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像是接力跑选手一般,顺利地在舆论场上接了去年末阿里巴巴被公众痛斥的一棒。
马云控制的蚂蚁金服所引发的舆论风波、监管惩罚和取消IPO还未完全停息,作为阿里新起劲敌的拼多多,就接连发生了女性员工加班猝死、官方虚假声明几易其词、男性员工跳楼自杀、员工因“极端言论”(在一款名为“脉脉”的求职软件上批评公司)而被强迫辞退、监控员工隐私、公关声明继续“硬刚”民愤等应接不暇的负面信息。
当然,同样值得注意的,拼多多的股价在员工猝死而短暂下跌后,又迅速上涨,目前是中国股价市值第四高的上市公司(前三位腾讯、阿里、美团),这是拼多多“硬刚”公众的底气所在,也证明在未来,现有处境不会改变。
一、打工人的绝望,不意外的公众狂怒
“都市白领”和年轻农民工,在社会中的压抑都如此类似。
接连发生的丑闻,不由让人想起10年前的富士康N连跳。然而,拼多多引发众怒其来有自。
就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端传媒总结的年度中国互联网关键词,也包括了诸如后浪、小镇做题家、打工人、内卷等词汇,来形容当代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工作与社会心理状态。事实上,这是一组足以让人浮想连篇的矛盾词汇:
“后浪”成长在“一个精神抖擞的时代,一个仓廪足而兴礼仪的时代”,充满希望,无限可能;可是“小镇做题家”,却从三四线城市靠“做题”考入985高校,而又无法在大城市立足、生存、买房、成家立业、最后只能落魄回乡;“打工人”本来是指代那些“低人权优势”的中国特色农民工群体,而在2020的互联网自嘲中,迅速成为白领阶层、“预备役中产”年轻人的自我指称;“内卷”现象,则被人类学家项飙重新诠释为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社会竞争机制,退出既是不道德的,对于参与者(后浪、小镇做题家、打工人)来说,也是不甘心、不可能的。
在这样的关键词中,“后浪”是一次成功引爆话题的市场部宣传,却也引发剧烈的社会批评:只有那些家境殷实的中国孩子才可能成为后浪,脱离内卷,并且没有满腹牢骚;而其余的,则是困在系统里,参与白热化内卷的小镇做题家和打工人。
2020年底,李一凡导演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所引发的意外热潮也是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这部讲述漂泊的年轻农民工在发型中找寻自由与自我的孤独电影,竟然引发为数甚巨的“白领”观众在其中找到共情。李一凡本人也感到惊讶,我曾问他如何理解这样的文化现象,他直言完全没想到,“都市白领”和他所讲述的群体,在社会中的压抑如此类似。而恰好,拼多多一系列的恶劣事件,将所有的压抑推向了狂怒。
“都市白领”、“预备役中产”当然不仅仅是科技公司、互联网从业者,但这一群体却被认为中国社会最有可能跻身这一序列的人群。而这也是奇怪的现象,在不远的几年前,互联网公司、科技公司从业者,都还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完美职业,它意味着高学历、高薪、财务自由、拥抱“新四大发明”、拥抱未来……一旦有幸跻身其中,便提前锁定了冉冉升起的都市白领席位。也是这短短几年间,这个群体的关键词,慢慢变为了996ICU和反讽的“修福报”,进而演变为全面“内卷”的“打工人”。
而拼多多发生的“猝死”、“跳楼死”、监控员工私密言论、不合理开除员工等丑闻,则可能超越了所有自嘲的“打工人”的底线。互联网、科技巨头的叙事,被它们在狂飙突进中出现的巨大公共伦理败坏,突然击碎了。也因此,公众的狂怒并不意外。
二、被击碎的互联网叙事:从“新四大发明”到“垄断资本家”
“白领”、“预备中产”群体的自我预期与定位,遭遇了现实的无情反讽——即便他们已经是14亿人中的佼佼者,劳工权益同样无法得到保障。
