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5/17)是国际反恐同日(International Day Against Homophobia, Transphobia, and Biphobia),台湾与香港都有政府、学者或学生社团发出声明或举办活动,诉求消除同性恋恐惧、跨性别恐惧与双性恋恐惧。三天前,艺人张惠妹(a MEI)也号召共十组艺人于八月举办“爱最大,其实我们都一样!”公益演唱会,支持台湾婚姻平权立法进程。
然而,在进步行动的另一边,反对同性恋与跨性别文化的团体(多以基督教或统一教为首),仍持续不断以“维护家庭价值”、“保守传统文化”等论述,阻挡进步言论传播与政策施行。在这壁垒分明的两方阵营之间,最腹背受敌、受伤甚深的一小群人是“同志基督徒”。
多重压迫下的跫音
近五年,台湾兴起了以性和性别为战场的文化战争。同志运动与性别平等教育,和反同忌性的保守宗教联盟之间,在社群媒体、行政立法、组织动员上竞逐论述,政治斗争。冲突过程,少见有品质的论辩,充满刻板印象的污名指控,却不断在网路增生繁衍——保守人士“抹黄”同志性滥交、不正常,同性婚姻会败坏社会;同志抹黑基督教为邪教,将灵恩的医病赶鬼仪式视为疯狂无脑,嘲笑奚落。
同志基督徒夹在两敌对阵营间,身心灵备受压迫。
同志基督徒身兼两种弱势:他们是性倾向弱势(女男同性恋与双性恋约占台湾人口4.4%、跨性别者目前缺乏可靠资料),又是信仰小众(基督徒人口约5.5%),推估占总人口的千分之2.42。以台湾2016年4月总人口计,同志基督徒约五万七千人,比原住民、新住民的人数还少。
其遭逢的夹缝感是内外交迫的。于外,他们在主流教会承受着忽视打压、羞辱排除、误解扭曲。而在每日生活中,面对环境施加的传统道德教条、恐同氛围,同志基督徒承受的双重压迫,远超过仅具有单一身份的人。遑论在同志基督徒中,有人还需面对经济、族群、病痛、失能,或身体资本少而伴侣难寻等,不平等条件的交织禁锢。
于内,同志基督徒可能会内化教会的负面教导,怀疑自己的性向是否本质上就是原罪,也疑惑:如果上帝按着祂的形象造人,为什么自己会被上帝造成有同性性倾向的模样?另一方面,要不要出柜(告诉别人自己是同志),如何找寻支持友伴,怎能寻觅相知爱侣,伴侣关系如何维持等议题,一样困扰着同志基督徒。
于是,圣经里少数貌似反同的经文,接合上华人社会重视传宗接代、养生送死的家父长制,强化了把异性恋当自然、正常的“异性恋正典制”(hetero-normativity)论述结构,共同形塑同志基督徒身心灵的内外交迫的格局。
唯有感同身受同志基督徒的真实处境,我们才读得懂“同光同志长老教会”(台湾第一个同志友善教会,稍晚于香港的“基恩之家”)所出新书,《听你剪裁星空》的次标题──“伤痕与美好都构成了人生”的深意。
那些伤痕与美好
2016,是同光教会设教的20周年。5月1日的20周年纪念礼拜,同光教会邀请到美国第一个同志教派“大都会社区教会”(Metropolitan Community Churches,简称 MCC教会)的主席 Nancy Wilson 牧师证道。午后,于古亭基督长老教会大堂举办“性少数社群教会的未来挑战与展望”讲座,来自美国、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及台湾等地的同志牧师与神学学者,透过故事、辩证、批判、回忆,带来海内外同志基督徒与酷儿神学的信息。
讲座前一天,“同光同志长老教会”回到其首届聚会处所,也是台湾民主运动史上的伤心地“林宅血案”故宅,后来的“义光教会”,举办《听你剪裁星空》新书发表会。
这个空间,交叠着台湾民权运动的多重意义。
1980年,时任台湾省议会议员的林义雄先生,因美丽岛事件遭警备总部收押。当年2月28日(与30多年前的“二二八事件”同日),在警总监视下的林宅竟有不明人士闯入,将林议员的高龄老母与七岁双胞胎幼女刺杀,并重伤九岁长女。林宅血案至今未破,是所有台湾民主运动支持者心中的痛。
1982年,以“上帝公义之光”为旨,在凶案原址设立“义光教会”,传“和好、赦免、平安”的福音。1995年,台湾基督长老教会牧师杨雅惠透过网路号召一群基督徒,在义光教会成立台湾首个同志基督徒团契“约拿单团契”,也是隔年设立的“同光同志长老教会”的前身。因此,同光教会回到这个空间举办新书发表,作为其设教20周年的见证,无疑地让台湾同志信仰运动史,接轨回民主人权运动脉络,凸显了人权与性别交织的意义。
然而,同志基督信仰的历史旋律,迥异于主流同志运动的胜利凯歌与骄傲舞曲。就好比同志基督徒以生命血泪酿成的醇厚巨著《听你剪裁星空》发表时,台上台下、幕前幕后哭成一团,提醒世人那些与美好交织的伤痕。
那些伤痕,是一道未愈,又紧接着再划上一道的脓与痂──因为同志身份曝光,被从小到大熟悉的教会赶出去;听着福音派或灵恩派主流教会牧师不断宣称“同性恋是罪”,却拒绝(或无能)引介国外已发展30年的酷儿神学(queer theology)。有些人在家庭、同志圈内不被认同,生命能量被掏空,来到同光寻求庇护。
