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前总统艾奎诺三世(Benigno Aquino III,2010年-2016年在任)于本月24日因病去世,享年仅61岁,虽是久病但消息仍来得突然——菲律宾政坛上的自由主义阵营在其低潮时刻、尚无法逆转其政治颓势时,就这样突然间失去了内部最具份量的代表性政治人物。
当前民粹主义强人总统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的统治势如日中天,而明年菲律宾总统大选民调上,自由主义代表性政党“自由党”(Liberal Party)候选人支持率却只有惨澹的个位数。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现在肯定是一边缅怀着艾奎诺的正直,另一方面也对菲律宾政治如何走到这一步心情复杂,对其阵营未来还能如何重振旗鼓感到茫然徬徨。更何况,世局不只是让人徬徨,一切也都还在下沉道路上,疲惫不堪的菲律宾民主随时都有向威权缴械的可能。
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怎么走到这一步?曾经撑过独裁者马可仕(Ferdinand Marcos)强势打压、顶过共产党武装势力竞争、民粹反扑的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为何明明在艾奎诺任内重振声势,好不容易慢慢克服军队不稳问题、开始积极处理贪污腐败后,还让菲律宾民众选出了杜特蒂成为菲律宾下一任总统?这是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心中的痛,也一如欧巴马会被怪罪让川普上台一样,是一个无法擦去的污点,艾奎诺却也就在这样历史定位混沌未明的状态下离开了世间。
荣光与挫败并存的治理成绩单
一如在他先前的所有菲律宾总统,艾奎诺也无法摆脱丑闻对其政府正面成绩的侵扰,及重要新闻事件上表现失格带来政治声望衰落——纵然耿直努力,政治却不幸常常是力图革新的理想主义者的坟场,只有极少数者能不遇争议、全身而退。
艾奎诺出身政治地位显赫的地主家族,父亲是菲律宾威权时期的反对派领袖,母亲则出任菲律宾1987年民主化后首任总统。艾奎诺是菲律宾正统民主化叙事光环的受益者,自己于1998年当选众议员踏入政坛,几年后再任参议员一职,最后于2010年代表自由党(Liberal Party)竞选总统一职成功。在竞选总统期间,艾奎诺与自由党主推“正确道路”(Daang Matuwid)政治路线,高喊“没有贪腐,就没有贫穷”(Kung walang kurap, walang mahirap),将良善治理、反贪腐、公开透明作为其竞选主轴。这吸引了对前任总统葛洛丽雅.艾罗育(Gloria Macapagal Arroyo)任内贪腐丑闻厌倦的选民支持,而由于艾奎诺母亲于前一年去世,他也吸引到不少同情票与缅怀票。
黄色是自由党的代表色,同时也是1987那场推翻马可仕威权政府的“人民力量”(People Power)革命的代表色,然艾奎诺任内也力图证明除了这民主化光环以外,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是可以在治理方面成事的。他成功地让菲律宾经济重新步上高速成长的轨道——在其6年任期内年均GDP成长高达6.2%,通膨率也维持在1.4%低档,菲律宾股市指数亦于其执政期间内翻倍。菲律宾政府因为税收改革而收入大幅增加,菲律宾主权信用评等也上升,菲律宾失业率亦在艾奎诺任内自2010年的7.4%降至2016年的5.4%。对于多年来常被老一辈华人说“以前菲律宾比日本还有钱,但后来因为政治混乱所以败掉”的菲律宾来说,国家经济似乎就快要走上成功洗刷屈辱的道路了。
除了总体经济表现外,艾奎诺任内也签署菲律宾的K-12教育改革新制及《亲职、生育健康与人口发展法》,前者瞄准菲律宾教育制度与国际衔接,后者则希望加强维护女性生育健康权利,尽管不完美且屡遇阻力,仍是菲律宾社会进展的重要一步。在国家安全方面,除艾奎诺积极加强菲律宾国防军事改革,推动与民答那峨岛穆斯林势力和平进程外,最重要的是面对中国于南海步步进逼、甚至夺去黄岩岛控制权,艾奎诺带领的菲律宾选择不低头,先是将周边南海海域命名为“西菲律宾海”,隔年更是不惧国际压力向海牙常设仲裁法院提出南海仲裁案,仲裁结论最终对菲律宾主权声张产生有利结果。