互联网和科技公司从业者,肯定不是中国猝死最多、加班最多、遭遇不合理用工制度最多的人,我们不用在这一点上为他们抱怨更多。然而恰恰也因为如此,这一“白领”、“预备中产”群体的自我预期与定位,遭遇了现实的无情反讽——即便他们已经是14亿人中的佼佼者,劳工权益同样无法得到保障。与相对高薪对应的,是健康的过度损耗和高度可替换性。无论是程序员,还是市场营销部门员工,所有工作都成为巨大链条中的几行代码,一次对齐、拉通,与流水线带给产线工人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并无二致。而丧失创造力的工作,也必然造成“意义”的缺失,用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的术语,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和世界无法产生共鸣(Resonanz)”,“共鸣”在罗萨的论述中,就是“异化”的反面。
如果借用2020年底公众对“杀马特”的重新理解(而非污名化),那么可以看到两者之间很多的可“共情”之处,如《革命的一天:与杀马特同行》一文中所指出的,杀马特所面临的都市工作环境问题包括:“不被关注;工作随时可替代;生活没有创造性;极度孤独,没有归属感;高压下的生活很多情绪无处发泄;努力工作也难以完成阶层的上升……”
而在此前数年,中国语境中的互联网和科技公司是创造力、自由和进步主义的象征。也许从来没人完整地总结过一套权威的中国互联网和科技公司“意识形态”,但主流媒体的叙事中,一系列新型创业家、企业家往往有着相似的、类似希腊罗马神话般的经典“原型故事”:
他们希望改变世界、轮番遭遇失败、随后屡次“XX豹变”、给社会带来了无数的高薪就业机会、继而创造了中国新的“四大发明”——这其中,既包含了和经典美国梦类似的个人奋斗叙事,也蕴含着硅谷最初兴起时所带来的反抗、创造、个性、自由和新世界叙事,同时还配合着“中国智造”(而不再是“山寨大国”)与中国崛起的国家主义叙事,吸引了无数的年轻人以之为奋斗模版。
我曾在北京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工作,该公司主要投资那些早期互联网创业公司。还是在2016年,正是“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俗称“双创”)的热潮之时,中国自媒体常常戏称“北京任何一家咖啡馆都在谈论天使轮、A轮和互联网思维”。领导在一次部门会议中语出惊人,至今仍让我印象深刻,大意是说:“十余年前,改变社会的可能是《南方周末》,现在就是创业家,康有为和梁启超到了现在,不会办报,而是会创立互联网公司。”
不难理解这是VC的市场话术,但把“互联网企业家”比作康梁,这种思考“古人到现在会做什么的”的思维方式,一方面反映了该领导的“社会理想”,另一方面,也颇能反应当时的“主流”媒体叙事所创造的社会“共同想象”。而不久后,这位领导因为部门裁撤,也随即离开该公司。
加入互联网和科技公司叙事的人群,便很难真正厘清这到底是自我选择,还是随波逐流。
当“双创”浪潮迅速成为泡沫后,进入“大厂”(大型互联网和科技公司)则成为高学历毕业生炙手可热的主流选项(另一主流选项是进入体制,暂不在本文的谈论范围内)。我曾访谈的一个大型科技公司员工,她曾在政府海外部门、高校等工作五六年,海外双硕士学位,精通三国语言,我好奇她为何选择到中国科技公司从基层市场部职员做起,她直言,“我宁愿做风口上的猪,也不愿做井底的天鹅”(“风口上的猪”也是前些年火遍全网的企业家言论),“就想当一颗螺丝钉”。
另一位在国内Top互联网企业的前员工,回答为何从新闻媒体跳到互联网企业时的言论也令人玩味,“如果能继续做媒体,谁还想来干这个啊?”事实上,他在互联网大厂的业务能力相当出色,只是时常觉得,这是一份难以放弃的“狗屎工种”(Bullshit Job)。因为中国媒体环境恶化、互联网公司能带来高薪和阶层跃升的机会、实现有可能在大都市贷款买房的“自由”、也能获得相对体面的社会身份认同。然而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恰恰和“打工人”自嘲的一样,他所“认为”的,和“现实”并不一致。当年过三十有余,便必须有所升迁,否则面临边缘化、淘汰、被“优化”,而此前他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一次机会。现在他担心,自己可替换性高,熬夜能力不如年轻人,因此也陷入漫长焦虑。最近他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对未来如何走,则讳莫如深。这也许就是项飙所言的“不允许退出”,退出会让人羞于启齿,因为意味着“失败”,而这一种“原型故事”的叙事下,不允许失败。