其实,早期的同光也不是全然安全的避风灯塔。“同光同志长老教会”虽以长老教会形式设立与运作,且早期多位牧者和同工皆出身自“台湾基督长老教会”及其神学院,但两者彼此独立,无隶属关系。2004年四位台湾基督长老教会的牧师,欲共同按立曾恕敏牧师(台湾第一位公开出柜的男同志牧师)时,便遭到台湾基督长老教会的强力反对,要求四位牧师只能以个人名义按立。
在去年之前,同光教会的地址不对外公开。回想我2004年第一次去同光聚会时,必须先参加小组,经小组长认可后才能获准参加主日崇拜。到了会址,还须掏出身份证、填写个人基本资料,经同工查核后,始能参加敬拜。种种措施,皆源自早年聚会时有狗仔记者潜入偷拍、扭曲报导,侵犯会友隐私。层层审查措施虽保护了会众,却也把一些循着敬拜赞美和谐歌声而来的慕道人士,拒在门外。
受压迫的不只同性恋,也包括跟同性恋站在一起的“直同志”(对同性恋友善的异性恋)。同光的创堂牧师杨雅惠在离开同光后,即使身为异性恋,发展仍处处碰壁,走投无路。其他牧师则可能因友善性少数而遭列入黑名单,被拔除应得的职份、被怀疑信仰不坚定,或屡遭黑函攻讦。有的人被迫离开牧职,进入世俗劳动市场谋求低薪的工作糊口,努力活着。
信仰与基进社运
同志基督徒经历苦难,却也在苦难中获得安慰与力量。“那赐诸般恩典的神曾在基督里召你们,得享祂永远的荣耀,等你们暂受苦难之后,必要亲自成全你们,坚固你们,赐力量给你们。”(彼得前书5:10)对同志基督徒而言,挑战不平等体制的力量不仅来自于世俗的知识、资源与支持网络,还有信仰。
若以台湾同志运动研究为题,多数论者会聚焦在深耕同志教育、家庭、老年与青少年同志服务的“台湾同志咨询热线”,推动多元成家三法的“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以及受2013年11月保守派“反同志婚姻”大游行刺激而笋出的许多团体。
但很多人都忘了,同光教会是至今仍活跃的同志团体中,最早期成立的之一。同光于1996年在淡江中学礼拜堂正式成立教会,稍晚于1993年成立的台大GayChat、1994年的浪达社,但比1998年成立的同志咨询热线还早了两年。拜聚会人数稳定与信仰力量之赐,早期同光教会的年度预算规模,甚至超越发展多种服务的热线。
其实,信仰运动领先世俗社运的情况,台湾不是首例。美国六○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指标人物金恩博士(Dr. Martin Luther King, Jr.)就是位牧师。他极具领袖魅力、贴近人心的“梦想”演说,有一部分即源自牧职的长期训练。
信仰与社运的交织也发生在同志运动上。当世人广泛传扬1969年的纽约“石墙酒吧暴动”为同运起点时,都遗忘了早在1968年10月,Troy Perry牧师便在加州自家客厅创立的MCC教会,当时有12人参加礼拜,收到3.12美元奉献。
如果同志运动是“为了同志的平等权利与生活福祉,组织众人,设定进程而实践的集体行动”,为什么信仰不能被视为一种实践同志运动的可能?更批判地说,台港社会对于民权运动与同志运动历史中,对“宗教”影响力的选择性遗忘,似乎也呈现出一种无神论(atheism)的霸权。
很多人将宗教信仰视为保守、陈腐的旧势力,许多教徒的作为也的确不断证明自己的落伍。但其实,信仰可以是一种基进(radical)的同志运动与社会改革路线。因为信仰团体要推动的,不仅是社会制度的公义,更要由外而内,将平安、怜悯,安慰与无条件的爱,传入同志与异性恋的心灵,甚至包括反同人士的心。
对外,改变不公义,解放不自由的父权、异性恋霸权和阶级不平等。对内,修复性/别暴力和“运动伤害”后的自我,连结渴慕进步与超越的心与灵。信仰,可以是比示威游行、连署抗议,更基进的同运路线。
台湾同志教会的国际意义
当台湾媒体与主流社会漠视同志基督徒,中港星马关心同志或基督教的华人,却渴慕了解来自台湾同志基督徒的苦难见证。据闻,厚达712页的《听你剪裁星空》尚未上市,负责出版的“基本书坊”就已收到来自两岸三地的合作询问,这在五穷六绝的台湾出版界实属罕见。当台湾同志运动被《纽约时报》记者Andrew Jacobs誉为“亚洲同志的灯塔”,那么台湾同志的信仰平权运动,在华人社群则有“暗夜中的灯塔”地位。
就酷儿神学而论,台湾走在香港后面,有赖香港学者如胡露茜博士(Rose Wu)或性神学社、香港基督徒学会等组织,将英文的酷儿神学著作与思想,引进正体中文世界(如最近刚翻译成中文的《彻底的爱:酷儿神学导论》)。台湾的同志基督徒中,也很少人有亚太领头羊的自信与认知。
但是台湾同志基督社群之于亚太区域的意义,海外友人看的比台湾人清楚。来自新加坡自由社区教会(Free Community Church)的邵铭毅牧师,在5月1日“性少数社群教会的未来挑战与展望”讲座上挑战台下的台湾听众:“我想不到,为什么你们会认为自己微小?”
