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1989年六四事件发生后,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支联会)在1990年开始,每年6月4日都会在维多利亚公园(维园)举办烛光晚会,悼念六四死难者,参与者均达数万人,是全球最大型的六四事件悼念活动之一。
近数年,香港本土主义崛起,本土派支持者批评支联会将六四事件与“爱国爱民”、“建设民主中国”等运动纲领捆绑,主张六四与爱国思想切割,并于2013年开始另起炉灶,在尖沙咀同时举办六四集会。
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学联)是支联会创会成员之一,以往学联均会代表大专院校出席维园六四晚会,并上台发言。2015年,香港大学学生会决定不以学联名义参与维园晚会,在港大自行举办活动。今年,本土之火继续延烧,学联宣布退出支联会,各大专院校学生会亦将自行举办六四晚会,港大学生会会长孙晓岚甚至质疑悼念六四“是否要有完结”。
香港与六四应否切割的争论愈演愈烈,端观点将陆续邀请各方撰文,加入讨论。
近年香港兴起本土主义,任何政治议题都强调本土,连六四也不例外。自2013年起,部分本土派便扬言杯葛维园六四晚会,另起炉灶,在尖沙嘴举办悼念活动,理由是六四要本土化、在地化,要脱离大中华思想,以香港为本位。
今年以本土派为首的学界似乎更加激进,认为悼念六四已没必要。日前港大学生会长孙晓岚在商台节目中表示,预计学界将在未来一两年内把悼念六四剔出议程。
数年前开始倡议六四本土化,今年就有人开始想完全放弃悼念六四。这不禁令人思疑,六四之于本土派,到底有著什么意义?悼念六四是否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形式?
悼念六四的三个主要理由
或许,我们不妨先问为何悼念六四。这主要有三种理由:
第一是人道主义。六四屠城,是政权暴行,我们应该予以谴责,此乃义愤之举。我们哀伤,因为这是人间悲剧、人类不能忘记的大事件。无论什么身份,只要是人,都应该勿忘人类重大的历史,为这件事而哀悼。
第二是悼念是最有效令人勿忘六四、薪火相传,以及宣传政治理念的活动。这亦是支持参与维园六四晚会的人经常主张的观点:维园六四晚会是全球最大型悼念六四的活动,举世触目。国际传媒会报道,也有大陆游客特意来港参与晚会,宣导层面广泛,最能唤醒人们对六四的关注。在晚会前夕,其间,甚至之后,都有各种活动,说明当中的历史,与相关的政治理念。
第三,是社群牵绊,集体道德。这点在理论上最难说清楚,但在现实中却是二十多年来,不少香港人参与六四悼念活动的主因。当年六四屠城,受伤害的学生平民,并非与我们香港人无关。这些受难者都是内地的“同胞”,是我们这社群的一份子。只要是同属社群,就应该承担这个沉重的历史,就像日本人勿忘二战的历史与负责、德国人要为纳粹恶行内疚与反省。当中的原因,都是因为这是社群成员之间的牵绊,需要共同承担的历史与伦理责任。
六四活动仍对本土主义有利
过去二十多年,悼念六四的人都离不开这三个原因而参与晚会。但近年,本土派反对第三个观点,要将香港人与中国人的身份切割开来,否认两者是同一命运共同体,也主张中国政治或民主,与香港没有关系。那么,过往的本土派是怎样为自己仍然悼念六四辩护呢?当时,不少本土派仍认为第一种论点足以支持悼念六四:“中国政治与香港无关,我们是以人道理由悼念六四”。
先不深究这个理由是否真的合理,至少它表面看起来能够自圆其说。但当以本土派为首的学界决定要放弃悼念六四,就不免有点自打嘴巴了。难道本土派不再“人道”了,不再认为需要悼念这个年前还在悼念人道灾难了?
其实,港大学生会会长孙晓岚回答了这道问题。她说“这一两年,对香港前途问题是好重要的时刻”,而悼念六四并无进展,不应该再投放时间心力。既然如此,为何学界今年仍然办六四活动呢?最佳的解释便是出于第二个论点,即六四活动仍然对本土主义有利。本土派透过今年(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悼念活动,宣传自己的本土理念,用六四吸引民众关注本土议程。
这并非单纯的诛心论,是有迹可寻的。事实上,本土派自己也说过反对参与维园六四晚会的理由,是因为当晚的理念是大中华思想,无利于本土化进程,甚至是有害的。所以,本土派争取与关心的是某个政治活动能不能够本土化:无论切割身份认同与社群牵绊再用人道理由自辩,还是脱离维园六四晚会,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本土化。因此,六四悼念反而变成是次要,甚至是包袱,只是一种本土化的工具。若然无利,六四甚至可以不理会,“毕竟它只是人类众多悲剧历史中的一件惨事而已”。
切割牵绊,是否可能?
