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为“SHKS”(Society for Hong Kong Studies)为《端传媒》供稿。SHKS成立于2017年,是由全球21个国家、250多位学者组成的多学科、多院校合作的独立研究组织,协会关注香港本地、香港与中国及亚洲的关系,涉足领域包括政治、历史、社会及文化研究等,主要目标是促成本地与国际、学者与学子之间的对话与合作,并鼓励概念、理论及研究方法上的创新。SHKS每月在《端传媒》上刊出新近的研究成果。
近月应对肺炎疫情来袭,再次掀起香港及澳门一国两制的讨论。港澳两地有著相近的历史背景、地理位置、文化特质,但政治上却有南辕北辙的结果。新闻媒体经常以一国两制的“榜样”、“典范”来形容澳门,是中国的“成功示范”。相反地,香港的一国两制经验充满“冲突”、“对立”,可以说是较为失败的例子。但“成功”与“失败”的分歧又在那里呢?
香港和澳门的比较研究,切入点大抵有三个。第一,从殖民地历史出发,比较香港和澳门如何发展成为中国的特别行政区,实行一国两制。第二,从比较反对力量出发3:香港强而有力的公民社会,带来举世瞩目的多场运动,如2003年反23条立法游行、2014年雨伞运动、2019年反送中运动;相反,澳门公民社会较为薄弱,虽然偶有大型运动,如2014年反离保游行,但大抵算是风平浪静。第三,从管治联盟出发,香港零散的管治精英,各自为政,未能给予足够的支持力量;而澳门紧密的管治联盟,却反映另一个故事。
我们的研究认为,虽然两个特区的“吸纳”政策相近,但是基于港澳经济发展次序,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效果:香港方面,管治联盟内的“传统”及“新兴”精英,回归后凭借新制度进入建制,如特首选委、立法会内功能组别等,而渐渐放弃地区联系,与社会脱节。最终于政府面临管治危机,未能与殖民时期的商界精英一样,运用社会联系,协调反对声音。
澳门回归后,“传统”精英同样通过新制度进入建制,与地区联系日渐疏离。但同时,2000年起澳门政府大力发展赌业,造就一批“新兴”商界精英。这批精英却大抵未能加入传统建制,反而以财雄势大、庞大资源,完胜地区工作,以另一种方式稳定澳门,此“分工合流”对澳门局势有关键作用。
港澳的间接管治
早于殖民地后期,中国政府即开始“吸纳”(Co-opted)商界精英,结成早期管治联盟,透过授予精英政治权位,换取政治忠诚。
香港教育大学方志恒博士曾以“边陲民族主义”(Peripheral nationalism)2,解释香港经验。意思是中国与两个特区处于“中心 -边陲关系”(Center-periphery relationship),中心政权往往倾向同化边陲地区,望以建立统一政权,而香港则强调捍卫自主,守卫边陲地区的独特性。但澳门同为中国的边陲地区,却对同化政策(Assimilation)照单全收。
宪制上,港澳两特区实行“港/澳人治港/澳”及“高度自治”,中国政府不会干预内部事务。既然不能直接公开干涉,中国政府便改以间接管治(Indirect rule)方式,加以控制。早于殖民地后期,中国政府即开始“吸纳”(Co-opted)商界精英,结成早期管治联盟,透过授予精英政治权位,换取政治忠诚。
是此研究,我们将两地管治精英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传统精英:北京的长期忠诚支持者、亲中团体、以及主权移交前,显赫地位的传统亲中商人;第二类是新兴精英:主要透过经济转型,而获得社会地位的商人和专业人士。
一国两制框架下,香港澳门早被视为两个结果。我们尝试跳出两个研究框架——即香港强而有力的反对力量VS澳门相对较弱的民间力量,以及香港松散的管治联盟VS澳门稳定的管治联盟——来进行研究,而尝试以“精英互动”作为切入点。
香港管治联盟的困局
映管治联盟协调社会的角色日渐式微,不论是于政治关键时刻动员民意,还是说服社会支持政府,都不停遇上挫败。
早于1970年代,香港经济开始起飞,地产、金融及相关专业等蓬勃发展,新兴精英紧随而立。于80年代的中英谈判期间,以及天安门事件后,中国政府急需大量本地盟友支持。此时,新兴精英成为了中国政府的不二之选。吸纳新兴精英对稳定本地经济,支援中国经济改革,及对抗民主派亦有一定的作用。殖民地时期建立的立法会功能组别,正好给纳新兴精英,所以中国政府延续此制度,尝试为施政带来支持。
但是,近年来的一系列社会运动,反映管治联盟协调社会的角色日渐式微,不论是于政治关键时刻动员民意,还是说服社会支持政府,都不停遇上挫败。这里有几个原因:由于新兴精英垄断政治制度,他们甚至威胁要反对政府提出有损自身利益方案,进一步削弱政府的认受性。除此之外,不论传统及新兴精英,透过特首选委及立法会功能组别,获得政治地位,对参与地区直选意欲不大,亦与各个社区组织联系有限。这个论点亦曾由方志恒博士早前的研究分析过。
澳门管治联盟的合纵连横
与香港的多元经济结构不同,澳门的经济较为单一,长期依赖中国旅客,支持龙头博彩业,强化了这些精英在社会上地位,甚至政治上的话事权。