上述案例中的几位,仍然对互联网和科技公司的“价值观”有所共情,即便现实情况并不如他们所预期,“财务自由”可能遥遥无期、“创造性”荡然无存,其本人的阶层也未实现可见的跃升。但事实上,他们的心态,代表了信奉并加入这一叙事的大部分高教育水平的中国青年人。
如果客观看待,这一关于互联网和科技公司的叙事,本身逻辑漏洞百出,并且随着加入的人群越多,其收益边际效应从逻辑上也会加速递减,“内卷”现象因此愈趋严重——导致这一叙事,从“功能性”批判上,就会倾向于加速自我毁灭。然而,因为没有任何个体可以掌握、并理解全局的事实和真相,因此,人们通常只能依靠“叙事”,去理解和参与世界。而“叙事”,则往往同时包含了真相与谎言、自由与操控、主动与裹挟。于是加入其中的人群,便很难真正厘清这到底是自我选择,还是随波逐流。
近年来,随着这一叙事的逐渐幻灭,中国的互联网和科技公司,与美国的几家互联网巨头,在“从受公众热捧,到受公众厌恶”,在时间维度上产生了同频共振。只不过,中国特色的特殊性又在此显露无疑。
如果说美国“五恶人”(Frightful Five: Apple、Amazon、Google、Facebook、Microsoft)要面对的,是国会听证、欧盟GDPR、干预大选、信息茧房、对民主体制的损害等一系列具体议题,那么,中国的互联网和科技巨头要面临的,则是更加严重的根本性指控:
因为他们不仅是“垄断”的,更是万恶的“资本家”。
三、中国特色的企业难题:企业家精神、不谈政治到阶级斗争的幽灵
“这几年,知乎从‘自己不努力能怪谁’的社达光明顶都变成反资左人cos大展,感觉是大学生毕业进厂子接受劳动法再教育了。”
这一种谴责资本家的叙事在中国年轻一代中突然出现,可能有多种因素:中国年轻人的上升渠道逐渐被锁死(后浪VS小镇做题家);劳动法在许多互联网和科技公司被视若无物(大小周、996、没有加班费、随时待命、办公软件彻底控制员工生活和侵犯隐私);工作中毫无创造力,而只是成为巨大系统中的一环,“伟大成就”是公司的,个人毫无“共鸣”,丧失意义感;一线城市节节攀升的房价,让相对高薪失去意义……
但这都不能解释“万恶资本家”的重现。在B站上,一则马云去年的演讲视频,满屏弹幕都在痛斥马云为资本家;而“你工人爷爷来了”,也成为了热门微博hashtag。不远的几年前,马云还是全中国人的“马爸爸”,现在则成了当代青年人口嗨的“孙子”。知乎上,大量评论从“人在美国,刚下飞机”、人均年薪百万的精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风气,变成了充斥着熟练运用马列毛语录的反资本主义的高赞答案,并且直言,中国的政治和历史教科书不仅没有掩盖真相,其关于阶级、法律、国家本质的马克思主义论述,才揭示了现实的残酷真相。
知名微博用户@邓艾艾艾也曾发过一条微博,“这几年,知乎从‘自己不努力能怪谁’的社达光明顶都变成反资左人cos大展,感觉是大学生毕业进厂子接受劳动法再教育了”,该条微博被网友们欢乐而心酸地转发了近1300次。
在拼多多的连续劣迹以前,马云和阿里巴巴所面临的麻烦,就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其性质虽然颇为不同,但公众的怒火,同样指向以阿里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让年轻人背负巨额债务,和对其未来的掏空。
马云一番针对中国金融体系的炮轰,不仅让蚂蚁金服的诸多员工丧失了财务自由的机会,自己也神隐数月,一度被外界传言前途未卜,直到上周才在一次与乡村教师的网络会面中现身。针对阿里这类互联网巨头的新反垄断法,也已呼之欲出。部分自媒体更甚,屡屡把他和晚清胡雪岩相提并论。国家市场监管总局调查组(而非中央调查组)进驻阿里,他所创办的湖畔大学面临的“东林党”指控,则再次被掀到舆论场,湖畔大学云南分校区还被自媒体“造谣”暂停建设。东林党、胡雪岩、资本家,每一个关键词,都指向一段残酷的历史,成为中国政经生态下的杀人寒刀。
事实上,据官方介绍,湖畔大学创立的宗旨,是培养中国创业者的“企业家精神”。而重要的问题是,当代中国特色的企业家精神,到底是什么?它对个体、社会、市场、国家、政治、经济的理解和想象是什么?马云并没有加以权威的阐释,只是讲了“企业家就是要有企业家的担当”。可这种担当,难道仅仅是给“打工人”提供996的“福报”吗?