现在,弄清楚本土派的思路,我们就可以追问这种切割是否可能。答案可以从事实与伦理这两个维度回答。
从现实层面来看,即使香港人与中国人真的再没有社群牵绊,我们还是可以问,难道香港人本身与六四真的无关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因为六四不只是中国人的事,更是港人有份参与的历史事件。当年有三十多万香港人参与《民主歌声献中华》活动、5月28日百多万香港人上街游行声援运动,甚至有香港人亲到北京直接参与运动,民间组织亦提供物资支援这场运动。直至六四屠城发生,当天香港也有数十万人在跑马地“黑色大静坐”,抗议北京血腥镇压运动,更有香港组织协助北京学生逃离。然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年举行的六四烛光晚会。香港人从事件发生前直至现在,二十多年投入大量情感与资源在六四事件上,难道真的可能完全切割开来吗?
从伦理角度来看,我们要问社群牵绊与伦理,真的能说切割就切割吗?试想像,现在有些日本人要推行“去日本化”过程,说自己是新某某国人,然后说二战与我们这些新某某国人无关,你能接受吗?再想像,假如有些德国人说我们不是什么德国人,别要我牢记纳粹的恶行历史,你能接受吗?当然,你可能会说,纳粹与二战都是罪行,不能拿来跟六四晚会类比。这没错,但这里的重点是社群牵绊、历史记忆,不是你说要切割,就能随便切割。“命运共同体”就是一个很好的词语,说明社群成员是承担著同一命运,否则就称不上共同体。
归根究柢,社群主义的核心思想是,社群羁绊与伦理是超越个人同意的,意思是:“毋须经过同意,只要有社群归属,就有责任。”这种社群责任,不同于自然义务(例如不杀人的义务)与自愿义务(例如我同意帮你工作,我就有义务做到),不是一个人想脱离就可以脱离。除非本土派从开始就不是社群主义,认为社群责任承担与否只属于个人同意,或最终归属于自然责任,则是支持道德个体主义(moral individualism)。
自利原则是本土派核心思想
问题是,本土派一路走来,都是倡议社群主义,主张要以香港为本位,重建“香港人”这命运共同体。但另一方面却轻易抛下以前一直的社群牵绊,这就难免有点不一致。唯一解释的是本土派其实不太关心社群牵绊与责任。整个本土化过程都是源自“自利原则”:因为本土化进程对我有利、对香港的民主、民生、自由有利,所以我们要推动。如果悼念六四对本土化进程仍然有利,就应该举行。所以,未来一两年,悼念六四再对本土化没有益处,就应该踢开不理。
我不避讳地说,自利原则的确是本土派的核心思想,是最能解释本土派的所有行为。回顾一些本土派的观点,为什么反对支联会以“建设民主中国”为晚会理念?因为民主中国对香港不利(注一);因为中共忌惮香港民主运动,不理会中国政治,不要河水侵犯井水,将令中国大悦,有利区隔两地发展。这些理由不正好说明了本土派骨子里是自利主义者吗?
须反思共同体的精神与真谛
事实上,我觉得自利并不真的必然罪大恶极,本土派不妨大方承认。诚实面对自己的政治信念,才能展开好的开始。我也无意说服本土派。那么,非本土派或在这议题上仍然犹豫不决的人,便需要想一想命运共同体的精神与真谛是什么。如果一个只顾著自己的社群,轻易抛下社群羁绊、历史记忆的社群,真的能发展出良善与正义的社会吗?
我不是说,香港人与中国人不能或不应该切割身份与牵绊。我并不保守到接受这点。事实上,我也不是社群主义者。然而,即使两者能够切割开来,切割的方式就该是现在这样吗?就应该像港大学生会长般,轻易说六四是包袱,必须“丢”之而后快吗?这问题大家需要自己深思。
至于,即使香港真的能自决、能够一国两制、能够独立自治也好,中国始终是世界大国,邻近于香港。不论人口流动、文化交流、经济贸易,都无可避免地要与中国发生联系,就连台湾也避免不了这个政经事实,香港又怎可能完全实施中港区隔?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吗?香港怎样才能与中国进行政经博弈,自然是联合各方势力,争取国际关注,甚至反过来影响中国内地……这不就是原本悼念六四活动可发挥的功能吗?
当然,有些人不参加六四烛光晚会,可能不基于上述本土化的自利原则,而是不认同晚会的一些仪式。这些我们都可以批评,讨论,甚至另起炉灶。这也该是支联会要反省的地方。但绝非放弃悼念六四、忘记六四死难者的好理由。
(阿捷,“正心诚意”博主,推广普及哲学)
注一:陈云,《香港城邦论》
此文原载于作者Facebook,经作者编修增补,授权《端传媒》刊载。
之后除了六四,还有524。这是为了反资本主义之下的独裁,暴政,双标以及谎言 为消除全世界的种族歧视而设定的伟大节日。
悼念「六四」(或八九民運)應該不要窄化地看成地域性的解釋,全世界悼念六四,是悼念一個「人類爭取民主自由而被血腥鎮壓」的歷史,就像我們要一直紀念猶太人在二戰期間被納粹隔離屠殺的過程是一樣的,這是一種人類不斷的惕勵和覺醒,無關地域、種族、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