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历史将证明,2017年8月12日是一个改变美国历史的日子。极左派Antifa组织的民众与另类右派(包括3K党及新纳粹等),在弗吉尼亚州的大学城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围绕是否要移除南军名将罗伯特.李(Robert Lee,李将军)的雕像,先是对峙,继而打斗,最后一名从俄亥俄州过来的另类右派青年驾车撞向左派群众,酿成一死十九伤的惨剧。这宗“本土恐怖主义”事件,在极端的政治风气下,迅速掀起政坛与社会运动的双重风暴(碍于篇幅,只讨论政坛)。
民主党围绕“白人至上主义”以及“白人的本土恐怖主义”大作文章。总统特朗普却因一直在谴责“白人至上主义”还是“双方都谴责”之间摇摆,而陷于困境。他第一时间不肯谴责“本土恐怖主义”,认为双方都有错,但这与他“反恐怖主义”的立场相悖,也被认为“偏袒”白人至上组织。民主党与左派于是纷纷谴责,很多共和党建制派也发出谴责“白人至上主义”的声明。特朗普背后的犹太人势力(比如女婿库什纳等),也因为“白人至上”团体的反犹倾向而避免表态。特朗普在一天之后就改变态度,谴责“白人至上主义”,这下轮到另类右派不满。
夏市事件激起左翼的愤怒,不断有毁坏邦联政府标志物的案件发生,地方政府也纷纷加快了移走雕像的进程。这些行为激起特朗普的进一步反感。在接下来的星期二(8月15日),特朗普再次转变态度,不但谴责了这些破坏“美丽的雕像”的行为,并发明了“另类左派”(Alt Left)一词:一面指责夏市事件中另类左派也有责任,一面表示“白人至上主义者”与“另类左派”都是“非常好的人”(very fine people)。
这一来,政坛又掀起更大的反特朗普风暴。自由派传媒与政客自然不放过这个攻击机会:把这些雕像形容为“美丽”已经说明了特朗普脑海里的“白人种族主义”意识,把左派与“白人至上”相提并论,更是“踩到了左派的尾巴”。就连久不露面的前总统布什父子也联名反对特朗普的说法。由于“白人至上主义”名声太恶劣,就连一向偏保守的媒体与共和党偏右翼政客,如克鲁玆、卢比奥等,也不得不摆出反对的姿态,与特朗普划清界线。
就在政坛一片混乱之际,另类右派的“精神导师”、“白人民族主义派”(White Nationalism)领军人物、白宫首席策略师班农在8月15日主动打电话给自由派记者库特纳(Robert Kuttner)。第二天记者整理出电话纪录,班农却又说“没料到”记者会把谈话贴出来。谈话中不但表述了“班农的治国理念”,还透露了自己如何在白宫、国防部、外交部、财政部中,一直与“全球派”斗争的内幕。报导一出,班农就成为攻击的焦点。在民主党与共和党建制派的联合进攻下,班农在18日离职。从特朗普当选第一天,班农在核心决策层中的影响力就一直被自由派所忌讳,班农的离职被自由派视为一大胜利。
白人民族派、建制派没落,子女派、军人派得势
班农离职后,网上又重新疯传2月时特朗普在办公室内第一次与普京通电话的照片,照片中六个人,三分之二已经离开白宫(按顺序是前国安顾问弗林、前白宫发言人斯派塞、前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前首席策略顾问班农),只剩下特朗普与彭斯两正副司令,令人唏嘘。这里简单梳理一下白宫派系流变。
从组建“过渡团队”开始,特朗普的核心团队分为三个同心圆:最核心的是特朗普与自己儿女与女婿。稍微外围的是最早支持特朗普的一批人,包括塞申斯、班农、纳瓦罗与弗林“四大金刚”。其中塞申斯是最早支持特朗普的国会议员,属于建制派;他主张严格执法深得特朗普心意。班农的“白人民族主义”思想与特朗普不谋而合,其控制下的“布赖特巴特新闻网”从一开始就为特朗普摇旗呐喊;纳瓦罗是少有支持特朗普废除自由贸易的经济学家,他和班农都是反中派;而弗林是外交国安界唯一支持特朗普的人,是亲俄派;此三人同属“另类三人组”。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属于建制派,但只有人事权,没有决策权。
第三圈是传统的共和党人,在大选中支持他的朱利安尼、金里奇、佩林、克里斯蒂等因各种原因,在选后都没有“分到猪肉”;在政府中只剩下副总统彭斯,偏偏彭斯又极为低调。特朗普内阁中,大部分人都是建制派的代表。
