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土文化认同有如潮汐,点滴的情绪与感知积累而成江河。”研究香港流行文化、大众媒介二十多年的马杰伟教授如是说。
马教授是研究香港本土意识、香港人身份认同变迁的专家,近几年却开始感到追不上香港变化,遂暂搁时评之笔。在本土浪潮渐见汹涌、迎面扑至的今天,马教授应《端传媒》之邀,在“端观点”与学生一同撰写系列文章,漫谈香港本土,从学生切身感受微观本土演变,从港人点滴情绪窥看本土新潮。
马杰伟:本土正处于衰落再生的转折期
开宗明义,这个系列不是正规评论。几年前,我深感追不上香港变化,收笔没再写时评。
在中文大学讲授香港文化认同二十多年,今年最后一次,怎料遇到新一波的本土风潮。回想1970年代,香港人本土身份形成;到九七后,中国人、香港人的身份拉拉扯扯,这复合认同本应是回归之后的自然过程。但几年间,本土情绪高涨,到2016年初的旺角大冲突,到本土派梁天琦在立法会补选高票落选,还有本土议题电影《十年》得最佳电影,港独争议由地下冒出地面。凡此种种,大家目击本土波澜;本土优先的定位,在年轻人之间尤为强烈。但成年人对年轻人的心态了解不深,废青暴民的指责不少,幼稚天真的印象颇深。
本土文化认同有如潮汐,点滴的情绪与感知积累而成江河。今天的政要官员及意见领袖始终会老去,新一代将会带着他们的时代记忆进入主流。
身份没有必然本质
研究身份认同多年,深知身份这回事,并没有必然本质。你说香港本土是什么?香港人是谁?老实讲,其中的爱恶、价值、生活方式、偶像英雄、有“feel”的影视作品、追求的理想人生,都会随时代而变化。
早年做过不少焦点小组研究,身份认同与当事人的成长往往不可分割。经历英殖统治的本土中年,与经历文革后香港的港人,他们“本土”的感觉也有差异。何况香港新一代未见过彭定康,他们成长于回归后风风雨雨的香港,八九民运只是听闻,雨伞运动却是亲身经历,而且感情(无论正面负面)投入甚深。他们的时代烙印、心中正在成形的“本土”,内容与我们成年人同中有异。连我这个老香港的本土意识也在变化,年轻人的“新本土”就更是社会意识的前沿新事。
英国已故大师Raymond Williams说过,主流文化有其生命循环,新文化冒升是第一阶段,社会条件适合的话,会化作第二阶段的强势文化,而每一波的强势文化均会走进第三阶段的衰落期,他称这些变化为Cultural Formation(文化形成),关注焦点在于不同阶段的转折过程。香港本土文化现正经历衰落再生的转折期。
端传媒的朋友邀请我撰写评论,我想了几天,觉得可以与大学生合作,他们写他们的感触,也可追问身边的年轻朋友本土为何物,而我则可以作出对比分析。第一篇收到的是翁维恺(Rex)的《十年》随想。Rex本来写给我一篇扎实的评论,我不收货,因为坊间影评多的是。现在这一篇,直接、平实地阐述《十年》在他身上的感知过程,这才是本土新潮的原始元素。
点滴认同的投射与累积
有关《十年》的论争沸沸扬扬,电影现象不单单是银幕那百多分钟的声与影,而是与整个社会民情扣连的过程。撇开海量评论的迷雾,从Rex的微观视角,可看出点滴认同的投射与累积。《十年》由小量放映到大专环回讨论到进入社区,无论批评它技艺不精,大家不能否认五个故事一步一步地深入集体情绪的神经网络。金像奖也并非只是一个小金人,而是香港电影从业员集体投票而得的结果,不能说情绪盖过专业,因为爱恶、真诚、勇毅、社会弥漫的焦虑与欲望,从来都是电影文化的核心。
从不同的标准看,Rex都是个颇为典型的好学生。上课永远坐在前排,留心听课,积极参与,也做过我们院里刊物《大学线》的执行编辑。从他的文章可知,他和他的朋友不是不知道《十年》的不足,但《十年》戏里戏外,都带出他们对香港的爱惜,让他们投射出亲切自豪的本土感情。这也许是今天不少大学生的共同感受。
(马杰伟,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教授,专门研究香港次文化以及流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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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维恺:《十年》与芝士挞