然而一如在他先前的所有菲律宾总统,艾奎诺也无法摆脱丑闻对其政府正面成绩的侵扰,及重要新闻事件上表现失格带来政治声望衰落——纵然耿直努力,政治却不幸常常是力图革新的理想主义者的坟场,只有极少数者能不遇争议、全身而退。
在安全方面,2010年艾奎诺就职没多久发生马尼拉人质危机,造成8名香港游客死亡,重创艾奎诺国际声望,也促使香港特区政府因不满菲国政府处理方式而实施制裁。2013年台湾渔船广大兴28号,在两国重叠经济海域,遭菲国海巡船舰开火攻击,造成船长身故,台菲关系当时也陷入空前紧张。这两起事件皆重伤了菲律宾在港台两地的形象。然而对菲律宾国内而言,2015年的“马马萨帕诺事件”是一更重要的记忆,该事件中由于围捕恐怖分子行动欠缺周全考量,还有不少黑箱作业,最终导致44名特警在民答那峨岛乡里间遇袭丧命,菲国民众悲痛不满,艾奎诺卸任后也因此不得不与监察办公室与廉政法庭持续攻防。
然而更伤的,还是一个主打反贪腐与良善治理的政府,如何在2013年短时间内遭遇到两起重伤形象的相关政治风暴。该年先是有多名菲律宾现任或卸任预算部、土地改革部官员、众议员和地方官员卷入贪污弊案,由商人纳波里斯(Janet Lim-Napoles)协助众官员将“优先发展辅助基金(Priority Development Assistance Fund, PDAF)”经费及马兰巴雅天然气井开采收入拨给空壳非政府组织,再从中收取回扣,该事件引发菲律宾舆论激愤,万人上街抗议。到了2013年11月,菲律宾遭到强烈台风海燕(Typhoon Yolanda)袭击,不但重伤菲律宾中部基础设施与农业,还造成逾7000人死亡与190万人无家可归,期间艾奎诺政府遭批评准备不足与反应过慢。两起事件皆对艾奎诺民调造成了显著冲击,也伤害了民众对于艾奎诺的信任度。而尽管菲国经济快速成长,却未能有效解决的贫富差距、基础建设破败问题,这也让许多对政府民怨逐渐积累。
执政成绩单的正负相减,让艾奎诺政府卸任后并没有被给予明显高的评价,是比前几任总统平安顺遂许多,但好像也没这么优异完美,特别是当杜特蒂击败艾奎诺钦点、亦主打“正确道路”的接班人罗哈斯(Mar Roxas)成为继任总统后,许多自由主义阵营同袍也开始质疑是不是因为艾奎诺做了或没做了什么,所以才让杜特蒂得到了茁壮成长、夺下大位的土壤——这样的指控让愿意支持、赞许艾奎诺的人相当尴尬难辩。
窘迫寻岸的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
若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无法重新产出一个魅力型的领袖人物,或提出一个强而有力、具话题性的政策大纲,那艾奎诺未来多年恐怕将只能作为菲律宾政治史上非常孤独的一个存在——一位正常的令人觉得刺眼的早逝前总统。
然而比起尴尬,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情绪上更多的还是悲哀。
通常来说,一位表现个有好有坏的政治领袖,若有了表现大相迳庭、争议不断的继任者,有的时候可以激起许多选民的怀旧情怀,想起了他的好,而有被重新给予评价的机会。这样的对比效应,有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在选举上造福其政治遗产的继承人。
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我们就看到了渴望回到前川普时期、对川普执政路线日益感到疲惫不适的中间选民,如何协助了欧巴马前副手、民主党籍老牌政治人物拜登(Joe Biden)登上总统大位。但老实说在这之前,社群媒体上本来也就从来不缺怀念、喜爱欧巴马的舆论,川普的反差更是持续激起着欧巴马支持者这股情绪。
和欧巴马与拜登相对的,艾奎诺与自由党从来没受到这样的爱护待遇。就算杜特蒂反毒战争造成上万名菲律宾人死亡,马可仕争议性获得入葬国家英雄墓园,政敌受迫害入狱,还有杜特蒂本人各种荒腔走板的言论,自由党不但如过去所有失去政权的菲律宾执政党一样,开始大量流失党籍公职,其在2019年期中选举联合其他在野势力组成的“八全胜”(Otso Diretso)联盟亦遭逢大败,不但推出的参议员候选人无一当选,还创下难堪的历史纪录——即远从美国殖民史以来,菲律宾非执政阵营候选人首度无法在国会选举中拿下任一席次。过去数年自由党籍的副总统莱妮.罗布雷多(Leni Robredo;菲律宾正副总统分开选举)被杜特蒂欺侮与冰冻时,菲律宾舆论总也只是短暂起一下波澜。