但历史地看,当代中国企业家精神有其脉络,它同样可以和世界有某种结构的同频共振,大致可以归纳为国际共产主义失落、冷战结束后,经典意义上的“自由主义”或“新自由主义”。
从曾经的龙头房企SOHO中国曾经的内部企业刊物《SOHO小报》上,即可看出其“企业家精神”相当重要的价值,秦晖、谢泳、何帆、何怀宏、马立诚、许纪霖、萧瀚、郭于华等当时重要的中国自由主义学者(自然也是中国政治光谱中的“右派”)都曾在该刊物上谈论“安全感”、“合法性”、“左右之争”、戈尔巴乔夫、“昂纳克寓言”、“老左派思潮”、“从乡土中国到都市中国”,“中国现代化”等议题……也对中国软实力是什么,中国“两会”应该关注什么,多有讨论,其代表的政治理想不言而喻。2010年,这一内部刊物宣布停刊时,还曾在互联网上引发轩然大波,甚至连文艺作家安妮宝贝都在其谢幕时发表致意,称其为“立意笃定的一本杂志”。
而到2013年,老一辈民营企业家柳传志在正和岛与企业家王瑛的争论,也引发了中国企业家应该“在商言商”(柳传志)还是应该“谈论政治”(王瑛)的舆论热潮。但这场争论并不意味着开始,而是结束。王功权、任志强等人相继的遭遇已经给出了答案。而移动互联网之下的近十年,被塑造成改变世界的互联网和科技企业家们,几乎没有任何一人,有过公共性的表达(且不说政治性和社会性)。但如果企业家精神,只是柳传志所说的“在商言商”,新一代的互联网和科技巨头们可能并未失职,他们创造了远远胜过前人的商业巨头。
马云可能是其中唯一的异类,他曾是官方宠儿,出席各类国家活动,同时也喜欢发表各类引发争议的言论:比如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对六四的谈论,对2018年宣布退休引发政治猜测的自信回应,以及不久前的炮轰中国金融体系。只是这一次,退休的马云,终于面临了真正的泰山压顶。但是几乎没有企业家和公共媒体,敢于和乐于声援马云,除了官方的惩罚、新反垄断法的如箭在弦,舆论上,则充满了对“资本家”、996福报、以及马云从前各类“嘴炮”言论的讨伐,“阶级斗争”的幽灵,仿佛若隐若现。
但国家的发展方向,是否真的是想回到那个“工农阶级当家作主”的年代?前两年,声援深圳受难工友的大学生的残酷遭遇,或许可以作为现实的参考。因此,中国肯定不会回到那个年代,民间也许有“民营经济退场论”的叫魂阴影,但在各类官方文件和行动中,国家控制下的市场经济已经成为自上而下的主流价值。
无论是科技进步主义,还是保守自由主义,有的老一辈企业家也真的向往一个更加自由、法治、公正的社会、并行动和付出过惨痛代价。
但在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十年前的多数大学生价值观,也许是SOHO小报的叙事;五年前的价值观,是互联网和科技创业的叙事;现在,则带着浓厚的阶级叙事倾向——在诸种不同叙事的选择与取向背后,有多少是来自“小镇做题家”和“打工人”的亲身心酸、现实绝望和阶层固化;有多少背后站着国家制造的阴影?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又到底是什么,是否沦为一具空壳;其背后站着的,是否也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巨大投影?
