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戴娜美:奥兰多屠杀,ISIS式恐袭为何难防?

社会想要消除这种危险已经不可能,因为它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它是生活的结果,是活生生的世界精神。
美国民众悼念枪击案死难者。

美东时间6月12日凌晨两点,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Orlando)的 LGBT 酒吧“Pulse”遭到袭击,造成百余人伤亡。袭击者奥马尔·马汀(Omar Mateen)在事前打给911,宣称向 ISIS (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the Levant,伊斯兰国)效忠,而ISIS的官方新闻机构也“认领”了这次血腥屠杀。

事件的细节逐渐浮出水面:这又是一次“独狼”式恐怖袭击。疑犯真实动机为何,恐怕难以确认;其是否与 ISIS 有实际联系也有待调查。但这次袭击,确实符合近年“ISIS式”恐怖袭击的特征:分散、随机、令人防不胜防,且直到最后一刻,才宣布和 ISIS 的关系。在这类事件中,ISIS 更像是在“事后追认”,而非从头到尾策划行动。

过去几年里,从巴黎到布鲁塞尔,再到奥兰多,这类恐怖袭击,不断在西方腹地发生,引起了大量控制穆斯林移民及难民的争议。然而正如哈光甜曾经指出的:传统的分析与应对,已经无力处理今天 ISIS 式的威胁。如果要理解这些袭击为什么防不胜防,我们必须到 ISIS 的宣传和组织中,去窥探其恐怖袭击模式及逻辑。

ISIS 宣传中的“普世主义”

ISIS有专门的媒体中心和新闻机构,在网络新媒体方面尤其发达。常用的宣传手段有视频、社交网络帐号等等。最负盛名者即其官方杂志 Dabiq

杂志本身得名于叙利亚的城镇 Dabiq,在预言中是穆斯林军队和“罗马军队”末日决战并战胜的地点。杂志每一期目录上,都引用了前基地组织首脑之一扎卡维(Abu Musab al-Zarqawi)的话:“星火已经在伊拉克点燃,而在真主的允许之下,它的光热将会越来越猛烈,直到点燃 Dabiq 的十字军”。2014年 ISIS 占领该城后,先将先前的两份宣传刊物《伊斯兰国新闻》(Islamic State News)和《伊斯兰国报告》(Islamic State Report)合并为现在的综合杂志。

这份杂志以英语在暗网(deep web)刊发,但也很快在普通网络中流传。其内容包括宗教理论、国家治理、战局报告、宣传动向、世界各地的“圣战”等方面。杂志常设栏目包括前言、专题文章、“伊斯兰国报告”、“敌人话语中的伊斯兰国”等等。ISIS也会通过杂志发布人质消息,勒索赎金,展示杀戮成果。Dabiq 的版式设计非常现代,堪比《经济学人》等国际大刊。

然而, Dabiq 虽然服务于 ISIS,却并不完全反映 ISIS 的实在本体。尽管鼓吹全世界穆斯林都要参与其建设,ISIS 仍然依托着具体的国家形体:占有领土、开展税收、惩罚犯罪,改变既有地缘格局,制造恐惧。而 Dabiq 所反映的,则是 ISIS 的意识形态精神──即便摧毁了伊拉克和叙利亚的ISIS控制区,Dabiq 仍然可以存活下去。

Dabiq 的 ISIS 是“普世主义”的──它反对塔利班和基地等组织的“民族主义路线”。他们不把自己视为某地的穆斯林,而是把穆斯林塑造成一种够跨越国界、阶级的普遍认同。在这种认同之上,国界足以消弭,袭击不需要组织,而任何平凡生活场景,都可以成为恐怖的源泉。

对“现代社会”宣战

ISIS 的主张,看似是要建立前现代的哈里发国(Caliphate);其攻击的对象,也是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不过其实,他们并不是在建立中世纪中东的宗教社会,而是在催发一种后现代的新状态。

