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华航罢工胜利了,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而回到日常,有多少人曾是误解、投诉他们的乘客,对他们的工作又有多少不切实际的想象。人们常常忽略空中服务是一种工作,也容易忘记空服员作为劳动者的权利和尊严。与制造业相比,服务业者似乎总显得比较轻松、体面,而背后的甘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有的系统失误,都由他们的个人尊严做盾牌,挡在愤怒的消费者面前。前华航空服员李牧宜记录下她过去的受训经历、对工作境遇的种种观察,写成《我在飞机上学会的事》。她在每一次教训中消化委屈,理解客人,收获成长。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应该记得,每个人都值得有尊严的劳动,不要把服务者当做机器人。
《我在飞机上学会的事:一位空服员的告白》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出版社:大块文化
作者:李牧宜
以下节选自6月出版新书《我在飞机上学会的事》,由大块文化授权刊载。大标题为编者所拟。
为什么我们总爱说“自己的行李自己搬”?
很多人以为“搬行李”是组员提供的必要服务之一,但事实上,组员的义务,是要让所有行李、包包,都能很安全地妥善安置,以免当乱流发生,或是大家打开柜子时不慎掉落、砸伤客人。
这个概念已经慢慢建立,但还是有很多乘客会在飞机上指挥空服员搬行李,甚至期待空服员独自完成。
虽然组员之间都有极佳的默契,搬起时,一定会有另一双组员的手伸出来协助,但碍于许多忙碌的情况,很多组员是因独自搬行李而受伤的,严重的甚至有椎间盘突出的问题。为了导正骨架、让骨架受力均衡,许多组员的围裙下都是一片片的束腹带。
不瞒大家说,我现在的背伤就是当时工作中造成的,直到现在一年多了,都还没有康复。
那是一个旅游旺季,整个经济舱被两三个旅行团攻占,登机时客舱又像是战场。正当我忙着引导客人入座,突然有一位身形高大、年约四十岁的男子,拉著他的大行李走过来。
“小姐,请妳帮我放上去。”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独自帮客人搬行李喔!”
“可是我力气很小,也放不上去。”
看着他,我实在有点疑惑,这么高大的壮汉都放不上去了,怎么会期待一个小女子可以做得到?
我看了一下对面的组员、再看看远方的组员,她们也都满头大汗地忙碌中,眼看即将塞住的走道,身边又没有助手,我只好对这位“二头肌很大、力气却很小”的先生说:“那我们可以一起搬吗?”
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喔……好啦!”
我实在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认真,使尽全身力气和他一起搬起行李箱,就在我们高举箱子,正要往行李柜内塞的瞬间,这位先生突然放手,箱子的重量瞬间全部落在我的手上,一时之间,我的双手无法支撑住箱子的重量,因此掉下来,差点砸到我和旁边的客人。
我相信这位先生不是故意要让我受伤,或许是他不懂得正确的方法,或认为行李已经进了行李柜了。但从那天开始,我的背就开始隐隐作痛,手臂也时而麻木、时而疼痛。即使一年多来,我不断复健,也才好了一点点。
事后有客舱经理郑重地对我说:“组员不是起重机,更不是举重选手。如果有客人说行李搬不上去,不管怎样,千万不要自己搬,因为受伤的是自己。”
哎呀,亲爱的客人们,为了让我们保持身心健康,就认清“搬行李不在空服员服务范围之内”这个事实吧!好让我们可以在您下飞机后,继续造福更多的乘客,或是在您下次搭飞机时,可以由健康的组员替您服务,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吧?