邵牧师不是不知道,台湾人常自觉卑贱微小。一方面,经历长达半世纪的威权统治,内化的奴性未消,人民自主意识与自信尚未完全建立;另一方面,因缺乏被国际认可的国家地位,台湾常被中国打压,还得看美国脸色,许多台湾人难以想像,自己在国际社群中能扮演积极角色──遑论身为双重弱势的台湾同志基督徒。
但是,邵牧师不接受台湾人的“微小信心”。他说,要成为华人流行乐界的巨星,海外歌手都必须来台湾发展。甚者,台湾同志运动、人权运动的发展成果,都是华人、乃至亚太社群的“领头羊”。“我来,不是要分享我的经验,而是成为一面镜子,镜射出台湾真正的模样给你们看。未来,在你们手中!”他也劝勉,“你们要分享你们的故事,故事会产生力量。你们要憨一点,勇敢一点站出来,分享你们的五饼二鱼。”
分享的基础,是爱。会中播放卢盈良导演的纪录片《牧者》(The Shepherds)片花,聚焦五位友善同志牧师的心路历程,让观众感受到,同志基督徒与友善同志牧者所面对的困境与挣扎,并与之同悲。然而《牧者》也呈现了,当教会体现基督教导“无条件的爱”,接纳不分性别、性倾向、身心障碍与疾病的所有人,其他渴慕接纳与公义的异性恋也会慕名而来──甚至带着家人与孩子,一起在这支持所有人的教会中受洗委身。据我所知,另一间接纳所有人的真光福音教会,也有类似的感人故事。
换句话说,台湾同志教会的国际意义,便是成为爱的灯塔。
一方面,它要照亮岛内被主流教会的异性恋霸权迫害、挤压出来的灵魂。例如,近年反同运动最猛烈的高潮上,也就是2013年号称15万人走上凯达格兰大道的“反婚姻平权大游行”结束后,同光教会的主日礼拜人数瞬间暴增,边哭边敬拜。许多人,都是被名称响亮的教会排挤出来的受伤心灵。同光为这些飘泊的船只指引方向,使其得以暂时靠岸。
更进一步,台湾同志教会要带领华人,成为“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上帝同行”的见证。当然每个人有宗教自由,但这里强调的公义与怜悯,却与全球华人社群建立更民主、符合人权、重视人民生活福祉的生活方式紧紧相关。
相约,下个20年
放眼华人同志教会的下一个20年,值得乐观。苏贞芳牧师(长老教会、海外宣教士)在《听》书中勇敢自省:“在性别意识不足的情况下,我也没有能力辨识特定意识利用宗教之名来传递扭曲的知识。那时,我根本看不见身为牧者的自己,是再制父权文化贬抑和迫害性别的工具。”
很多人反对同志教会,贬为异端,认为酷儿神学是曲解圣经。苏牧师特别安慰那些还不能接纳同志的姊妹弟兄:“谈信仰与性别公义主张并不是要推翻圣经,而是反对圣经经文被教条化、被断章取义、被字句神圣化和质疑牧师教导的权威化,不要迷信世上牧者权威教导。”祈愿接下来的20年,我们能看到更多“苏牧师们”跟同志与性小众站在一起。
但同时,我们也不会遗忘同光教会在《听》书末的宣告与许诺:“信仰不会只存在于教会的礼拜堂里,有时候真实的信仰意味着我们必须走上街头、对抗霸权、甚至付出生命。”
如果20年后的我们还没有被父权、阶级不平等、异性恋霸权和跨性别恐惧症给压溃,让我们相约,回到这片星空下,点点烛光,把伤痕画成战士的勋章,把流离烧成彩虹色琉璃,向穹苍举杯!
(高颖超,美国罗格斯大学社会系博士候选人)
注:感谢邵祺迈、陈小恩、曾宗盛阅读本文初稿,给予修订建议。惟本文文责,仍由作者自负。
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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