也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中国互联网和科技公司的“原型故事”,还是“企业家精神”,他们或许在最初,真的具有某种价值观的内涵:无论是科技进步主义,还是保守自由主义,有的老一辈企业家也真的向往一个更加自由、法治、公正的社会、并行动和付出过惨痛代价,新的互联网科技公司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但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叙事充满矛盾,且内核空洞。
财富自由和创造未来的叙事,真相是加入“996 ICU”,巨头们视劳动法如无物,“打工人”做着被异化、无法产生“共鸣”和意义感的工作,成为巨大体系中的螺丝钉;互联网思维下的企业发展模式,全面改变社会生活的同时,也让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遭遇“衣食住行”的日常暴雷(“蛋壳租房”即为最近一例),并且加剧未来的风险(互联网金融所鼓吹的:预支未来,“美好生活”)。
而被指控的互联网和科技企业,在面对来自一般员工和民间的问题时,他们并不在乎,蒙眼狂奔,甚至像拼多多一样,屡次“硬刚”众怒,市值不跌反升;而一旦面对国家阴影下的“资本家”指控时,他们又会陡增殷鉴不远的历史恐惧。这也导致事实上,它们无需拥有真正的“企业家精神”和“企业价值观”,为国家强盛的加速发展服务,或许才是其本质。
而深度参与国家和企业发展的绝大部分“打工人”,无论是白领还是农民工,也事实上无法指望国家的救助,国家或许会惩罚巨头,但无意成为“打工人”的救世主。“打工人”身处不同的工种,拥有不同的消费生活水平,规划不同的、很难实现的人生,或许觉察到诸种叙事的自毁与破产,但又无法选择退出,纷纷困在系统内,没有光明的未来。
四、加速内卷还是退出竞争:在错误的生活中,没有正确的生活可言
竞争原则支配了现代生活所有领域的分配,而维持竞争力,不仅仅是人们自主规划人生的手段,而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
我在某大型互联网科技公司工作时,遇到过一件让我愤愤不平的事。那是一个国内外多家公司的联合工作事务,当在某个周五深夜,我将层层工序下被审订好的文件发给欧洲同事时,欧洲同事颇有怨言,她直接电话过来告知我,“在欧洲,没有人会在周末工作的”。然后可能出于善意,她给我解释了诸多欧洲人的周末生活和游玩习惯——而这更令我愤然不平,周六在家处理工作事务,对中国员工人来说是太正常的事情。凭什么在同一家公司,本国人要低人一等?
所以,当我在阅读罗萨的《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和《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两书时,对他所论述的“加速社会”、“异化与共鸣”,一面感到所言极是,一面又觉得他身处欧洲——许多中国人眼中的“福利养懒汉”的社会——心理不免太过脆弱,如果他知道中国当下的打工族的辛苦生活,知道中国互联网和科技公司所发生的惊人丑闻,不知会作何感想,又将如何论述。
罗萨的观点是,在现代社会中,竞争原则支配了生活所有领域的分配,社会竞争的逻辑是,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以维持竞争力;而维持竞争力,不仅仅是人们自主规划人生的手段,而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新异化的诞生》第一章第2节)
因此,在这样的剧烈变革中,我们所身处的社会,就成了“一个只有通过加速才能维持自身稳定的系统”,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人来说,则是“我们要跑得尽可能的快,才能留在原地”。不同哲学家/社会学家对“异化”的论述颇有不同,罗萨的论述则是,“异化的概念主要是为了描述一种境况,我们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生活,即使我们能‘自由’地选择如何为自己而生活,也没有明显地受到外部力量的压迫。我们感觉到被强迫着跟上现代生活的脚步,尽管这样生活方式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林云柯:“快速”还是“加速”?——“加速批判理论”作为视野》)
而这样“新异化”的高度竞争社会,几乎完全符合四种人们对极权主义的判定标准:对主体的意志与行动施加压力;人们无处可逃,所有主体必然会受其影响;它无所不在,影响力不局限在社会生活单个或几个领域;人们很难或几乎不可能对抗它。(《新异化的诞生》第三章第12节)
