则把烟草引进非洲和亚洲。日本人是在1542年因为葡萄牙商船意外飘浮到该地时巧遇烟草;西班牙在1571年打通菲律宾等地的贸易航线后,烟草便随著水手的行程,慢慢传到菲律宾、泰国、柬埔寨及果亚,然后又从果亚传到整片印度次大陆。
虽然亚洲较晚才接触到烟草,但其普及程度亦很快追赶上美洲和欧洲。后起的荷兰和英国同样在印尼、印度和锡兰等地鼓励发展烟草种植场,这不但能满足本土的需求量,亦为殖民地带来较廉价的烟草供应。再者,满清入关后废除明朝的禁烟令后,亦在福建等地鼓励种植烟草,并出口至缅甸、越南等中南半岛接壤的地方,同样使烟草传播的速度变得更快、更广。
在拿破仑战争时期,虽说法国军官大多都是抽雪茄,但他们征战西班牙时留意到一种雪茄的式样——皮卡多(picado,字面意思是烟末)。这些烟叶残渣是平民有能力在市场购买的。部分农民模仿祖先阿兹台克人把烟草卷进粟米叶来吸烟,而城市居民则把粟米叶换成了纸张,这种方法得名为(papelot), 并由法国士兵传回本土,逐渐演变成现在全球通用的法国词“香烟”(cigarette)。
总括而言,战争是加速烟草在全球传播的契机。当西班牙于16世纪成为海上霸主,世纪末的英西战争间接让英人认识到烟草的用途和吸食方式;而到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军队亦从其对手身上学到“新式”的吸烟方式papelot,然后再向欧洲大陆传播开去。
烟草作为殖民主义的象征物
烟草生产对北美引入奴隶制有着关键角色。
一如茶叶、蔗糖、棉花,甚或鸦片等经济作物,烟草也是殖民主义的象征物。当欧洲人从美洲引入烟草,并发现其巨大的市场潜力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供求严重失衡。当年英国作为新兴霸权,具备多余的船只和资金扩充海外殖民地,并借弗吉尼亚公司之名在北美设立第一个殖民地,运作模式与同期东印度公司雷同。
弗吉尼亚起初就是靠种植烟草而闻名。1618年英国人入主后,该地的烟草产量仅为两万磅,然而生产烟草是劳力密集的行业,正当英国人为劳力短缺而烦恼时,1619年一艘荷兰商船在切萨皮克湾(Chesapeake)抛锚,殖民者从船上买下20个非洲奴隶,并把他们带回种植烟草的农场劳动。随后数年荷兰商人带来更多奴隶出售,间接形成后世所称“三角贸易”(triangular trade)的邹型,即串连起北美、西非和欧洲的不平等贸易航线。因此烟草生产对北美引入奴隶制有着关键角色。
1680年代大量烟草涌入国际市场,供应过剩,价格急跌,殖民地面临经济崩溃。为应对危机,英国在北美这片拓荒地上,第一次通过投票定立的法律,就是关于烟草生产标准及其价格。到了1696年,弗吉尼亚已可以使用烟草来支付薪水,后续烟草市场稳定下来,弗吉尼亚、马里兰以及卡莱纳的立法者更走前一步,将烟草变成具交易能力的“货币”。危机过后,烟草渐渐成为北美在18世纪最重要的出口货物,并在1750年代占其总出口金额近一半。而弗吉尼亚奴隶数目亦从占总人口不到一成,大幅增长至1750年代的43%。
其后,欧洲人对烟草的需求有增无减,惟政权和宗教势力抵制烟草,让烟草业的发展在本土处处受限。商人须开拓海外供应链以满足需求,间接打开欧洲列强以民营企业充当拓荒者,后续以政府介入干预的殖民模式。与此同时,欧洲人为了提升劳动力供应,从大西洋另一端大量购入奴隶,亦为殖民地的人口结构带来剧变,埋下当代族群对立的伏笔。
到了战争时期,除了枪炮弹药和食物,烟草也是军队不可或缺的补给品。一战时英国步兵的烟草配给量是每周两盎司,皇家海军的烟草配给量则是每周四盎司,而德国的每日配给量是两支雪茄加两支香烟,或一盎司烟丝(具体情况交由指挥官所判断)。到了二战,基本上所有主要参战国的军队仍视烟草为日常配给之一,而美国时任总统罗斯福更曾宣布烟草是必需品,规定种植烟草者可免于服役,并在行军中加入吸烟休息时间。
科学,与烟草商的逆袭
国际癌症研究署的两位科学家进一步证实BPDE对p53基因的突变造成影响,两年后却遭挑战研究方法出现纰漏,挑战者称烟草可能“协助了基因突变,但绝对不是主因”。这位挑战者可能来自德国烟草制造商协会。
