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新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上任还不足一百天,但世人却不会对这位领导人口无遮拦的形象感到陌生。至今为止,被他“失言”冒犯的外国政要名单,在极短时间内已以几何级数增长。杜特尔特曾在就职总统前承诺注意言辞,以尊重其国家元首的身份。不过,事隔三月,他这股口无遮拦的作风反而似有变本加厉之势,不但接二连三以粗鄙字句指责美国外交人员,日前甚至用“婊子养的”(Son of a whore)称呼美国总统奥巴马,更要求美国驻菲南部队撤出。
美菲同盟自冷战时代开始,一直是美国在东南亚的主要战略资产。近年南海局势白热化,更突显菲律宾的地理优势──方便华府高举“自由航行”旗帜介入这场领土争端。根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re)去年刊登的全球民调报告显示,在40个受访国家之中,菲律宾人对美国的友好感两年来都保持在92%,对奥巴马处理全球事务更亦以96%的高支持率排名榜首,十分符合外界对菲律宾亲美的印象。
杜特尔特的“反美”言论由来
然而杜特尔特甫登总统之职,无论幕僚如何努力“翻译”其言辞,他的言行举止总是隠含著一种对美国深深的愤恨,令人质疑这一切到底只是领导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还是意味著马拉坎南宫矢志改弦易辙,撇掉这美国个世界一哥。菲律宾德拉萨大学(De la Salle University)政治学助理教授 Richard Heydarian 最近就在评论文章上描述,美菲关系已步入一个“新常态”(new normal),意思是美国不能在杜特尔特治下享有过去的战略待遇及外交支持。
杜特尔特的“反美”言论并非无中生有。他年幼时曾经接受菲律宾共产党的毛左理论影响,反美反帝思想仍然充斥于他的言论之中。他同情菲南摩洛族穆斯林人争取“一国两制”的心态,亦同时憎恨美国在殖民地年代“清洗太平地”,在棉兰老岛大肆杀害“异教徒”摩洛族的铁腕手段。
另外,杜特尔特视扫除国内毒贩为菲国国内治安问题,如何处理罪犯乃内政问题,故此不能容忍美国、联合国对菲国内政的“法外处决”(extrajudicial killings)指手画脚。在杜特尔特眼中,西方国家在人权议题上亦屡屡犯错,他们指责别国人权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是帝国主义的劣根性在作祟。
虽然杜特尔特的“反美”言论某程度上与他的个人因素有关,但正正是这种毫不计算的直率强人形象和反毒政策,为他在菲律宾民间争取到主流认同。
尽管“毒品战争”换来腥风血雨,但菲国民调机构 Pulse Asia 上月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杜特尔特在七月的支持率高达91%,比另一极高人气的阿基诺三世(Bengino Aquino III)高峰期还要受欢迎。杜特尔特的反毒行动于七月开始,至少过百名毒贩当时横尸街头,Pulse Asia 的数字可理解成民众支持杜特尔特借助高压手段,解决缠绕菲国日久的罪案问题。
杜特尔特挟高民望展开“毒品战争”的成绩(透过牺牲人权及法律程序消灭罪案),把美国总统置于政策的对立面(透过强调人权否定政策成效),可能会根本影响不少菲国民众传统以来对美国的友好观感。
靠拢中国?
外界因此关注杜特尔特“反美”会否换来菲律宾在外交上更加靠拢中国,情愿透过对中国有利的双边会谈处理南海主权争议,甚至有朝一日愿意与中国妥协,放弃坚持南海仲裁结果。八月中旬,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Fidel Ramos)以特使身份到港与中国“老朋友”会面,为中菲双边会谈开路。在老挝(Laos,寮国)东盟峰会(东协峰会)之后,杜特尔特更宣布菲国海军只会在领海范围内巡戈,拒绝联同其他国家在争议海域进行联合巡逻。同一时间,菲律宾政府表示有意购入更多中国或俄国制造的军备,原因是它们“够便宜”、“透明”,以及“不受任何附带条件束缚”,远较美军提供的 F-16 战机合适国家需要。
这些政策的转变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杜特尔特单方面向中国发出友好信息,显示他不愿挑衅中国,亦不愿借助仲裁结果对中国进行法律约束;相反,与美国这个传统盟友,则似愈来愈貌合神离。
中菲美关系不是零和游戏
不过,以这种“此消彼长”的二分法(即中菲友好等于美菲关系冷却)理解杜特尔特的外交政策并不合理。毕竟中菲关系和美菲关系覆盖的范围并不完全重叠,前者既可透过和平外交调和冲突,但美菲同盟根基亦不一定因而被削弱。