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不可能和所身处的世界有“共鸣”可言,“共鸣”是指人和世界彼此相互回应的关系,在共鸣的关系中,人和世界用各自的方式与对方进行呼应,并且两者始终保持自己的声音,不被对方占据和支配。共鸣关系让人身处世界,不被世界抛弃,也不用退出世界——而那个全面支配着自己、冷漠地毫不顾忌自己、静默不语地不理会自己的人和世界的关系,则是“异化”的关系。
一走了之,退出这场竞争,是否可行?从个体的意义上来说,这也许是可行的。然而同时,数量极少的个体退出,没有任何意义,系统是自行加速运转的。
可是罗萨毕竟不生活在中国,也并不理解中国“打工人”的“内卷”现象,远远超过了他所论述的“加速社会”。毕竟,在他的著作和访谈中,都还在不停用“电子邮件的发明反而让人们更忙碌”来举例说明。如果他是个中国人,应该知道我们拥有无时无刻在线的钉钉、飞书、企业微信等一系列更加速的办公软件,随时宰制着中国“打工人”,而那些绕过苹果App Store隐私审核机制的内部办公软件,则更可以无时无刻窥探员工的私人行为。罗萨还在书中谈论加速社会对民主制度的影响,似乎满足了极权社会的特征,而在中国这无需更多谈论,因为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都随时高悬着巨大的国家投影。
在这样更甚的加速内卷中,中国的“小镇做题家”和“打工人”们,即便在互联网和科技公司的主流叙事被现实不断击碎的时候,仍然会倾向于加入其中,无法逃离,更谈不上任何意义上与公司或世界的“共鸣”。偷偷摸摸、小心紧张地上班摸鱼,也许是身处其中唯一的反抗。
那么,一走了之,退出这场竞争,是否可行?从个体的意义上来说,这也许是可行的。然而同时,数量极少的个体退出,没有任何意义,系统是自行加速运转的。项飙为《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力》( Evicted: Poverty and Profit in the American City)一书所撰写的导读中,最后写道,一部分年轻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要想象新的生活方式,他们要敢于在“在不占有(房产)的前提下享受生活,精神昂扬地过好每一天,也许会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革命。向成长中的勇敢的‘我革命’者致敬。”
如果延伸到他关于“内卷”的访谈,那便是,年轻人要敢于在“不内卷”的前提下,过好每一天,也许会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革命。然而问题在于,“我革命”不会对互联网和科技公司造成有意义的影响(连猝死、自杀都不会),国家要高速发展的巨大投影,也不会因为“我革命”者的逃离而消失。那些“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打工人,也许会在“把自己作为工具”的人生中,将《把自己作为方法》视作加速“内卷”生活中的高级安慰品,但不会把“我革命”当成真正严肃的人生考虑,因为那要付出的现实与心理代价,实在太昂贵了。
当然,如同所有的法兰克福批判理论一样,罗萨也只是提供充满启发的批判,从未在书中提供解决方案,他只是认为,要么我们找到逃离加速的方式,要么我们会在巨大的生态或政治灾难中,被迫停下来。所以,也许阿多诺确实道出了真相,“在错误的生活中,没有正确的生活可言”。
牛逼啊作者!
在支匪国的红色垄断和资本剥削相结合的特色主义下 只有红三才是人 其他的不过是红利和燃料
深圳佳士工运事件正正说明了,在打工人议题上,中国绝非没有强大的法律,只是这强大的法律与打工人以及其同情者无关,直到他/她站在了法律的对面。
异化了又怎样?还不是看在钱的份上那就算了,无法退出根本不存在的,外地精英死tm都想死在北上广深,怪谁?而只有当本地人出现了异化和无法退出的现象那大概还不算是个矫情的概念,西方文明社会不是也有大量低人权的难民劳工那才是对等的参照对象而不是JJYY周末还要处理的公务的本国公民。真正需要关切的对象是因为老卵病残孕而被迫退出系统的无缘社会者,而不是“精英“群体,“精英”们不是不知道异化和呆在系统里是他们保持竞争力的猛药,而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也不是不知道低人权的经济优势除,不会轻易沦为南非那样的国家
文章的确不错,值得所有人一读
你国这么个亚细亚特色政权,天天向下一代灌输造反有理,结果居然安然无恙,不知道你国人学习能力不足,还是真民族性,呵呵
@第十一个观察者 馬雲說錯了一句話得罪了高層以後,箭在弦上的螞蟻金服上市馬上叫停。甚至馬雲還公開說願意交出螞蟻金服。中共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君不見深圳特區正放寬對企業員工工時的限制嗎?