随著现代医学的进步,科学家开始有能力从植物分离出活跃元素,真正了解烟草的属性和功用。将烟草的核心物质提炼出来的是黎曼和海因里希,他们于1828年把发现定名为“尼古丁”,并在科学刊物发布各种实验结果,指出尼古丁对很多疾病有不俗的治疗作用,包括神经系统紊乱、痔疮(通过烟草灌肠治疗),以及疟疾和破伤风等几种致命疾病,从而引证了印第安人关于烟草功效的古老说法。
不过20世纪以前医学对吸烟的害处尚未有透彻了解。1930年代,德国科学家首次发现吸烟与肺癌有关,此后关于香烟与癌症关联的研究络绎不绝。来到2022年,医学上已经普遍认为肺癌和p53基因的突变有密切关系,而回溯到1990年代初,加州“杜尔特希望城市医疗中心”一间实验室将焦油中含有的“多环芳香烃碳氢化合物”在细胞中产生的转化物BPDE作为对象,证实了香烟会产生危害p53的产物。1996年他们在《科学》期刊发表论文,结论是“香烟致癌物与人类癌症突变有直接关联。”
这一结果对烟草商极为不利,因为会成为法律诉讼中取胜的关键。在这篇论文发表的前一晚,雷诺烟草公司(R J Reynolds Tobacco)似乎就已经收到风声,发表公开声明指“若要说这些研究发现就是肺癌的关键,实在过于夸大。”隔年,国际癌症研究署的两位科学家进一步证实BPDE对p53基因的突变造成影响,两年后却遭挑战研究方法出现纰漏,挑战者称烟草可能“协助了基因突变,但绝对不是主因”。这位挑战者可能来自德国烟草制造商协会。
美国国会1969年通过划时代的“公共卫生吸烟法(Public Health Cigarette Smoking Act)”,不过原来烟草商对该法的制定颇有角色——为避免诉讼带来更大的损失,他们同意禁止香烟广告,结果是1971年他们比1970年减少了广告支出的同时,同比产值也增加近三成——这也成为博弈论的经典案例。
香烟的替代品——加热烟和电子烟——被认为可以大幅降低燃烧烟草时产生的焦油,因而被视为是不必担心成瘾及污染公共环境的渐进性替代品。不过也有反对者认为会反向增加吸食频率,导致其他的身体危害,同时部分产品不符标准地含有尼古丁,甚至可能衍生故障及爆炸问题,因此不建议推行。有些地方认为可以通过管理来避免以上问题,有的地方如台湾则全面禁止。在香港,虽然会不时见到有人吸食这两种替代品(吸食不违法),但二者的售卖是违法的。
无论如何,烟草公司并不缺钱,而进一步调高烟税,受益的还是政府财库。最极致的如中国,因为香烟售卖实行专卖制度,相当于垄断,因此中国烟草总公司每年利润惊人,亦堪称“中国第一纳税人”,内地媒体曾形容大约二十个阿里巴巴才赶得上一个中国烟草总公司。税收负担一般由生产者及消费者承担,但香港经济学家徐家健指出,在香港售卖香烟的绝大部分税项是由消费者承担,变相加税与加价是“一比一”,生产商有能力将税项负担全数转嫁给消费者。
禁烟令中的宗教理由、种族论、爱国主义
烟草于17世纪时就争议愈见扩大,主要反映在文明优劣论调上。1602年,英国一本名为《烟通清洁工》的反吸烟小册子出版,并将吸烟、西班牙人和野蛮恶习联结一起——“你是异教的偶像:茶色的草⋯⋯带著你的气味,去见鬼和他的同伴吧。巫师和印第安人失去了魔力,轰然倒地睡死过去,平躺在地上,因为你的气味。”
1603年,詹姆士一世继承伊利沙伯一世的英格兰王位后,从宗教属灵层面反对烟草。他不但在国家法律里增加禁止巫术的条例,也出版一本名为《对烟草的强烈抗议》的小册子,将烟草定性为未开化的印地安人治疗腐化肮脏疾病的药物和疗法。同年他亦将烟草税提高40倍,这使英国人需要寻找新大陆,拓展一个独立而更庞大的烟草供应系统,并成了上述英国人开拓弗吉尼亚的历史背景。
同时期禁烟令也出现在世界各地。例如,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首位沙皇米哈伊尔一世严惩吸烟者,任何使用烟草的行为都被视作可判死刑,而东正教教会则认为烟草熏人陶醉,失去理智,因此在1624年禁止吸食烟草。日本的统治者对外国势力日益增长感到不安,在1610年代颁布法令禁止使用由外国人传入的烟草。1640年代明末的皇帝亦宣布吸烟者须处以死刑,但只是因为明朝在1644年灭亡,有使用烟草习惯的满族入主中原后,才将前朝法规废掉。