一开始,儿女女婿因为如何规避裙带关系与利益冲突的问题,暂时不能上位;内阁成员又被民主党阻击未能到位;“四大金刚”中不需要国会确认的“另类三人组”:首席策略顾问班农、国安顾问弗林、经济顾问纳瓦罗于是得以掌权,形成特朗普执政初期的“厨房内阁”。在内政上,特朗普多个行政命令,包括争议巨大的“入境禁令”,都由班农主导下连同政策主任米勒包办。特朗普在当选初期流露出的反中,与核心团队中的“亲俄反中派”得势关系极大。
但进入2月,情况就开始变化。第一,随着内阁名单被确认,共和党建制派上台,制衡“另类三人组”的力量加大。第二,弗林因为通俄案被炒,取代他的麦克马斯特是标准的传统共和党军人,标志着军人派开始进入权力核心。第三,特朗普最宠信的女儿伊凡卡及女婿库什纳都进入白宫,连带和他们关系密切的华尔街人科恩(Gary Cohn,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及鲍威尔(Dina Powell,副国家安全顾问)也一起上位。他们都是“全球主义”(globalism)的代表,推进的议程均与自由派大同小异。特习电话与习近平访美,都是子女派与建制派联合推动的结果。
自此,白宫势力就分为四派:子女派(全球派)、班农为首的“白人民族派”、共和党建制派、与军人派四个派系。全球派与白人民族派两个阵营一直关系紧张。4月份屡屡传出班农与库什纳不和,特朗普站在库什纳的一边,扬言不能与库什纳合作的必须走人。米勒也转投子女派阵营。最后只由于通俄案烧到了库什纳头上,斗争才暂时缓和。
另一方面,子女派与特朗普亲近,视白宫既定规程为无物,行事往往绕过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上行下效,白宫官员的权力大小不再以职务为标准,而是与总统是否亲近为标准。“礼崩乐坏”之下,普里巴斯被架空,引发建制派对子女派的不满。同时,特朗普上任后,白宫泄密频频,特朗普怀疑这是普里巴斯搞鬼,也早有踢走普里巴斯之意。到7月底,白宫内乱,特朗普不顾普里巴斯与斯派塞的反对,强行提拔斯卡拉穆奇(Anthony Scaramucci)为白宫联络室主任,斯派塞首先辞职。斯卡拉穆奇一上任就炮轰上级普里巴斯,其谩骂之激烈、用词之低俗令媒体一片哗然。普里巴斯也只得辞职。特朗普早有备胎,“军人派”的国土安全部长凯利走马上任。斯卡拉穆奇也没有好结果,凯利上任后就第一时间踢走他。他被即用即弃,短短六天的白宫任期创下纪录,成为笑柄。
同在是7月底,随着通俄案调查不断进展,特朗普因不满司法部长塞申斯回避通俄案,屡次在公开场合羞辱他。其目的是要逼塞申斯主动辞职,以便委任一个没有回避“通俄案”的司法部长,从副司法部长罗森斯坦手里夺回通俄案管理权,炒掉特别检控官穆勒甚至中止调查。身为建制派的塞申斯虽顶着压力不辞职,但影响力已大减。一直只是“办事员”的国务卿蒂勒斯也早已意兴阑珊,特朗普对他也非常不满,看来辞职或者被炒是大概率的事。共和党建制派在白宫与内阁中的势力已被严重削弱。
关于这次班农离职的说法不一,有的说是主动辞职,有的说是被炒。白宫新闻稿说的是“互相同意”。其实,哪方先提出并不重要。特朗普与班农早有矛盾。首先,如上所言,班农与子女派不和,得罪了特朗普。其次,自由派一直捧班农为白宫政策设计师,甚至以“班农总统?”称呼之。一来清楚他才是竭力推动右翼进程的人,二来也不无“捧班贬特”挑动矛盾之意。爱“揽功”的特朗普一早不满班农“功高盖主”,多次说在班农支持他之前,自己已主张另类右派的议程。第三,军人派的麦克马斯特也无法与班农合作,特别是布赖特巴特网在8月初开始攻击麦克马斯特“清洗国安委员会的亲以色列派”之后,军人派也站在班农的反面。第四,同为军人派的凯利怀疑班农才是白宫泄密的幕后主脑,急于反泄密的特朗普更容不下班农。班农也早预计自己不能在白宫待多久。这次推倒雕像事件,对特朗普来说只是踢走班农的导火线。
就这样,随着班农的离职,白宫及内阁变成以伊凡卡、库什纳为首的全球派主导,麦克马斯特、凯利及国防部长马蒂斯等军人派辅政的局面。特朗普的家族观念严重,在很多政策上各方意见不一,他都一律站在子女的一边;他爱好“强人政治”,也使他对军人有天然的崇拜。这两派成为政治斗争里的胜利者,不是偶然的。
班农离职,中美贸易战会否打响?