一道道烙印
随着服务观念愈来愈普及,空服员的工作精神除了最基本的“飞航安全”外,还必须注意服务的每个细节。厨房对空服员来说,是个温暖的小空间,但只有在服务结束后,繁忙时,就是个战场。
我们的使命,就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所有繁重的准备工作。
在上飞机之前,客舱经理会在组员中心带大家做简报(Breifing),复习、抽问安全知识及口令,再交代当日航班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许多经理都会在简报结束前,提醒大家:speak softly, work gently。
这句话,在平时对优雅的女性,都不会是难事,但在厨房里面对分秒必争的工作时,却变得格外艰难。即使是经理耳提面命,难免还是有很多组员发生工伤,在很多组员的丝袜里,都是一块一块的瘀青;在很多组员的手臂上,我们都会明显看见烫伤的疤痕。
在很多组员的丝袜里,都是一块一块的瘀青;在很多组员的手臂上,我们都会明显看见烫伤的疤痕。
乘客在餐盘上看到的热餐盒,都是组员在烤箱里一个一个热好,再戴上隔热手套,一个一个塞进大餐盘上的小餐盘中。烤箱中的餐筐有一层一层的铁架,非常高温,有时组员在忙碌中会一时忘了戴上手套,或是为了节省时间,直接拿湿纸巾代替。
虽然资深组员都有一双铁沙掌,但她们在资浅时期,被烫伤的案例更是不胜枚举。据说曾因泡面服务,在乱流中烫伤组员及孩童,因此为了保护乘客的安全,泡面服务全面取消。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打厨房(负责厨房工作)时,正好是超赶的上海班,落地后发现手上被烤箱烫掉了一块皮,但在飞机上浑然不知。厨房中的工作处处都是危机,更遑论在乱流中被咖啡、热茶泼伤了。在组员优雅的笑容底下,是辛苦的烙印。
超短飞时航班,最考验空服员
进这个行业以前,我总以为必定是服务人员有什么严重过失,才会构成客诉的理由。但渐渐地,我发现只要“现实”与客人的“理想”有落差,即使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造成消费者极大的不满。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第一份客诉报告。
很多人可能会有疑惑:“飞行时间短,不就很轻松吗?”其实太短的飞时是最让空服员头痛的,因为必须在最短的飞时内完成送餐、收餐、卖免税品等工作,还要百分百做好所有安全检查,足以让空服员忙到翻过去。
我们常用一句玩笑话形容这种超短飞时航班:“餐盘还没‘丢’完,就下降广播了!”从起飞后,我们都会不停地看手表,生怕机长广播下降前,餐点还没收拾完、免税品卖不完。在这些形同打仗的航班中,常会忽略一些很小的细节,而这些小细节不免成为被客诉的关键。
那天,飞了趟台北—马尼拉任务,是我受训后,第三次上飞机,身上别着“烧烫烫”、刚出炉,上头写着“见习员”的名牌,等着上飞机接受挑战。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位同批受训、第一次上飞机的见习组员,大家都梳着很整齐的包头,脸上戴着非常完整、一看就知道是菜鸟的妆容。
台北到马尼拉的飞时非常短,全机客满,航班也delay,因为行程被延后,客人上机后始心情都不是很稳定;碰巧机上又有我们这群菜鸟,姐姐们在照顾客人之余,还必须花时间指导我们,所以,全机弥漫着浓浓的烦躁味。
“好的!餐车set 好了,出发吧!”和我一起工作的姐姐这么说。
上了走道,我谨记受训时老师叮咛的:“微笑,微笑,再微笑”,于是便展开招牌笑容,露出八颗大牙齿:“先生您好,今天的餐点是鱿鱼羹面,请慢用!”
接着,跟旁边的小姐说: “小姐您好,今天的餐点是鱿鱼羹面,请慢用!”
再对坐靠走道座位的先生说:“先生您好,今天的餐点是鱿鱼羹面,请慢用!”语毕,送上灿烂的微笑。
就在送完这三盘餐点后,我一抬头,看见眼前的姐姐已经送完整整两排,正在皱着眉头等著我:“牧宜,今天飞时很短,动作可以加快一点吗?”
厨房奔来一位大哥,快速递上补餐:“姐!咖啡茶已经准备好了,车子回来后可以马上接着送!”
姐怒视着我:“妳看,咖啡茶都已经准备要出了,以妳这种速度,我们是要什么时候才可以送?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耗!”