这些早期禁烟令的真实意图,未必是考虑吸烟危害国民健康,而是担心烟草买卖危害本地经济活动、农业安全等。
《近代中国的不吸纸烟运动》则反映了民国禁烟运动中的意识形态,当时西方基督教节制观念认为,吸烟有损“个人品性”、“意志”,在华的英美基督教青年会带来这种观念,在中国的语境下演变成集体取向的危害行为,即“吸烟损害的不仅是个人的身体,也是国民的身体。”为爱国而不吸烟,成为这一运动的核心。书评人维舟总结这些运动的矛盾性,因吸烟或不吸烟的思想资源,都是来自西方,两者共为现代性的一体两面——中国最早在1899年禁止吸烟,恰恰是清廷官员将之视为西化的标志,禁烟运动的真正中心在于吸烟对国家和社会的危害。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全面禁烟法令,与名为ASH(Action on smoking and health)的禁烟运动不无关系,它们也参与推动世界卫生组织制定“烟草控制框架公约”(FCTC)。
现代的禁烟运动,也绕不开德国纳粹时期实行过的“领先全球”的禁烟令。上文提到发现烟草与癌症之关联的德国科学家就是一名纳粹党员,在纳粹的意识形态里,吸烟对“优等种族”是“极不合适的”,要想使日耳曼民族体魄强健,就必须远离烟草。德国国内进行了雷厉风行的禁烟运动,吸烟率大幅降低,不过德国并没有把烟草贸易完全禁止——战时,烟草利润极其丰厚。
直到二战之后的1950年代,英国科学家再次将吸烟与癌症的关联带回公众视野,令人“意识到”要与烟草划清界线,也带起禁烟令的开端。在烟草经济下成长起来的英国前殖民地美国,也成为禁烟的先行者。美国卫生部长Luther Terry在1964年发布的一份健康报告,承认二手烟的影响,为现代禁烟运动带来转折意义。在那之后,就是前文所述“公共卫生吸烟法”的订立。美国禁烟运动也曾吊诡地吸引了一批左派,这批1960年代的嬉皮士成为资本主义既得利益者之后,又通过禁烟来反抗烟草大资本家。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全面禁烟法令,与名为ASH(Action on smoking and health)的禁烟运动不无关系,它们也参与推动世界卫生组织制定“烟草控制框架公约”(FCTC)。这项公约在2003年通过,在那前后,ASH在多个国家和城市取得“胜利”,例如爱尔兰在2004年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在所有封闭工作场所完全禁烟的国家。香港卫生署则在2001年成立控烟办公室。
并非没有抵抗这种全面禁烟运动的的运动。在印尼,吸烟则彷如一场爱国运动,烟民人权组织(Komunitas Kretek)在2010年成立,在强调人权之外,亦向来自西方社会的“反吸烟原教旨主义”说不,并“保护本土烟草商品免受外国品牌及反吸烟风潮的威胁”。今日去印尼旅行,不试试本地的丁香烟,会是烟民的一个遗憾。
吸烟之“必须”,与“无烟”中吸烟之必须
从16世纪末烟草始见流传,吸烟就成为文学和哲学作品敍述的对象。
按照史丹福(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学者Matthew Kohrman和Peter Benson的说法,关于吸烟行为的社会和文化解释,人类学的反应是迟缓和令人失望。最早主要是考古学和档案学的文件记载在哪里和如何使用烟草,少量研究关注烟草在原住民文化中的医学作用和宗教意味。20世纪开始有人用人类学方法关注殖民地和烟草贸易,直到1970年代,才有人更批判地看待这些问题。
过去50年,随著禁烟运动的展开,政府和一些机构的资金流向定量的关于烟民群体的描述性研究,而直到90年代初,人类学的目光才开始把吸烟从本土视角转向全球化、烟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以及影响公共卫生的政治经济结构。但总的来说,对于吸烟在人类社会中的文化意义,文学、哲学、历史学和传播学的贡献更大。
