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墨西哥大选后:拉美政党政治崩溃潮,巴西会是下一个吗?

墨西哥人对选举制度和政党的信任处于历史低点,为民粹主义者洛佩斯(AMLO)赢得选举制造空间,但这不完全解释了墨西哥的选举结果。
墨西哥总统选举于上周日(7月1日)举行,毫无悬念,由新政党“国家复兴运动”的左翼政客洛佩斯胜出。当然,选出民粹主义者当总统,不一定意味要走向独裁。可是,在政党政治崩溃及民众对民主制度信心低落的背景下,拉美的民主体制和宪法制衡将受到威胁。

墨西哥总统选举于上周日(7月1日)举行,毫无悬念,由新政党“国家复兴运动”(MORENA)的左翼政客洛佩斯(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AMLO)胜出。MORENA更在参众两院取得多数席位,将使AMLO成为数十年以来最强势的墨西哥总统。

这次选举颠覆了墨西哥政治,除因为左翼民粹政客上台,令外界关注墨西哥会否一改政治及经济政策,更重要是因为MORENA成立了只有短短四年,却一举打败了垄断墨西哥政治近百年的三大政党──曾于1929至2000年执政71年的“革命制度党”(PRI)、在2000至2012年执政的“国家行动党”(PAN),及“民主革命党”(PRD)。

为什么MORENA能够在短短四年间,从一个新成立的政党,一举控制墨西哥总统、参众两院等最高政治权力机构?坊间普遍解读为墨西哥经济疲弱、政坛贪腐丑闻不绝、毒品暴力横行等,为民粹主义滋生提供温床。因此,不少传媒称AMLO是“墨西哥的特朗普”。

AMLO和特朗普都是民粹主义者,这当然没有错,但两者有根本性的分别,特别是对对政党政治的影响。如MORENA般的新政党胜出总统选举,在拉美十分普遍,但在其他地方却鲜有所闻。就连特朗普这位自诩为“反建制”的民粹主义者,亦须参加共和党初选,而不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

稳固的政党政治,成熟民主国家的特征

不少人误以为美国只有共和和民主两党派人参选总统,但事实是,每次美国总统大选大都有第三政党或独立候选人参与,但他们能够胜出的机会几乎为零。例如,1992年富商佩罗(Ross Perot)就以独立人士身份参选,得票率为18.6%,为美国史上最好的独立候选人成绩。虽然佩罗的高得票率对美国政坛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亦瓜分了寻求连任的老布什的选票,最后使克林顿成功当选;但在美国选举人票的制度下,佩罗没法赢得任何选举人票,更遑论问顶总统宝座。

同样,英国的自由民主党(Liberal Democrats)从1988年成立以来都是英国的第三大党,紧随工党和保守党之后,直至2015年苏格兰民族党(SNP)一跃成为第三大党,其位置才被取代。不过自由民主党及SNP本身都无力赢得绝对多数,其所能扮演的政治角色,亦只有在如2010年英国大选出现悬峙国会时,成为保守党与工党两大党拉拢组成联合政府的对象。

成熟的民主国家都有相对稳固的政党政治,因为通过政党,具有类似政策偏好的政客和选民能走在一起,促进公民参与民主活动。虽然大部分国家的宪法都没有明确提及政党,但政党在代议制民主中一直起着重要作用,更是社会的稳定因素,让社会改革能通过政党和平地完成。政客亦大都会将毕生精力花在同一个政党,而不会投机转换政党。

虽然大部分国家的宪法都没有明确提及政党,但政党在代议制民主一直起着重要作用,而墨西哥在过去百年来都有制度化的政党系统,PRI、PAN等主要政党在社会各阶层一直根深蒂固。
虽然大部分国家的宪法都没有明确提及政党,但政党在代议制民主一直起着重要作用,而墨西哥在过去百年来都有制度化的政党系统,PRI、PAN等主要政党在社会各阶层一直根深蒂固。

