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当选并成功就任美国总统,出乎北京意料。在此之前,在中国国际战略基金会、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等智库的名义下,北京通过各种活动,对希拉里进行了大量外交探底,但对特朗普的联络,则微乎其微。
华府政治的稳定性
这一结果,并不完全因为北京忽视特朗普。很大程度上,由于特朗普的圈子过于标新立异,中美建交以来北京在华府积攒的联络关系,显得不够用。不仅在竞选时如此,当选后,特朗普提名的执政团队中,大多数人也都是游离华府政治以外的“不相关人士”。
当然,这不是说特朗普团队没有政治经验,但相比以往各届白宫团队,这个团队显得太“业余”了。华府的运作犹如一张巨大的关系网,政府官员、议员、智库三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会有效减少美国政策的不确定性。在传统华府政治运作下,政策的出台往往是各种利益间博弈的结果。总统依靠政党支持,才能有效执政。虽然华府的政治常被形容为人员在商界和政界之间流动的“旋转门”,但总体而言,处理外交事务的人却较为稳定。
外交事务也脱离不开官僚政治。正如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科学阿利森(Graham T. Allison)教授所作《决策的本质》(Essence of Decision)对美国外交决策的研究所表明的:外交政策的可能性不是依靠领导人构想,而是依靠官僚机关、智库等等的提议。官僚机关和智库本身,就具有“组织惰性”(organizational inertia),即一旦制度流程观点等形成,就相对难以改变,或至少改变的速度较慢。
从而,这样纷繁交错的博弈中,华府政治为美国的对外政策安置了一个“稳定器”。这也是为什么执政者更替后,外交政智库往往仍然为官员提供建议,提供交流平台,而官员、议员仍然为智库提供信息,同时利用从“构思”提案中节省出来的时间,施加政策改变。同时,这样的稳定也为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奠定了互信的基础。
行将失效的官僚政治?
新一届的美国政府将前所未有地,游离在传统华府政治的“稳定器”以外。加上特朗普标志性的特立独行,意味着他很难利用美国对外政策传统根基──官僚机构意见、情报简报以及智库建议。这会导致其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剧增。
2016年大选,是共和党的巨大胜利。他们成功控制了两院。但是身为共和党候选人的特朗普,却和共和党有着巨大的裂隙。共和党的元老、智囊,特别是对外关系的智囊,早在投票之前就高调反对特朗普。这群“大咖”中既包括布什父子、鲍威尔、赖斯等政界人物,也包括重要智库的智囊如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兰戴尔·舒因纳曼(Randall Scheunemann)等。这个裂隙在短期内不一定能有效弥合。
不仅如此,在特朗普的新团队中,在外交事务上有关键影响力的几个职位——国务卿、国家情报总监、国家安全顾问,其任者不乏因各种原因早就被对应 “业界” 所排斥的人士。比如,任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弗林(Michael Flynn),曾因为与 “同事关系不合” 而被迫离开国防情报局。国家安全顾问一职,要协调各个涉外机构以及情报机构,而他除去散布伊斯兰阴谋论,还难以和其所属机构建立协调关系。
这一结果就是,特朗普的新政府,与传统政治社会的联系十分薄弱。这不仅仅意味着,特朗普与华盛顿其他机构势力的联系可能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政府内部的联络──甚至他能否有效掌控政府都存在疑问。比如近日热炒的情报泄露事件中,特朗普猛烈攻击美国情报界,称之为“纳粹行径”,甚至声称他“不需要情报简报”。这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他与情报界的紧张关系。如果他真的不依靠情报进行判断,那么主观臆断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种种迹象都表明,相比历史上任何一届政府,新一届的美国政府将前所未有地,游离在传统华府政治的“稳定器”以外。加上特朗普标志性的特立独行,意味着他很难利用美国对外政策传统根基:官僚机构意见、情报简报以及智库建议。这会导致其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剧增。
那么,这种局面对北京意味着什么?