就例如菲律宾前总统阿罗约(Gloria Macapagal Arroyo)在任时期,中菲关系大幅升温(阿罗约曾形容关系犹如“进入黄金时期”),于2001至2010年内一共签署了65份双边协定,中菲经贸总额急速上升,与1990年代对中国的强硬政策相比完全是改弦易辙。不过,这段时间美菲关系并没有减退,两国因为反恐战争开拓了更多国家安全合作领域,白宫亦把菲律宾看成打击东南亚恐怖主义的主要平台(注一)。
余此类推,中菲关系和美菲关系不应被理解成一场零和游戏。杜特尔特纵然在南海问题上选择与中国对话,但这不代表菲律宾将要完全放弃美菲同盟:
首先,杜特尔特一直没有按照北京意愿,拒绝承认南海仲裁结果的合法性,而且他对中国态度仍是“对话或开战”(Talk or Fight)之间的选择,更多次强调不会放弃领土完整(包括争议所在的黄岩岛),暗示不容中国在争议海域“为所欲为”。何况菲国国内反华的声音肯定较反美的来得更响更亮,目前不见得杜特尔特有需要拿其民望沽注一掷。
其次,杜特尔特一直都是针对美国“干涉内政”的言论,对美菲同盟的本质著墨有限,亦未有挑战《菲美防卫合作协议》(Enhanced Defence Cooperation Agreement,EDCA )的法律效力。EDCA 是美菲两国于2014年签署的合作框架,准许美军于五个军事基地轮流驻守,两国更可共享这些基地的资源。杜特尔特虽然要求驻菲美国必须遵从菲律宾军方作出的指引,但也多次明言愿意信守协议内容。
第三,菲国其他外交官员每次在杜特尔特“失言”后,致力为争议降温,更多次明言美菲传统关系不会受损。假若这些官员的言论有违杜特尔特立场,本应在极短时间内被推翻,但事实并非如此,似乎无法排除杜特尔特的“反美”言论只是单纯个人观点的可能。
菲律宾的外交政策一向由三大支柱组成:一、保持及提升国家安全;二、推广及维持经济安全;三、保障海外菲人权益及福利。只要传统美菲同盟能满足上述要求,而且美国下任总统愿意承袭奥巴马“亚太再平衡”战略方针,美菲关系就不会出现质变。唯一可能变数是,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杜林普(川普)在竞选活动中提倡“美国第一”政策,随时会变成“淡出亚洲”宣言,届时美国和其传统盟友包括菲律宾的合作势掀波折。
人权主权优次与后殖民外交政策
杜特尔特的“反美”言论,揭示的是发展中国家和欧美国家的根本分歧:人权/主权的优次问题,以及“后殖民地主义”的外交政策。
人权/主权的冲突一直是国际关系的大题目,用十分笼统的方法归纳,便是亚洲发展中国家倾向主张“主权不可侵犯”,与欧美国家强调“人权凌驾主权”的想法互相排斥。菲国警察总长罗萨(Ronald Dela Rosa)在近日访问时便表示,只有当菲律宾不再受毒品困扰,处决毒贩的行动才会正式结束。在菲国政府的眼中,毒品问题已渗入整个管治体系,治乱世唯有用重典,而且政府针对的毒贩都是国民,因此整场“毒品战争”都是国内事务,没有外国插手的空间。
这种心态在其他东南亚国家亦略见一二。同样饱受走私毒品所累的印尼,去年坚持处决外国毒贩“杀一儆百”,触发与澳洲、巴西、荷兰等国的外交风波,该国缉毒局局长甚至有意参考杜特尔特的反毒政策。
如果这个风潮不断扩散至其他东南亚国家,美国基于战略利益,又应如何应对?假若欧美国家保持一贯作风,单纯从西方视角把“人权凌驾主权”的论述强加于其他发展中国家身上,欠缺打击跨国贩毒的政策辅助,最终只会换来前殖民地的民粹反弹。
菲律宾对中国表现得较为宽容(至少习近平没有被骂),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中国透过不设条件的贷款及买卖形式彰显“不干涉内政”原则,吸引了包括菲律宾在内的其他发展中国家,寻求中国在基建或开发上提供援助,避过欧美国家或国际组织的严苛要求(如开放市场、改善人权等)。
华府应该接受,菲律宾以及其他亚洲盟友毕竟已经摆脱一百年前的殖民地身份,一个符合独立国家的形象和行为是维持关系的症结所在。美国若果想试探杜特尔特的底蕴、解决分歧,便更应向马拉坎南宫清楚表现出一种相互对等的国与国关系,摆脱一种“向小弟弟说教”的印象,看杜特尔特这位“摇滚巨星总统”如何回应。
(冯嘉诚,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所博士生)
注一:在菲南一带活跃的极端主义组织“阿布沙耶夫”(Abu Sayyaf Group)被指与阿尔盖达(al-Qaeda)结盟
謝謝分析,然而想問問的是:反對「人權凌駕主權」,不正就是中國、以至其他鎮壓人民自由的政權,高喊回應「人權乃普世價值」論述的藉口?
另說美國應「表現出一種相互對等的國與國關係,擺脫一種「向小弟弟說教」的印象」,這不就是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幾近天天都用以回應美國/西方對其鎮壓人民言論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