Dabiq 认为,穆斯林的痛苦来自于“现代的民族国家与社会”,ISIS则使穆斯林能够通过迁徙和圣战开展自我拯救。杂志第三期的一篇文章描述了“当代奴隶制”,直指现代个人的忙碌与虚无。文章作者说,当代的雇佣、工作时间、工薪制度不过都是“奴隶制”,让穆斯林无法感受到一个自由人应有的尊严。他们呼吁穆斯林离开异教徒的土地,来到他们的乌托邦,以逃离那种内涵与表面不相符的“虚伪状态”,这种状态被
Dabiq 描述为现代社会(甚至我们可以直接说是资本主义社会和消费主义)的结果。

同样是第三期中,Dabiq 引用了一名“殉教者”(Shahid)的话鼓吹道:很多穆斯林日常服从于虚伪,而他们厌恶这种服从,解决方案就是参与“圣战”(jihad)──也只有将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圣战”的反抗中去,才能战胜那种日常化的虚伪。

ISIS 通过 Dabiq 很明确地表述:生活就是“圣战”,而圣战就是“迁徙”(Hijrah)──该词原指穆罕默德率领信众从麦加出走麦地那,在ISIS话语中特指从虚伪的现代社会出发,迁徙到ISIS占领区加入组织。在这里,他们针对的不只是穆斯林,甚至也包括非穆斯林。加入ISIS成为了一种解决现代性诸多问题的方案──一种重新赋予个体生命意义的方案。当一个人感受到现代生活的空虚感,并感到需要填充的时候,他/ 她就成为了ISIS的征募对象。这也恰是Dabiq第二期推崇的一名加拿大人的故事。他放弃了原来的信仰、丢下了家庭,迁徙到了中东,加入了ISIS。

ISIS将自己标榜为解决现代人空虚生活与失落心灵旗手,这接近于欧洲学者霍斯洛哈瓦尔(Khosrokhavar)所表述的“极端主义的伊斯兰化”:左翼的政治乌托邦消逝,中东的复兴主义之梦消解,ISIS的伊斯兰作为新的乌托邦出现,成为了新的“反抗方式”和“解决方案”。

去中心化的袭击

Dabiq 中的 ISIS,并不像传统的伊斯兰社会那样,推崇清真寺系统出身的,拥有丰富教法知识的伊斯兰教法学者,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全球各地的清真寺系统。相反,他们推崇的是扎卡维、本拉登等“圣战者”,乃至普通的恐怖分子。与此同时,尽管ISIS由教法学者“哈里发”巴格达迪(Baghdadi)领导,但 Dabiq 却并不强调对他的崇拜。

于是,在 Dabiq 所表述的 ISIS 意识形态中,教士和教法学家的地位大大下降,圣战者们本身成为了崇拜的中心(每一期杂志都有专门的栏目介绍)。世俗的恐怖袭击与战争,成为了个人化的宗教义务,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圣战”获得救赎,这种新的个人伦理,正是 ISIS 意识形态的一大基础。

在此基础上,Dabiq
清楚表达了一种随机的、无中心的恐怖袭击模式。它要求追随者在攻击伊斯兰国的所谓“十字军国家”发动袭击;并且无论这些“十字军国家”的公民在哪里被发现,都应该发动袭击。它也号召每个穆斯林都走上街头去杀“十字军”,并且要公开表达对
ISIS 的效忠,避免被媒体描绘为随机杀戮。同时这种袭击应该计划简单,避免和过多人讨论,避免复杂准备和“完美主义”,以保持秘密并保证成功。

Dabiq 煽动说,即便只杀一个异教徒,也可以免于地狱的火狱。而这种袭击模式,非常简单且无法预防。它不需要计划,甚至“反对”计划。简单而直接的屠杀,结合显明的对 ISIS 的效忠即可。袭击者无需和 ISIS 组织直接联系,甚至也无需告知 ISIS,所需要做的就是发动袭击、发表宣言,然后 ISIS 就可以享受其带来的恐怖。这和人们印象中传统的,组织化的恐怖袭击完全不同。另一方面,ISIS 也无需自己亲自组织攻击,只需要发布预告要袭击哪里,将自发的支持者引向目标国家,恐怖就可以在目标地点蔓延开。

Dabiq 在第十二期中声称,真主对敌人的打击将会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现实中 ISIS 式袭击的遍地开花,也的确令安全部门防不胜防。但这并不是他们蓄意谋划的结果,更不是袭击者出于宗教的选择。很多时候,选择地点的理由非常世俗,非常个人化。例如 2015 年加州圣伯纳迪诺(San Bernardino)的袭击,发生地点就是袭击者上班的地方。

