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鲍克凡:新老交替暗潮汹涌 北非“民主灯塔”是否仍能闪耀?

首位民选总统溘然长逝之际,在经济危机与恐怖袭击背景下,突尼斯国内以党争权斗为特征的“被动民主”,是否会因强人的最终到来而就此终结?
2014年12月21日,88岁的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赢得突尼斯首次民主大选。

突尼斯自2011年“茉莉花革命”起延续至今的“民主传统”,似乎再次经受住了现实的考验。7月25日,92岁高龄的突尼斯总统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在重病入院近一个月后最终逝世。议长穆罕默德·纳赛尔(Mohamed Ennaceur)随即宣布自己将依照宪法代行总统职务。因代总统任期不得超过90天,原定于11月份举行的总统大选将被提前至9月15日进行。

北非诸国政府往往会对国家元首的健康问题讳莫如深,而闭塞的信息时常会催生民众们的不安,突尼斯亦不例外。在埃塞卜西重病入院的一个月时间里,人们不禁担心32年前改变国家命运的“医疗政变”会再次上演——1987年11月,刚刚出任突尼斯总理的本·阿里(Ben Ali)手持开国总统哈比卜·布尔吉巴(Habib Bourguiba)的健康报告,宣布后者已不再适于履职,并由此发动政变,开始了长达23年的独裁统治。

如今,在本·阿里倒台后突尼斯首位民选总统溘然长逝之际,总理优素福·查希德(Youssef Chahed)表现得非常得体。占据议会三分之一席位的伊斯兰主义政党“复兴运动”(Ennahdha)亦没有任何出格举动。党主席拉希德·格努希(Rachid Ghannouchi)表示:“埃塞卜西将国家引向了正确的方向。”生活在阿拉伯世界“民主灯塔”中民众们,似乎有理由为突发事件后国家权力的平稳过渡感到骄傲。

围绕埃塞卜西生前任内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的政治斗争,突尼斯的民主进程正遭受着严峻考验。

然而,暗潮汹涌的突尼斯政坛内部,实际并不如此间所展现一般风平浪静。围绕埃塞卜西生前任内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的政治斗争,突尼斯的民主进程正遭受着严峻考验,而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选,整个国家的前路也因此笼罩在一层厚厚的迷雾之中。

2019年7月27日,突尼斯总统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的国葬仪式。
2019年7月27日,突尼斯总统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的国葬仪式。

呼声党的丧钟

人们往往会以宽容对待逝者。在埃塞卜西去世之后,铺天盖地的报导大多将其塑造成为了一位在经济危机与恐怖袭击中坚定捍卫突尼斯新生民主政治的杰出领袖。然而,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四个月前,专门负责调查突尼斯从殖民时代末期至本·阿里倒台五十余年时间里专制政府罪行的“真相与尊严委员会”(IVD)刚刚披露,在开国总统布尔吉巴执政时期,埃塞卜西曾对政敌进行过大规模逮捕并施以酷刑。而这支独立调查委员会自2013年成立至今,始终遭受着突尼斯官方的排挤。作为布尔吉巴的门徒与本·阿里的旧臣,埃塞卜西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在一个非民主的政治环境中担任要职。2014年以88岁高龄赢得突尼斯首次民主大选后,即便只是惯性使然,埃塞卜西也难免保留了一些与民主体制格格不入的因素。若非如此,他或许不会执意拥抱“家族政治”,并为儿子的仕途铺路。

2014年以88岁高龄赢得突尼斯首次民主大选后,埃塞卜西难免保留了一些与民主体制格格不入的因素。

2012年6月,在本·阿里轰然倒台,突尼斯首次民主大选已提上日程的背景下,时任过渡政府总理的埃塞卜西成立突尼斯呼声党(Nidaa Tounes),试图在未来的大选中阻击强大的伊斯兰主义政党“复兴运动”。面对共同的敌人,突尼斯国内的世俗主义者们纷纷团结在了埃塞卜西的政党之下。而这一容纳了旧政权新宪政党(Neo Destour)、商人群体及工会等多方势力的松散联盟,从成立之时起便具有极强的离心倾向。赢得大选后,呼声党内部很快便出现了裂痕。