从16世纪末烟草始见流传,吸烟就成为文学和哲学作品敍述的对象,多位作家都是从烟雾中寻找创作灵感。例如,小说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曾说,“烟斗使哲学家语出惊人,让愚人缄默不语,它创造出有深度、有思想,充满善意并且不偏不倚的谈话方式。”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则有一首诗,表达单身汉在面对女人和烟草需要选择的窘境——“我的情人麦琪寄来一封信,要我作出抉择,是忠心于缠绵的爱情,还是继续让自己在青烟的云雾中陶醉⋯⋯”。兰姆(Charles Lamb)则说,“就让我的最后一次呼吸从我那烟斗的一端吸入,而我会依依不舍地把它吐出。”与此可见,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与尼古丁早就发生浪漫关系。
Simone摒弃主流研究围绕反烟运动和烟草公司的斡旋上,而更关注吸烟的人如何利用吸烟来挑战身体、场所、时间的边界,甚至将吸烟作为一种生命技术(biotechnology)实践。
如今最接近全面禁烟政策下人们吸烟意义的研究,是2016年的一本人类学著作《Smokefree: A Social, Moral and Political Atmosphere》,作者Simone在澳大利亚做田野,和邻居纽西兰相似,前者为在2025年将吸烟率降至10%、2030年全人口无烟,而采取了多项世界上最严格的控烟措施,在悉尼的公共场所吸烟最高可罚款2,000澳币。在这样的“无烟环境”中吸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Simone摒弃主流研究围绕反烟运动和烟草公司的斡旋上,而更关注吸烟的人如何利用吸烟来挑战身体、场所、时间的边界,甚至将吸烟作为一种生命技术(biotechnology)实践。
Simone也大胆挑战关于二手烟、三手烟污染公共空气的论述,丰富了观察禁烟行动的阶级视角:她认为如果不假思索地认同全面禁烟的目标,就加入了把吸烟者在社会和空间层面边缘化的行动——“空气有毒”到底是侵犯了谁的空气安全?“洁净”又是由谁来定义?
这或许更接近我们想要讨论的,至少在香港,人们对“安全、洁净、高效”的官方假象已经开始厌倦和疲劳,吸烟未尝不能是一种维护“正常”生活的反叛。笔者很难不想起香港的煲烟文化,这里男男女女街头巷弄都常见“放烟break”,疫情中能偷偷摸摸摘下口罩,伸长脖子吸一口烟,会得到一种久违的解放感。明年立法通过加价之时,会发生如《志明与春娇》里烟民跑遍偏僻的便利店搜刮香烟那幕吗?香烟在兵荒马乱时总有让人安慰的功能。
参考资料:
[英] 伊恩.盖特莱(Iain Cately)尼古丁女郎:烟草的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Tobacoo,Matthew Kohrman1 and Peter Benson,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umn 40,2011
Smokefree: A Social, Moral and Political Atmosphere. Simone Dennis, London: Bloomsbury, 2016
臺灣學術博客「芭樂人類學」之前曾經刊登一篇文章,討論世界各地乃至臺灣的煙草產業文化,有興趣可以看看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37
比较理想的情况是将来吸烟成为如同在合法化的国家吸食大麻一样的小众边缘化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