这些袭击者的宗教背景,也往往难以用一般人眼中的“原教旨主义信徒”来概括。巴黎袭击的主谋之一 Abaaoud 在投向 ISIS 之前甚至从来不去清真寺,另一主谋 Abdeslam 则喜欢出入夜店;圣伯纳迪诺的袭击者 Farook 是一名出生在美国的当地公务员,但在与来自中东的妻子订婚之前就已经“激进化”,随著 ISIS 的崛起开始付诸行动。

从组织方式到宗教生活,ISIS 式的恐怖袭击,都展现出了和既往截然不同的形态。这次发生在奥兰多的袭击,也不例外遵循了这种模式。

弥漫的恐惧,每个人的战争

随著案情逐渐披露,奥兰多袭击者 Mateen 的生活,展现为令人难解的组合:他充满对警察的崇拜,喜欢穿着纽约警局(NYPD)的衣服自拍,并加入一家保安公司。他热爱生活,在家中按照《星球大战》的主题装修浴室。更有人指出,Mateen 本人可能是所谓“深柜”──隐藏自己身份的LGBTQ人士,这令他的“恐同”动机变得更为复杂。此外,尽管有人发现他父亲支持阿富汗塔利班路线,但 Mateen 本人没有参加在阿富汗的“圣战”,甚至可能毫不在乎阿富汗穆斯林的处境。

若容许大胆揣测:Mateen 的袭击,“或许”是一种自我身份的实现,也是身份撕裂的最终爆发。他如同警察一般,用暴力捍卫某种价值律令,而这种律令约束的对象,可能正是自己的欲望与生活。袭击发生在最世俗的地方,消灭的是最世俗的欲望。这是因为,袭击者自己不过就是世俗的生活者──他们的愤怒不在宗教中,而是在个人化的世俗经验中生发。

这些与中东的恐怖袭击大不相同。中东的恐怖袭击往往针对宗教和教派、针对政府、针对西方军队;袭击地点经常是清真寺或政府驻地。因为当地的袭击者的生活已经是宗教的,他们的宗教生活是围绕清真寺展开的。而只有在世俗的、原子化的社会中,才能够想象出世俗的敌人。

ISIS 式袭击模式是“反结构、反中心、日常化”的:每个穆斯林都应该做,且都应该自己做,而对于与穆斯林共同生活的非穆斯林来说,被攻击的危险,就明显泛化为一种日常化的战争。人们会开始担心身边的穆斯林,怀疑其是否已经接受了Dabiq 的宣教,是否正在从正常人变成杀手。这种“正常”的担心,也恰恰是恐怖主义之“恐怖”所在:在恐怖主义不知道从何处投来的注视下,秩序的、和平的日常生活渐次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混乱与战争。

在这种日常化、无中心的战争中,威胁来自于每一个人、存在于每一分钟,人们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安全,而不得不成为一个时刻警惕的战士。恐怖之下的人们会猜疑、仇恨。恰恰是在这样的机制下,非穆斯林会变成伊斯兰国想像中的“十字军”──这是“自我实现的预言”(self-fuifilling
prophecy)。其结果是,世界将彻底分为两个对立阵营,但却表现为每个人针对每个人的战争。

这种战争并非直接组织的结果,而是出于消费社会丰富图景下意义的空虚。每个人的空虚都被引向了属于自己的狂热或愤怒。对于Mateen来说,也许是对自己LGBTQ身份的恐惧,而对其他人,则可能是其他任何事情。

当代社会想要消除这种危险已经不可能,因为它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它这是生活的结果,是活生生的世界精神。如同某个自杀式恐怖袭击者所说:“如果吉哈德(圣战)进入一个人的心中,那么它就永远无法离开。”

仇恨和恐怖恰恰是他们所希望的,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借用一句《古兰经》的话语:“善恶不相等,你要以较好的去对付恶,那么与你有仇的人就会变得犹如密友。”

(戴娜美,几个人类学学生的共用笔名,爱好广泛,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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