2015年,时任呼声党秘书长穆赫辛·马尔祖克(Mohsen Marzouk)迎来了埃塞卜西之子——哈菲兹·埃塞卜西(Hafez Essebsi)的挑战。因二人关系无法调和,埃塞卜西下令成立了一个“十三人委员会”专门负责寻找解决方案。委员会成员们并没有“辜负”总统的期望。2016年1月,他们在东部城市苏塞(Sousse)召开党内会议,并于会上任命哈菲兹为执行理事。而建党元老马尔祖克则已于不久前黯然辞去了秘书长职务。埃塞卜西之子夺得呼声党大权后,党内数十名议员愤然辞职,伊斯兰“复兴运动”则由此一跃成为了突尼斯议会中的第一大党。在突尼斯民主浪潮中诞生的呼声党,就此因埃塞卜西对爱子的庇护而敲响了丧钟。

查希德的崛起

受埃塞卜西之托领导“十三人委员会”帮助哈菲兹上位的官员,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渔业国务秘书——年仅40岁的优素福·查希德。得到总统赏识后,查希德于2016年8月底出任总理。此时,在众人眼中,他仍只不过是埃塞卜西手中的棋子。然而,局势迅速发生变化。查希德并不甘于在埃塞卜西的控制下履职,二者之间的矛盾随之加深。在呼声党内部,曾帮助哈菲兹夺权的查希德如今成为了埃塞卜西父子的心头大患。

在呼声党内部,曾帮助哈菲兹夺权的查希德如今成为了埃塞卜西父子的心头大患。

2018年,总理与总统之间的矛盾达到了高潮。埃塞卜西父子数次呼吁查希德下台,而羽翼日渐丰满的查希德也于当年5月底首次发声,对哈菲兹本人及呼声党党内的家族政治现象提出了批评。11月,总理以一种近乎赌博的方式对自己的内阁进行了一次重大洗牌。埃塞卜西总统发言人随即表示,查希德此举并没有事先征得总统的同意。

在这场政变一般的赌局中,总理的政治命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复兴运动”自然乐于见到呼声党内部的矛盾进一步加深。由他们把控的议会最终通过了查希德更换十余名阁员的政令,并对撤换总理的动议提出了反对。呼声党与“复兴运动”之间长达五年的合作亦自此宣告破裂。埃塞卜西则进一步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2019年6月27日,突尼斯总理总理优素福·查希德(Youssef Chahed) 出现在一个意外现场。
2019年6月27日,突尼斯总理总理优素福·查希德(Youssef Chahed) 出现在一个意外现场。

善于利用政治矛盾巩固自身地位的查希德,如今在突尼斯政坛站稳了脚跟。而他的政治运作并没有就此停止。因与哈菲兹不和,查希德在呼声党内的党员身份已于去年九月遭到了冻结。在突尼斯政坛,政客们频繁改换门庭的现象并不稀奇。例如,前述遭到埃塞卜西家族排挤的马尔祖克便早已自立门户而另行组建了突尼斯计划党(Machrouu Tounes)。而其他反对哈菲兹的呼声党党员则于今年一月成立了规模更为庞大的突尼斯万岁党(Tahya Tounes)。该党于六月份埃塞卜西重病入院前不久,刚刚将总理查希德选举成为主席。如今,身兼政府总理与议会第二大党党魁的查希德,极有可能在九月份即将到来的大选中横扫对手。

而去年年底刚刚帮助查希德赢得赌局的复兴运动,似乎并没有预见到这位政坛新星竟会以如此飞快的速度成为自己最为强劲的对手。党主席格努希日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若查希德宣布参选总统,那么复兴运动将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他及他治下政府之间的关系。”换言之,该党将撤回对政府的支持。虽然尚未正式宣布参选,但查希德日前似乎已经开始对即将到来的选战做出了准备。而他的举动,不免为突尼斯民主政治的前路留下了一丝隐忧。

选举法修订风波

6月18日,突尼斯议会刚刚通过了一项宪法修订案。依照该法案,所有在选举前一年中,从慈善机构或外国资金中获利的参选者,将失去参加大选的资格。万岁党方面表示,对于选举法的修改旨在防止政治广告和慈善机构被用于愚弄民众、收割选票的行为,并由此提高大选透明度。