班农的退出可能大幅度改变白宫的内政外交策略。在班农谈话中,其外交思维核心非常明确:第一,中国是最具威胁的国家,对中国强硬(经济、外交与军事上)是美国外交唯一重要的方向;第二,对中国强硬的重点在经济,只有贸易战上强硬反击,才可以在“回不了头的点”(Point of no return,指五至十年)之前挽回美国的颓势;第三,特朗普那种希望在对中贸易问题放软手脚,交换中国施压令金正恩放弃核武器的策略,是完全错误的,贸易问题不应与任何问题交换;第四,美国应该立即动用世贸协议301条款(知识产权问题)对付中国。
班农这种对中强硬的外交思维,与他的另外两个见解相吻合:第一,为了把精力放在中国上,美国必须从其他地区抽身,美国不需做世界警察,也不妨与俄罗斯和解。第二,经济问题是美国最重要的问题,族群政治反而是其次,只要能搞好美国经济,共和党就能连任,民主党就能被摧毁,族群政治的问题就能(朝班农的方向)迎刃而解。而美国经济最大的问题,就是给中国“吸血”,让中国抢走美国工人的工作,从美国身上赚取巨额贸易顺差,再通过经济手段控制美国的游说集团影响美国外交。
特朗普虽一再否认自己的政策是“班农的政策”,但一个事实是,特朗普的立场常变,说话常自相矛盾,很难分清到底何为要坚持的价值观,何为竞选语言。在去年初选时,无论克鲁玆还是卢比奥都指出,特朗普本人长期摇摆在自由派与保守派之间,不是真正的保守派。客观而言,对大部分复杂的问题,特朗普都只有肤浅、朴素、限于常识层次的认识,缺乏深刻的理解,更难以坚持。
比如说,特朗普固然一直在说美国需要公平贸易,停止贸易逆差,但其出发点大概只是“美国吃亏了”这种较肤浅的见解,而非捍卫白人产业工人利益的信念。否则难以解释,为何他本身企业雇用大量外籍劳工、其女的服装品牌都在中国设厂等。这与班农拥有“心怀本土白人”的理念并发展出一整套理论有本质区别。这种肤浅使特朗普非常容易受人影响(特别是其子女),偏离右翼价值观。如果不是班农努力推动,特朗普就不会退出巴黎气候协议;在对中关系上,也不太会一开始摆出强硬姿态。
班农退出后,美国外交转向已是必然。虽然班农认为自己离开白宫后,反而能通过舆论发挥更大影响力,但在充斥着建制派的外交国安领域,他在位时已经很小的影响力只会更小。8月21日,特朗普宣布增兵阿富汗,打响外交转向的第一枪。军人派早有增兵阿富汗的计划,只是班农一直反对。特朗普的增兵计划与奥巴马在任时提出的几乎一样,但在选举时,特朗普形容为浪费金钱与生命,应该把这些钱留来建设美国。他增兵所要达到的战略目标也不明确,很可能把美国长期困在阿富汗。特朗普此举违反了之前从阿富汗撤兵的承诺,无怪布赖特巴特网认为这是特朗普出尔反尔。这也与班农路线中全球收缩的设计背道而驰。
班农的退出也必然影响特朗普的对中政策。在东亚安全问题上,军人派应该有对中国的正确评估,不会容许中国坐大,他们坚持自由航行计划就是一例。但是有心是一回事,是否有力又是另一回事。特朗普治下,美国军队废弛的现象不可忽视:近期连续两宗军舰撞商船事件,导致美军死伤多人,在南海演习又无缘无故有人失踪,这些都令人不可思议。有认为,这些事故都与美国第七舰队海军资源缺乏有关:美军舰只减少,执行任务照旧,于是军人疲于奔命,疏于训练。现在美国摊开战线,在东亚投放的资源不可避免地减少,其在东亚的军事优势能维持多久,令人怀疑。
在班农最看重的贸易战问题上,虽然班农退出前,特朗普已宣布调查中国是否违反301条款。但展开调查并不意味已经与中国展开贸易战。在“全球派”的游说下,调查能否顺利,结果如何都是未知之数。奥巴马对中战略设计中重要的一环是TPP。但在班农的设计中,中美直接贸易战比TPP更有效。现在TPP被特朗普废除了,如果贸易战又打不起来,中美经济地位逆转将会到达“回不了头的点”,对中国极有利。不过,相当安全问题,在贸易问题上,班农利用选民压力影响特朗普的政策的能力更大,毕竟经济是与选民生活息息相关,选民更在意。目前,美国正准备与加拿大及墨西哥进行重启北美自由贸易协议(NAFTA)的谈判。特朗普使出惯常的“谈判不成功就退出”的恐吓态度。到底特朗普的底线在哪里?“抛浪头”是否会见效?这将是中美贸易战会否打响,以及能有多少实质意义的风向标。
(黎蜗藤,旅美历史学者,哲学博士,近年专注东海与南海史、国际法与东亚国际关系)
历史将证明 bannon 是无比正确。
美國(或者說世界)正需要這樣的總統來激化原本就存在的社會矛盾,只有這樣才能使其可以被釋放出去。不然,人們還以爲天下太平,一切安好。
这四年就是对美国人的一个教训:应该选什么人做总统,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应该选什么样的人做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