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香港立法会补选,在建制派与本土派双重压力下,泛民勉强守住议席。然而面对本土派兴起,泛民前路问题仍然非常不确定。近有九月选举失利之危,远有全面萎缩崩盘之忧;假使泛民实力进一步下挫,甚至崩盘,则对民主派(或现时流行说的“非建制派”),以至整个香港的前境都甚为不利。
因为,当泛民代表的中间力量持续萎缩,香港政治必然更趋向激进,而泛民失去的支持,并不一定能被激进派吸收,反而可能让本来仍愿意参与政治的温和市民意兴阑珊地离场,最后使制衡权贵的力量总体上衰退。换言之,当前的课题,是要在本土派急速兴起的背境下,避免出现泛民持续萎缩的局面。
若单从制度条件看,一场补选就让泛民陷入如此困境,其实颇足惊讶。比例代表制下,民主派在2003年七一游行后,进入多党制的“泛民”时期。本来在多党制下,政治力量的分布与运作,应该颇有弹性,足以应对不同局面。因为各党按照信念招兵买马、聚众自强,市民便能投票选自己相信的政党。只要社群组成及价值观不出现大变,各自的基本盘应该不会轻易流失,就算被新兴政治力量挑战,亦断不会轻易陷入困局。
半吊子的多党制
2月补选,本土派却在极少时间准备下,单靠一己之力就夺走泛民四分之一选票。这结果与其诿过于环境大势,毋宁说是泛民各党已去到羸弱不堪的地步。这当然其来有自,追溯源头,笔者认为其中一个重要问题,在于泛民因为“阵营思维”,而造成一种半吊子的多党制局面。
泛民政团数目虽多,但他们无论在形象、行为,甚至自我认知方面,都经常以一个“阵营”自居;有意无意间,他们长期置身一种与建制派二元对立的格局之下。这种思维不会让各党的利益变得一致,但为了迁就“大局”,以保持协调,各党不论在言论、立场,抑或行动上,都有自我设限的趋向。各级选举上,协调名单,避免撞区;政治表述上,开会讨论,口径齐一;议会运作上,步调协同,即使不支持,亦不便批评。
泛民虽有多个政党,但作为一个“阵营”,在协同步调方面可谓相当成功。最明确的例证,莫过于连激进派系如社民连和人民力量,都得参与其中,无法完全我行我素。而多次合作,如否决政改时多次联署、版权条例合作拉布,以至共举一人参与补选等,都确认各党一般能守信用,并按共议决定行事。
这种“阵营思维”在香港的政治局面下,其实本无可厚非。因为对手除了建制派外,还有背后的中共政权。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泛民中人普遍有一种“合作尚且力量不足,分裂内斗必然惨败”的忧患意识。2010年,民主党对2012年政改方案投下赞成票后,公民党虽然非常不满,但梁家杰在议会发言时,仍说“泛民政党之间只有团结的需要,没有分裂的条件”,于此可见一班。
但这种合作,在实际政治操上,到底意义何在呢?合不合作,立法会建制派仍占半数,行政长官之位亦牢牢在建制势力之手,即使合作,亦看似无多大作用。然而,泛民虽缺乏实权,但仍有一点可以与建制派对抗:挟其立法会选举中长期取得近六成选民支持的民意授权,透过统一步调,就可以营造出“政府及建制派与民为敌”的局面。于是泛民挟其民意之重,就可以在可谈判的课题上谈判,无法谈判的,就尽量向政府施压。这种做法在梁振英上台前并非全无效果,而且在社会未至严重撕裂时,亦为合理举措。
然而,这种“阵营思维”在多党制的政治现实下,有其沉重代价。
“阵营思维”的沉重代价
首先,为了保持协调,各党难以画出明确的政治愿景与政治立场。泛民虽为“阵营”,但始终不是一个政党,各党的利益、理念、关注都有分歧,所以不可能提出一套各方都能接受的共同愿景;但另一方面,因为要顾及协同行动,各党自己提出的愿景,实在难以偏离阵营共识太远,否则行动上将会与自己提出的理念越行越远,显得矛盾伪善。