拉美政党政治的脆弱性

然而在拉美,主要政党在过去三四十年垮台的例子却屡见不鲜。这是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以来,拉美民主政治最令人费解的特征之一。自1978年算起,拉美逾四分之一的政党已经不复存在,就算幸存的,不少也只是苟延残喘。像PRI这个近百年历史、执政超过七十年的墨西哥老牌大党,它的候选人在这次总统选举只有16%的得票,只及AMLO三分之一的得票,排名第三。PRI也输掉了同时进行的所有九场州长选举──但直到1989年,PRI都从未输过州长选举。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不少拉美国家都曾经发生。委内瑞拉在1958年至1993年间曾有一个稳定的两党制,共获得选举逾八成的选票,但委内瑞拉的两党制在90年代中全面崩溃;查韦斯(Hugo Chávez)新成立的政党,于1998年把他送上总统宝座。玻利维亚于1982年至2005年亦曾经有三大政党,但它们亦突然垮台,取而代之的是在2005年胜出总统大选的莫拉莱斯(Evo Morales)创立的“社会主义运动”党(MAS)。

2000年初,有百年历史的哥伦比亚两党制亦告崩溃,一个只有一年历史的新政党“哥伦比亚第一党”赢得2002年总统大选;而今年6月胜出哥伦比亚总统大选的杜克(Ivan Duque)所属的右翼政党,亦只是于2014年才成立。刚卸任厄瓜多尔总统的科雷亚(Rafael Correa),更曾在2006年内组建新政党,并于同年一举赢得总统大选。

拉美政党缺乏民众信任

过去百年来,相对于其他拉美国家,墨西哥其实有制度化的政党系统,而PRI、PAN等主要政党在社会各阶层一直根深蒂固。2000年总统大选是墨西哥的政治分水岭,PAN击败了执政71年的PRI,并于2006再次赢得大选。2012年,涅托(Peña Nieto)为PRI重夺政权,成功实现两次和平的政党轮替,普遍被外界认为是墨西哥政党政治发展的里程碑。

涅托上台后,马上与另外两大政党PAN及PRD签订了“为墨西哥而订的协议”(Pact for Mexico),美其名为消除各党派的龉龃,建立一个有广泛代表性的政治架构,并塑造公众舆论支持政府倡议;实际上,却是希望将墨西哥的寡头政治制度化。那时候,MORENA还没有建党。

那为何继秘鲁、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后,墨西哥成为了下一个面临政党政治崩溃的拉美国家?不难理解,政党缺乏民众信任是其中一个原因。美国范德堡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最新的AmericasBarometer民意调查显示,拉美民众对选举制度和政党的信任处于历史低点──拉美各国民众对政党的信任度,从2010年的23.7%大幅下降至去年的17.6%(在墨西哥更只有13.8%的人相信政党),为该研究开始以来的最低水平。支持民主的人只有约58%,反而逾四成人表示愿意支持军事政变,以解决犯罪和腐败问题,为标榜“改革者”的民粹主义者提供良好的温床。

淡化了的政党品牌,滋生民粹政治

可是,民众对政治不信任,并不是拉美独有的问题;在同一民意调查中,就指美国只有13.5%的人相信政党,比墨西哥还低。范德堡大学的Noam Lupu前年出版的书(注),就尝试解释了拉美政党政治为何在过去三十年频频崩溃。他指出不少拉美政党在过去三十年间改变了传统路线,在政策上模糊了政党之间的差异,削弱了政党的品牌及选民对政党的归属感,使选民在现任政党表现不佳时就会抛弃它们。当淡化了的政党品牌遇上经济危机等问题时,传统的政党政治很容易就会瓦解。

这正好解释了这次墨西哥选举。AMLO已经在墨西哥打滚了40年,并不是一个“政治素人”,不像特朗普、查韦斯等民粹主义者。AMLO早于1976年就加入PRI,到了1989年加入PRD,在2006年及2012年两度参加总统,到2012年第二次竞选总统失败后离开PRD,两年后成立了MORENA。AMLO对个人主义的强调,及过去多次转换政党,冲淡了墨西哥各政党的品牌,而民众所认得的,只是AMLO本人。2012年“为墨西哥而订的协议”的签订,也模糊了政党之间的差异。