北京和华府的沟通传统
中美双方的“鹰派”形成了“战略相互依赖”… 假如双方的相互威胁消失,对中对美都不一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北京与华盛顿,可能是世界上政治联络最为紧密的两个城市。双方不仅仅在对方设立办事机构,官方、半官方、智库学术机构和民间团体的交流也十分频繁。不仅是双方最高级别的领导人会晤频繁,两国政府机构也会举行多达每年60多场政府间对话。像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与中国政协外办、外交部、商务部等机构,也都有常态化的沟通交流。
并且,在危机管控等领域,两国已有有效的联络方式。具有半官方性质的中国战略基金会,也时常作为联系两国官员的桥梁。中美友好协会、中国公共外交协会、国家汉办等组织,也会每年举行交流活动。同时,外交圈人员的组成相对固定,也方便了双方保持沟通。
此外,在北京与华府的智库学者,也是中美联系的先锋。与决策部门有紧密联系的学者之间的沟通,实际上是一种“摸底”方式,便于双方摆明真实意图,了解彼此立场。他们与决策者的联系,又使得他们的会谈更具有权威性。另一方面,学者的身份可以使会谈更加灵活,探讨的空间更大。这种会谈时常十分坦率,没有舆论的压力,有时甚至会剑拔弩张。比如,在近期盘古智库举办的一场中美关系研讨会上,担任国务院参事的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时殷弘,就曾起身指责美国新任中国事务助理白邦瑞的鹰派作风。
除了讨论会、座谈会, 中美彼此的大使馆人员,如武官等等,也会邀请与决策层较为紧密的人共进晚餐。当然这些饭局不仅仅是吃饭,更是双方套话的绝佳机会。
而民间的联系,在关键时刻也会派上用场。例如,今年1月9号,马云到纽约会见特朗普,这次访问明显带有探底性质,特别是很可能要借此探明:特朗普抨击中国经济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这样,北京在政策出台之前,就可以有机会大致了解到对方的反应,使得不必要摩擦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两座城市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互动方式:中美双方的“鹰派”形成了“战略相互依赖”。“中国威胁论”的主要倡导团体,如美国军方和传统基金会,之所以喜欢夸大中国威胁,特别是军事威胁,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确实如此相信,也是为了在有限的资金中,争取更多份额。而中国的“鹰派”,如曾任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所长的金一南等人,则反过来利用“美国威胁”宣传爱国主义,并为军事现代化鼓吹造势。
中美两国是否对对方形成切实威胁暂且不论,只是假如双方的相互威胁消失,对中对美都不一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中国会用“以眼还眼”反制吗?
阿克塞尔罗德以组织“重复囚徒困境”为研究对象,发现在两轮竞赛中胜出的,都是最简单的策略: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
不确定性,是现实国际关系中必然存在的因素,也是阻碍国家之间合作的主要原因。如前文所述,国家会利用各种方式减少不确定性。但是,站在中国角度,目前的不确定性极大。而因为中国外交不熟悉特朗普,特朗普与传统华府也联系不足,这种不确定性在短期内无法消除。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外交只会“靠运气”、“看心情”行事。对中国外交决策者来说,政治学家阿克塞尔罗德(Robert Marshall Axelrod)的“合作进化理论”也许会是最实用的参考。阿克塞尔罗德以组织“重复囚徒困境”为研究对象,发现在两轮竞赛中胜出的,都是最简单的策略: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
也就是说,按照这种理论,面对摸不透的特朗普,中国应该一开始采取积极合作的方式,如果美国积极回应,那么两国又会逐渐回到一定程度的互信。而如果美国在某一议题,比如人民币汇率上挑衅,中国也需要就且仅就这一领域进行“惩罚式回应”,比如适当在美债上做文章。一旦美国转变态度,中国也相应地转变态度。这一策略简洁明晰,具有可操作性,同时也可以维持战略审慎。
同时,这种策略并不意味着北京只能被动地反应,从而被特朗普牵着鼻子走。特朗普这类话题达人,最常用的战术就是不断制造话题,使得听众无暇顾忌。对于中国而言,除了“一报还一报”策略外,还完全可以利用特朗普的战略安全政策和外交政策,为自己提供机会。
同时,北京可以利用商业联系(如马云的阿里巴巴)带动政治联络,增进对特朗普团队的了解。中国甚至可以在华府兴建智库,完善北京和华府的联络网,从而减少政策不确定性。这样做虽然都不一定能够直接影响特朗普的决策,但如果能够打通他身边的助手或他们所倚靠的智库,那么至少在政策执行方面,会留有周旋的余地。
就目前已知的危险而言,中国需要首先应对的,是特朗普对中美经济金融关系会造成的伤害。因为中国现在面临的首要挑战就来自经济与金融,而中美关系对中国的经济金融意义重大。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保持经济增长的领先地位,是中国国际权势的一大基础,也是中国全球影响迄今的首要源泉。
中国守红线为重
无论如何,在目前世界大局势复杂、扑朔迷离的情况下,中国的外交应对中,“保底”与“守红线”最为重要。参照中国悠久政治主流传统中的“战略保守主义”,集中致力于中国自身的稳定、繁荣和进步。北京面前特别关键的战略问题,在于能否真正明白“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仗一仗地打”。
鉴于当前的总体经济和金融形势,国内的“稳增长、调结构”和深化改革,应该会在今后一个时期内,成为近乎压倒性的战略重心。而北京也需要清醒地认识到,美国和西方的失序,可以鼓励中国在国外更加大力度积极进取,但也增大了中国过度伸展的可能风险。
而中国要严守的“红线”,最重要的是台湾。北京官方厌烦美国对台军售,但是实际上也没有足够有效的手段阻止。对军售也不会改变两岸的军事现状,“一中”问题却是一切中国官方外交的底线。对北京而言,就一中问题“谈判”是不可接受的。虽然在半官方和民间层面,或许可以达成一种不触及“一中”底线的谅解,但如果特朗普执意挑战这一原则的话,那么按照“一报还一报”的策略,北京毅然决然与特朗普进行对抗,比如暂停外交关系等,也会在意料之中。
为避免后一种情况的出现,北京现在急需与特朗普团队加强交流,让他们理解中美关系的底线,说服特朗普不要进行冒险行动。这种联系的做用,可能比官方声明更为真切有效。
(蒋鼓市,中国外交研究者)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