这样的凄惨命运,到了全球疫情肆虐的去年与今年,也没有多少的改善。菲律宾民调机构“亚洲脉动”(Pulse Asia)去年11-12月的2022年总统大选民调显示,罗布雷多仅得到8 %,落后杜特蒂女儿、达沃市长萨拉.杜特尔特(Sara Duterte)的26%、独裁者马可仕儿子小马可仕(Ferdinand “Bongbong” Marcos Jr. )的14%及拳击选手出身、参议员曼尼.帕奎奥(Manny Pacquiao)的10%。就连在非亲杜特蒂阵营当中,菲律宾民众也不偏好自由党,罗布雷多支持率就落后参议员格丽丝.柏吾(Grace Poe)的14%。这样的支持率分布,到与今年2-3月民调相比时,也没有出现多少变化,罗布雷多还是卡在7%这样低迷的数字。
究竟是杜特蒂带来了菲律宾政治的退步?抑或是艾奎诺看似尚可、实则不差的治理表现,才是菲律宾民主化三十多年以来的例外成绩?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在马可仕执政时期被强势打压,还被迫与共产党武装势力边合作边竞争,好不容易趁着威权集团内部分裂时与其他势力出力促成菲律宾民主化,却很快地遭遇地方权贵势力制肘、政府贪污腐败执政不彰、军方多次出动叛变、民粹领袖崛起等问题,而在2010年让艾奎诺当选并相对平稳地度过其六年任期后,又再于2016年让菲律宾选出了民主化至今最威权的杜特蒂政府。在共产武装、民粹浪潮、威权势力与各方势力间日益窘迫的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还有政治未来吗?菲律宾民众还有耐心听他们的理想主义,他们擘划的各种未来蓝图吗?
在1980年时,流亡在外的反马可仕运动领袖人物小班尼格诺.艾奎诺(Benigno “Ninoy” Aquino Jr)于纽约演讲时表示,他问过自己许多次“菲律宾人值得我受苦,甚至牺牲吗?”(Is the Filipino worth suffering, or even dying, for?),然而他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是”,因为菲律宾民众就是这国家最尚未被好好利用的资产。三年后,他在马尼拉机场遭枪杀身故,激起了更多菲律宾民众反抗的意志,最终成功推翻马可仕政权。
在2014年的国情咨文演讲中,其子艾奎诺总统引用他父亲这段话,表示“菲律宾人绝对值得为其牺牲”、“菲律宾人绝对值得为其活着”(the Filipino is worth definitely dying for, the Filipino is worth living for),而且“菲律宾人绝对值得为其奋斗”(the Filipino is worth fighting for)。这时他前面是满场的菲律宾国会议员,每个都鼓掌,许多人落泪。然而仅仅两年后,菲律宾民众却选出了崇敬马可仕成就的杜特蒂成为总统,而杜特蒂对马可仕历史地位暧昧不明、甚至公开称赞的态度,也提供了反驳“人民力量”革命正当性的修正史观发展的土穰。
或许,对许多菲律宾民众来说,在民主化光环受污退色后,执政实绩慢慢成了衡量政治人物的标准,想着若久等的“从此幸福快乐”(happily ever after)还是不见踪影,那为何我要协助传颂童话。而随着东亚近邻们发展突发猛进,比较所带来的焦虑,让独断权威对部份菲律宾选民吸引力赓续不断——对这些群体而言,大破大立的速成解决方案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民主”。
然而政治的真实进展,往往是平庸而无聊的,缓慢且渐进的,前进三步退后两步的。因此若菲律宾自由主义阵营无法重新产出一个魅力型的领袖人物,或提出一个强而有力、具话题性的政策大纲,那艾奎诺未来多年恐怕将只能作为菲律宾政治史上非常孤独的一个存在——一位正常的令人觉得刺眼的早逝前总统。
(江怀哲,剑桥大学国际关系与政治研究硕士,曾任职外交智库,现为科技业从业人员)
好偏頗的文章,因貪腐問題,對外問題處理不力被民眾質疑,在作者筆下卻只變成「政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