如此互相拉扯,后果是阵营虽然能达成最低限度的共识,但各党却被最低限度的共识缚手缚脚,难以立场鲜明地独树一帜。例如民主党坚持独行其志地对“2012政改方案”投下赞成票,至今仍不时被泛民翻旧帐。当“妥协路线”得不到“阵营”认同,道义上就很容易被打成叛逆。但是,有关香港的前景问题上,很难想像保守、中间、激进三条路线能认同对方的主张;而在要求行动一致的前提下,各党即使有丰富政治想像,恐怕亦难以发挥。
第二,泛民的阵营思维相信已令他们流失不少支持及选票。每次选举,泛民都协调好以建制泛民二元的格局出选。然而,这却让各党的立场及风格有欠鲜明。一方面泛民不停要求选民以“大局为重”,而“大局”即是保住阵营的实力,继而要求选民即使违心都要“含泪投票”,这种做法的后遗症在2月补选中已表露无遗。
而另一方面,亦会有选民因为无心仪侯选人而索性不投票,例如民主党本是以温和支持者为主,但在阵营格局下,民主党就算不太同意拉布、冲击等做法,却又不敢大声批评,结果立场含糊,温和选票恐怕损失不少。
最后,这种阵营思维亦容易造成依赖协调、不思进取的心态。透过选举协调,各党都可以减轻自己被挑战的压力,而以大局为重的思维下,选民就算不完全同意某一泛民政党,亦时有“含泪投票”以让该党继续保有议席的情况。于是对泛民政党而言,与其强化自身选民的支持,还不如强化在协调中的地位来得有利。这样的政党很容易缺乏动力,因而与选民脱节。
当然,衡量利害,是政治的基本。虽然代价不菲,但若泛民能维持近六成选票的板块,则保持这种阵营可能仍是值得的。但是,本土派的兴起基本上已完全打破这格局。当本土派有能力自泛民票仓夺取四分一选票时,在比例代表制下,泛民不会因此覆灭,但肯定会失去作为议会政治中“民意总代言人”的资格。以往维持阵营,挟民意自重以力争的实利,至此荡然无存。
放弃统一,提出愿景
一方面,泛民无可能将本土派收纳入阵营之内,因为本土派的最大政治能量之一,就是选民对泛民的不满。进入泛民,对本土派组织来说形同自杀。而另一方面,泛民亦不可能以一个阵营的姿态向本土派支持者靠拢,以争回这些选票,因为这必定会令泛民进一步流失保守票及温和票,得不偿失。换言之,自补选后,泛民若继续依循阵营思维行动,将会不见其利,只见其弊。因此,泛民革新,实在不能再拖。
那该如何改革呢?笔者认为,香港政局既然已进入了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泛民就应放下执迷,以战国思维应对。如果捆绑在同一阵营中已无实利,那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松绑,让各党重新独行其志,举起立场鲜明的旗帜,以重新争取认同自己的支持者。如是者,各党的言论不必忌讳得罪他党;行动不必依靠他党协调;各党只需按照自己的判断,为香港订出明确的路线图。激进派将会继续攻击温和派,而温和派亦无必要事事迁就不还手;一党可以主张勇武抗争无底线,另一党亦不妨毫无顾忌地抨击暴力,因为大家各自背后的支持者,都应得到政党为其发声。
当然,这不等于各党不能合作,也不是无端生事。重点是要放弃以统一步调为行动的前提,以让各党发挥自身长处,以提出愿景为第一要务,并以互相竞争为自强之道。
如果顺利,泛民各党将能强化自身的支持,让各种不同抗争力量更深地扎根于社会,甚至有可能争回之前因为觉得泛民政党“太激进”或“太温和”而灰心、含泪离场的民主派支持者,继而让抗争力量总体地强化。这样做当然有相当风险,但局势已变,泛民再墨守成规,将无法应对本土派的挑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重新采取主动去开拓新局面。
2月补选中,公民党杨岳桥的表现,可谓让人眼前一亮。本来沉闷的补选,因为“本土民主前线”的挑战而变得生机勃勃,质素远胜之前数届选举。挑战引起竞争,竞争让人成长。面对本土派的挑战,我相信泛民中的有志之士,必定能以此作为成长契机,在今后越战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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