因此可以说,这次墨西哥选举缺乏实质政治内容,而变成了人气竞赛。对于墨西哥很多根深柢固的问题(如腐败),AMLO在竞选时都标榜有简单的解决方案,而只是传统精英不愿意解决。只要选民选择一个有强势领袖如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从历史经验来看,随着政党政治崩溃,民粹主义政客往往会滥用民主规则,甚至成为彻头彻尾的独裁者。观乎几个拉美案例──90年代的委内瑞拉和秘鲁、2000年后的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等──民粹主义政客可以成功地长期统治,但当他们离开权力时,这个国家往往是两极严重分化的。

虽然AMLO的从政生涯大部分时间都遵循民主游戏的规则,但他会否愿意接受民主制度制约自己的权力,值得怀疑。2006年,AMLO以不到30万张选票落选,就声称选举存在欺诈行为,其后领导了两个月的抗议活动,占领了首都墨西哥城的主要通道,并自己举行了就职典礼,宣誓就任“合法”总统,反指胜选者卡尔德龙(Felipe Calderón)是“非法总统”。直至他的支持者逐渐厌倦了抗议活动,他才结束占领行动。在AMLO治下,墨西哥的政治会更左倾,也会更加两极分化,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作为拉美的第二大经济体,墨西哥已经掀起大浪,但更大的考验却在10月举行总统选举的拉美巨无霸──巴西。大多数巴西民众都希望能改变传统政治;几乎六成巴西人希望下任总统来自三大传统政党以外。
作为拉美的第二大经济体,墨西哥已经掀起大浪,但更大的考验却在10月举行总统选举的拉美巨无霸──巴西。大多数巴西民众都希望能改变传统政治;几乎六成巴西人希望下任总统来自三大传统政党以外。

巴西会是下一个吗?

作为拉美的第二大经济体,墨西哥已经掀起大浪,但更大的考验却在10月举行总统选举的拉美巨无霸──巴西。巴西的政治环境与墨西哥类似;受经济萧条及各种贪腐丑闻缠身,总统特梅尔(Michel Temer)的支持率只有3%左右。大多数巴西民众都希望能改变传统政治;几乎六成巴西人希望下任总统来自三大传统政党──工党(PT)、巴西民主运动党(PMDB)及巴西社会民主党(PSDB)──以外。

这对于民粹主义者来说,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前陆军上尉出身、不属于三大政党的极右派候选人波索纳洛(Jair Bolsonaro)目前就在民调中领先,很大机会进入第二轮投票,甚至赢得选举。他过去曾多次主张取缔国会并恢复军事统治,长期以来亦拥护贸易保护主义。波索纳洛若果成功当选,其产生的政治振荡将会比这次墨西哥大选更大。

当然,墨西哥、巴西等选出民粹主义者当总统,不一定意味这些民主国家就要走向独裁。可是,在政党政治崩溃及民众对民主制度信心低落的背景下,拉美的民主体制和宪法制衡将受到威胁。与此同时,没有成熟和稳定的政党政治,拉美的政治乱局很可能会成为常态。

(罗钧禧,曾任哈佛大学经济学系及肯尼迪政府学院讲师,研究领域包括国际政治经济学及拉美政治等)

注:Noam Lupu, Party Brands in Crisis: Partisanship, Brand Dilution, and the Breakdown of Political Parties in Latin Americ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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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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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奇怎样的环境才能孕育成熟的政党制度。

  2. 民主與專制的區別之一,便是公民控制政客還是政客控制公民。很顯然,當前的民粹崛起是屬於前者。因此這完全是民主的進步,而非倒退。作者不顧時代的發展,居然還想着爲腐朽的政黨政治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