香港有一部电影,叫《十年》。
《十年》讲抗争。
《十年》只有几间戏院肯上映。
《十年》场场爆满。
《十年》很无奈地“聪明”。
要学像《十年》。
去年有种“潮食”,叫半熟芝士挞。
芝士挞会融化在口中。
芝士挞每日会限定发售。
芝士挞引来很多港男港女排队。
芝士挞很聪明。
要学像芝士挞。
我爱看文青电影,更爱看完写千字文上网“呃Like”(骗赞);我爱吃好西,更爱自拍放上网晒命。
去年香港有种潮食,叫半熟芝士挞,是来自日本的流心芝士挞,虽然每件售价盛惠22元正,甚至每人限购6件,但一经推出之后,还是引来一众港女、肥仔、 潮男们,在尖沙咀港铁站B出口外筑起长长人龙。排队动辄半小时,甚至有人开店前就去排,简直是“越难买、越矜贵”。
独立电影《十年》同样在过去半年风头一时无两,横扫影评界、学术派、社运界、文青界及港女界,可谓无人不知,连梁美芬议员都晓。
我算是比较早看到《十年》的一批人,是半年前刚上映不久时看的,当时全港只有太古城和油麻地百老汇电影中心放映,场数不多,几乎场场爆满。一时间,买到《十年》戏飞是要放上网庆祝的。虽然朋友跟我说内容太浮夸,不太推荐,但作为一个伪文青,我还是要去朝圣一下。岂料我特地从中大到油麻地购票入场时,竟然遇上购票萤幕一片全红,要两日后才有位。
观映当天,我怀着朝圣的心情,睁大我的金睛火眼,打算将这套备受赞赏的电影的每一格、每一秒都刻在脑海中。
甫一开播,是黑白的《浮瓜》,一肥一瘦的两个枪手坐在班房内。再一眨眼,我已正在推门,走出戏院。我尝试努力回想,究竟《十年》有什么只言片语留下,脑海竟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智叔(廖启智)在《本地蛋》的一句话:“千祈唔好惯,惯咗就无㗎喇。”只记得《寒蝉》抽象得难以入口,只记得婆婆自焚令我眼眶泛泪,只记得《方言》浅白薄弱。
半年转瞬即逝,其间《十年》掀起不可阻挡的风潮,在我不留意之间,已从瑟缩在油麻地角落,走到香港各区的露天地区,吸引千百人顶着闷热,都要一睹其真面目。这部电影仿佛在酝酿能量,正演化成另类的政治宣言。似乎《十年》不再是《十年》,而是香港人的一次集体发声。再一眨眼,《十年》已踏上金像奖的红地毯。
让我红了眼眶的“不够班”
对金像奖无感的我,甚至忘了《十年》获得“最佳电影”的提名,直至游学修上台介绍,才突然惊觉:“《十年》真的走上金像奖舞台了。”直至尔冬升在台上暗示,透露《十年》很大机会获奖时,我竟然心跳加速。尽管觉得它“不够班”(不够格),但心底依然希望它能受到肯定。尔冬升宣布的一刻,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有种“我们一起获奖”的自豪感,是首次觉得导演说“多谢所有观众”这句话,如此真心与受之无愧。
《十年》获奖受争议,也许就如芝士挞某一天获米芝莲三星殊荣一样,你清楚它“未够班”,但实际上却难掩心中兴奋之情,心底矛盾得难以言语表达。也许我们不应该问它值不值得,而是它为何可以触动这么多条神经?
说一句老实话,全香港一年有多少人会掏荷包入场看戏?有多少人会特地到油麻地看独立电影?《十年》何德何能博得如此多人欢心?
《十年》的成功,全赖一众戏院禁播、背后的政治审查、新华社的高调批评,就如芝士挞一样,只要越限购,“芝士味就越浓”。如果《十年》自第一天起,就有数十家影院全天候播放,不出一周,大概就可以落画。
日前我再走过尖沙咀港铁站B出口,蓦然发现芝士挞店外的人潮已经不再。原来芝士挞风潮,一时间令各区饼店都争相模仿,港女们不再需要排数小时才买到,尖沙咀的芝士挞自然不再受追捧。
我前晚深夜在打这篇文的时候,朋友刚好经过,说了一句:“《十年》的确不值得‘最佳电影’,但我都认同它应该在金像奖受肯定!”
(翁维恺,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学生,前《大学线》执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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