大概送到第二十位乘客时,我的手脚慌乱了,服务到第五十位,我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脸上只剩下一双八字眉和一堆沿著额头流下的汗珠。
不知不觉地,我的动作愈来愈匆忙,而原本的台词也只剩九个字:“这是今天的餐点,请用。”
我突然听到一阵大吼。
“小姐等一下,妳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反应过来,直觉以为是客人在吵架。在我转过头时,手上还拿著准备要递给下位客人的餐点。
“小姐,妳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不好意思,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妳刚刚是故意要摔东西吗?”
“我刚刚没有摔东西啊……”
“哪有人放盘子这么用力的?你们服务生都用这种方法服务吗?”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可能太急了,造成你的误会……”
“我告诉妳,我在候机室就很不爽了,你们飞机delay 延误我后面的行程,该发脾气的是我还是妳?”接着他怒吼: “妳如果不高兴,可以不用来上班啊!”
姐姐赶紧出来解围:“先生,这位妹妹还在挂牌,是刚上线的啦,可能还不是很熟悉,希望您不要见怪。”
这位面红耳赤的先生,把眼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胸前,看见了“见习员”的牌子。
“靠!我跟大家买一样的机票,付一样的钱,为什么要一个见习员来服务我?我才刚一上飞机就看到两、三位见习员,是怎样?这是台见习员专用飞机吗?”
我用很愧疚的脸,接了一句很笨的话:“先生,不是这样的,其他三位组员只是上来观摩、考核,只有我是on duty。”
“妳很厉害,妳说妳是虾米(什么)‘肮du 体’是不是,好!”
即使姐姐在旁边努力安抚他,还是无法平息他的怒气。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只好默默地说:“刚刚如果有得罪您的地方,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强忍泪水,把剩下的餐点送完。后面的工作,为了让我不要再度面对这位火冒三丈的客人,姐姐很贴心地帮我安排在厨房帮忙,她们纷纷安慰我:“没关系啦,飞久了,心脏自然就变强了!”
隔一天,我接到了空训部的电话,表示我接到当班客人的客诉,希望我可以亲自到空管处做说明。
我没有直接看到客诉信的内容,但借由空服主管的转达,我才知道,这位客人不但不满我“摔盘子”,还说我“脾气很大,想跟客人说教”。
我向主管巨细靡遗地解释完整的过程,很难过客人误解了我的意思。主管问了很多细节,也静静地听完。
这个客诉影响了我是否能继续留任
“牧宜,大多数的客人不会做无谓的客诉,会抱怨,一定事出有因。妳很资浅,资浅的组员会犯错,我们都能理解。我们希望妳可以写一份报告,内容除了交代过程,还要详述妳应该有的改进方式。”
“还有,试用期对新进组员来说,都是很艰难的考核时期,希望妳在报告中可以承认自己的错误。记得,妳会不会进入第二阶段训练,我们将会把这个case 列入考虑。”
我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己应该玩完了。
走出办公室时,我满脑子都是自己接到公评会的通知,要求我带制服、装备、行李箱、课本全数还给公司,并交出自己的员工证,走出公司大楼,永远的离开。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掉下眼泪,难道这两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就因为我无心的,用太快、太重的力量放下餐盘,就足以把我退训、宣布淘汰出局吗?
我回家坐在电脑前,即使泪洒键盘,还是要把报告打完,我尽力地把姿态放到最低,希望可以连同把被淘汰的机率也降到最低。
过了一个月,我顺利地回到教室,开始了第二阶段的机种训练。至于这个客诉案件究竟如何落幕,我也不得而知,不知公司是否有把我的歉意转达给客人,也不知客人如何回应,但我已尽力写了一份认错的报告。
在好几个夜里,这件事情总在我脑中翻转。
细想后发现,当时我实在不应该急于解释,更不该自以为可以为自己解围的,说那句“其他三位组员是上来观摩,只有我是on duty”,因为不管我是不是有意的,放盘子的速度太快,本身就错在我。
负面情绪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累积而来的。或许,那位客人从在候机室时就已经被惹毛,或甚至,从他出家门那刻就开始了。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就算我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就算我认为自己没错,也应该尽力做到倾听,因为我们心里都知道,我们无法每次都为客人提供那个最满意的答案。
我还记得那位客人的脸,以及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神情。
我很谢谢他,因为他somehow 教会了我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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