提醒:秦暉老師自謂“左派”
我认为并不能将近年来过度竞争和加速内卷的现状归咎于企业家缺乏社会责任或者极权社会对个人权利的漠视--此二者在十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而真正的变化,是互联网企业在市场中建立了绝对的霸权。互联网行业里,赢家通吃,每一个领域里,不管是新来者还是老巨头,都必须竭力厮杀,争取成为最后唯一的胜利者,这样惨烈的战场上的从业者,自然不得不背负空前的压力。想要转行,对不起,互联网巨头已经渗透进了各行各业,所有的利润都是他们的,原先许许多多地头蛇式的传统企业,已经难有立足之地了。对于年轻人来说,最清晰的上升路径只剩下两条,要么进互联网大厂追求最高的收入,要么进体制追求最大的稳定,即使走得再痛苦,也看不到其他选择。在互联网霸权的建立上,中国走在全世界的前面,如果不能控制互联网巨头的无限扩张和垄断,今天中国年轻人的困境迟早会笼罩更多国家的年轻人--不管他们的国家是何种政治制度。
抗议文章忽视了意淫强国的小粉红
@第十一个观察者 怎么能让中国抛弃低人权优势学西方养懒汉的劳动模式呢?崇洋媚外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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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指出!鏈接已更新。
好文章。
我點擊這個頁面的超鏈接都會閃退出來端欸...是bug嗎?
好文,顺便赞观察者同志,已经把我的话说完了
内卷系统的背后是资本控制的加速主义,资本控制的背后是政治权力的极权主义。当下的情况是一种关于「系统、资本、权力」三个要素已经完全相互重叠的局面,在这样的局面下,整个社会结构可能只是一种绝对且单一的中心化控制模式了,每一个体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博弈的筹码了。
前幾天我說馬上買入拼多多股票,支持這間奴役彘那韭菜的公司,果然這兩天就賺了,我超愛中國的,我比你們更愛中國,中國有這樣合法奴役彘那人的公司,我怎麼能不愛呢,哈哈哈,好像說格利電器的工廠,不讓彘那韭菜喝水,飲水機上鎖,我也買了,過段時間賺錢了我再來發評論。
文中人物所面臨到環境轉變與壓力讓人非常熟悉,中國似乎已經走到一道檻,跨出這一步可以證明它是不是可以跟世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
可又突然想到,這樣的群體占中國社會多少比例? 他們把『打工人』稱號從打工人身上拿走了,落後的這些人是不是就真正再也沒有名字、無足輕重。
事实上要大国复兴就要牺牲小民确幸。贵国宣布,现在处于,并长期处于人肉电池奋斗的伟大时代。
我们欢迎贵国纳粹小将为中华民族复兴打败盎撒帝国主义无限奋斗。
樓下說的很有意思,可是『強大的法律執行力』應該包含有獨立且有力的律師制度,但顯然如此存在必然會影響中共控制國家的能力。
因此最終只會徒留美其名『法律』的一記重錘,人們所能依靠的不是鐵鑄的文字,而是『主席英明』。
其他部分还行,可惜第三段这文章理论水平也太低了点,能把企业家精神理解成“解救中国工人”的出路,实在是贻笑大方,这等于在说“中国资本家应该有点良心,有良心的资本家才是工人的出路”,我上个论坛都不至于看到这种论调,资本是逐利的和你有没有企业家精神没半毛钱关系,文章自己也写了“同一家公司欧洲不加班中国就加班”先想想看你欧洲大老板的“企业家精神”为什么发挥不到中国工人头上呢?
中国网民的“阶级叙事”根源在中国的资本家剥削手段还停留在欧洲第一次工业革命水平,无福利+加班到死,中国网民倒不是想打倒这些大企业,而是希望能搞一些“不要那么原始”的资本主义,能学学欧美企业的福利和劳动环境,当然也别指望欧美资本家就是靠“良心”和“企业家精神”才让员工福利那么高的,靠的是法律事实和强大的工会。而中国现在也需要强大的法律执行力来限制资本家的剥削而不是等资本家“良心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