然而,万岁党与复兴运动在大选即将到来之际借由议会大力推销该法案的目的,似乎并非如此简单。新的选举法将对数位独立参选人的提名资格造成直接影响,其中包括代表本·阿里时期遗老遗少的阿比尔·穆希(Abir Moussi)、坚定的立宪主义者卡伊斯·萨耶德(Kaïs Saïed),以及在最新民调中力压查希德而位列第一的Nessma电视台创办人纳比尔·卡鲁伊(Nabil Karoui)。

查希德以草率方式为特定候选人“量身定制”选举法的举动,不免为突尼斯民主政治的前路蒙上了一层阴影。

埃塞卜西在临终之际,既没有签署这项法案,亦没有将其退回议会进行修改,这也成为了总统生前与总理的最后一番博弈。如今,业已85岁高龄且同样重病缠身的代总统纳赛尔,想必不会在短短数十日的任期中围绕这项法案做出任何重大决定。九月份的大选很可能将不会受到该选举法修订案的制约。

事实上,深陷洗钱丑闻的“民粹主义者”卡鲁伊即便摆脱了宪法修正案的束缚,也很难在真正的选举中对出自“名门正派”的参选者们构成实质威胁。在一个并不成熟的民主国家中,政府与议会还可以通过其他许多方式为他们并不喜欢的参选者们设置障碍。而如今,查希德以草率方式为特定候选人“量身定制”选举法的举动,同样不免为突尼斯民主政治的前路蒙上了一层阴影。

2011年1月15日,突尼斯发生茉莉花革命,大规模街头示威游行及争取民主活动。事件导致时任总统本·阿里(Ben Ali)政权倒台。
2011年1月15日,突尼斯发生茉莉花革命,大规模街头示威游行及争取民主活动。事件导致时任总统本·阿里(Ben Ali)政权倒台。

前路未卜

与北非其他国家相比,民主政治的初步确立,是2011年革命后突尼斯最为显著的特征。但“民众意愿”很难独立成为一个北非独裁国家民主转型的决定性因素。事实上,突尼斯的“民主”现状是诸多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一项重要因素即是军队的缺位。该特质也直接决定了突尼斯没有重蹈埃及、利比亚或阿尔及利亚的覆辙。

突尼斯的“民主”现状是诸多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一项重要因素即是军队的缺位。

突尼斯军队在国家取得独立后才迟迟建立,其实力又在本·阿里的警察国家中遭到进一步削弱。因此,突尼斯并没有诞生埃及总统塞西(Abdel Fattah al Sisi)一般的人物。而控制着警察系统与国家安全机构的政府总理,则成为了这个国家中最为“危险”的角色。本·阿里与埃塞卜西上位总统的方式虽然不同,但二人在触及国家最高权力前的最后一项职务均为政府总理。同样,如今的总理查希德也已经锋芒毕现。

埃塞卜西之死与即将到来的大选,标志着突尼斯政坛的核心权力将不可避免地转移到年轻一代的手中,年仅43岁的查希德正是这一群体中的佼佼者。而其在大选之前的一系列举动不禁使人猜疑,若他决定参加即将到来的大选并顺利登上总统之位,那么在经济危机与恐怖袭击背景下,突尼斯国内以党争权斗为特征的“被动民主”,是否会因强人的最终到来而就此终结呢?毕竟,轮回是历史的重要特征,而且过去五年间,突尼斯民主政权在处理国内经济、民生问题及应对恐怖袭击方面的表现颇为孱弱。这样的背景下,若突尼斯政坛的权力平衡最终打破,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将具备足够的理由,将大权集中在自己手中,并最终撕下突尼斯民主的“遮羞布”。

在经济危机与恐怖袭击背景下,突尼斯国内以党争权斗为特征的“被动民主”,是否会因强人的最终到来而就此终结?

如此一来,以复兴运动为首的伊斯兰主义者们又将作为“民主的捍卫者”,与“世俗独裁者”们展开新一轮博弈。这样的情节既贴近突尼斯的历史,又符合北非及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近况。而埃塞卜西死后猝然提前的大选,即将于一个月后揭示这个北非“民主灯塔”扑朔迷离的前路。

(鲍克凡,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中东研究硕士,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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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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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突尼西亞(突尼斯)加油。守護好民主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