澳门研究早已承认,中国政府以传统精英,包括澳门中华总商会、澳门工会联合总会及澳门街坊会联合总会,协调殖民时期的社会,推动“爱国爱澳”教育,支持澳门主权移交。直到2002年开放博彩业,澳门进入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随著澳门博彩业龙头发展,紧随建筑业及旅游业的蓬勃,一批“新兴”精英顺势而生。
因应当时的政治形势,以博彩及建筑为首的新兴精英意识到,他们与政府讨价还价的能力有限,因此尝试寻找参与政治的机会。但是,传统的参政渠道,如立法会间接选举议席、特首选委会,已经被传统精英所垄断。凭著庞大的经济资源,新兴精英采用新的方式开拓参政渠道,包括投资及成立多个同乡会,如澳门福建同乡总会、澳门江门同乡会等,大派蛇斋饼粽、现金分享、商舖折扣,建设基层社区联系,以及选举动员,取得立法会直选议席,扩大政治影响力。并于政治敏感时间,举行各样活动,甚至动员上街,支持政府政策。
与香港的多元经济结构不同,澳门的经济较为单一,长期依赖中国旅客,支持龙头博彩业,强化了这些精英在社会上地位,甚至政治上的话事权。相比传统精英,新兴精英在策略上努力塑造敢于质询官员、对选民问责的形象,他们的服务对象鲜明,为社会带来新鲜感。传统精英主力吸纳澳门本地商人及劳工;而新兴精英则主要服务新移民及基层选民。因此,于动员社会各阶层支持时,澳门人对中国、澳门及一国两制支持度稳步上升。我们结论是,澳门赌业兴起,带来新兴社会精英,建立社区连系,适时进行动员,令澳门特区一直平稳。
港澳为何不同?
香港于80年代起,建立的传统新兴精英联盟,通过垄断既有制度,再无动力投入地区工作,未能再协调反对势力。虽然新兴商界近年成立政党,加强地区联系,尝试打破困局,但情况未有改善。
以建制派政党经民联为例,该党于2012年成立,主张工商带动经济,改善民生。但其作为立法会内第二大政党,八位党员中,七位来自传统功能组别,只有一位来自地区直选,而该党未来派员参与直选意欲也不大。再加上在反修例运动气氛下举行的区议会选举中,经民联派出25人出战,最后仅3人当选。说明建制政党投放大量资源予地区工作,在过去虽然能逐渐于选举中取得优势,但这种社区网络未能为政府建立强大的民意基础。
相反地,澳门新兴博彩地产精英,正正补充传统精英的漏洞,凭著庞大的资源,开拓新的选票市场,扩大新移民及基层社区网络,进一步给纳社会各阶层。香港的管治联盟的不变,带来社会脱节、内部分裂等问题。反之,澳门的管治联盟能做到“和而不同”,在良性竞争下,最终形成了一个跨阶层同盟,方便政府动员。
造成港澳不同的原因,可能包括了历史偶然性,例如两地经济结构不同;亦可能涉及人为问题,例如建制派内部纪律、政商精英对北京的重要性,有待更多研究发掘。
(邝英豪,香港城市大学公共政策学系客座研究员;黄以恒,香港教育大学社会科学系助理教授)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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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 Sonny Shiu-Hing (2007). One Formula, Two Experiences: Political divergence of Hong Kong and Macao since retrocessio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16(52), 359-387.
Fong, Brian C. H. (2013). State-society conflicts under Hong Kong’s hybrid regime: Governing coalition building and civil society challenges. Asian Survey, 53(5), 854-882.
作為土生土長澳門人, 對此文中關於澳門的「研究」, 唯有認同的只有「擴大新移民及基層社區網絡」,另外見到「和而不同」、「良性競爭」等字眼真的不敢苟同,大部分澳門人政治冷感、社團政治壟斷,澳門與香港最大的不同除了少有內部分裂問題,澳門管治聯盟更為不變, 更為脫節,更為不透明。
以我对澳门政治有限的了解而论,我认为澳门的政治是一个街坊社团政治,同样香港也是一样,但有不同之处的是香港那种街坊社团政治在港英时代中期比较明显,但在澳门继续发展,然而澳门传统社团政治很明显都是以同乡会和亲中派为基础,而且在管控澳门的经济领域,从而给人感觉澳门很亲北京当局,但是他们这些人的后代有部分是支持民主开明,同情香港黄丝,再加上外来的资本(外国赌场)逐渐在澳门取得话事权,所以这些支持民主开明的澳门富二代和外来和尚成为澳门新的政坛势力。
澳门123事件与香港67暴动造成的结果不同,难道不是导致港澳大不同的远因吗?
作為一個澳門人,我一直以來對同鄉會、街總的觀感都是「傳統商界精英」,有沒有先進可以賜教下後學,他們是怎麼被歸類為新興勢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