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北部的山脚断层错动,导致大规模地震,我们准备了吗?
以最糟的状况来模拟,台北的山脚断层错动,可能引发大屯山火山喷发、导致两座邻近核电厂的核子事故;而建筑物大规模倒塌及大量人群疏散,可能瘫痪交通系统,间接导致整个台湾的政治经济运作停摆。若真如此,这不仅仅是老旧建筑物的问题,而是复合型灾害的国安浩劫。
美浓地震一栋大楼倒塌,就已倾全台搜救队之力救援,若真如营建署长所预估,换在台北可能有4000栋倒塌,如何搜救?所以,“防灾”不只是灾害管理或消防专业的任务;不该将生存机会,寄托在最后的救援。从空间规划思考减灾,是更前端的工作。
现行的空间规划,显然不愿碰触灾害潜在风险的议题。这几年,国家机器透过规划设计工具,以土地换金流,以为“开发”就是“发展”。政府不断扩大对自然空间的侵蚀,在不该开发的地方开发,该禁限建的不敢执行,该留给水的不留给水,危险地区还划定都市计划区闯关(例如此刻准备闯关的南投清境地区)。这些作为,造成自然环境崩坏,也带来重大灾害风险,让整个社会付出沉重代价。这当中涉及许多层次的问题,本文聚焦在容积奖励的浮滥,以及空间规划欠缺系统性的防灾意识:
浮滥容积之恶
首先,台湾城乡发展的基本问题是:空间的“使用价值”被漠视,“交换价值”成为主要依循。现在的都市规划、都市更新、重建议题,都强调重建后的价值计算,并以“容积奖励”(允许增加建筑物总楼板面积)作为诱因,加重了环境负担与灾害风险处置的困难。
“容积”是单位土地上法令允许兴建的楼板面积,其是都市计划土地使用分区的重要管制工具之一。在愿景设定下,都市规划者透过预估未来社会发展需求与人口规模,推算合理的空间量,以设定土地使用分区、建蔽率、容积率,并配置合理的公共设施,借此维护居民的整体生活品质与满足机能。
然而,近年空间规划让容积脱钩加码,各种“容积奖励”浮滥,理由涵盖:提供开放空间、特定开发规模、开发期程、绿建筑、公益性设施、公共设施捐赠、绿美化维护、老人住宅、大众捷运系统场站联合开发、辐射屋或海砂屋改建、老旧中低公寓更新改建、创意性建筑、防灾效能等等。
加上“容积移转机制”(也就是建商可以透过捐赠土地,将受捐土地的法定容积移转到另一片土地,在后址盖出更大体量的建筑),成为地产逐利资本在都市计划的限制外,创造额外利益的工具。再加上得不计入容积的诸多空间(例如公共服务空间),不断失控地叠加着都市量体的尺度。
以建蔽率50%,容积率200%的住宅区为例,面积11,888平方公尺的土地,按照都市计划原意,应该可以提供23,776平方公尺的容积。但是,加入各种奖励、移转及可免予计算之容积后,实设容积楼地板面积暴增至39,944平方公尺,整栋的总楼地板更高达74,386平方公尺。原本基准应为四层至五层的建筑物,现在动辄成为24层大楼,总楼地板面积超过都市计划预期量三倍,不仅建商获得庞大利益,同时会带入更多人口。
容积奖励及容积移转所增加的容积,本来就不属于该地区,是计划外的产物;因此相同的公共设施,将需要负担更多人口,提供更多服务。这必然造成原有都市计划服务水准下降;学校、道路承载、公园、安全维护、医疗设施等需求超出原有规划,亦使得原本设定的人口密度、生活品质和机能面临严苛的挑战。
再者,法令规定:建物高度达50公尺需结构外审、达100公尺须送环境影响评估,却经常可见49.9公尺、99.9公尺的提案,明显规避审查。无法预期的容纳人口、忽视土地承载力及设施容受力、刻意规避审查,再加上时有所闻的偷工减料等状况,对灾害防救更是莫大的挑战。
防灾取向的空间规划
其次,危害地景(hazardscape)是台湾的常态。重视防灾,就需要在空间规划中,考虑到各种灾害的情境,思考“如何与灾害风险共存”。规划者要谦卑面对自然,避免在高度灾害风险的区位开发,不与水争地、与土砂、地震拚耐力。同时,空间规划必然因为人为活动介入不免影响地区脆弱度,甚至导致损害;这在空间规划时也不能忽略。
因此防灾和空间的结合,需回到“系统性”架构,在时空复合脉络中处理。从长期战略计划,到各年度的执行计划及管理;从原则性指导的上位计划,到实质推动的细部计划──不同层级的空间计划,必须了解各个地方,在不同精度(尺度)下的灾害类型与潜势,考量可承受风险。
灾害历史与地区环境变迁,这些既有的资料及环境脉络都是线索,也是环境对人类文明的重要回应;其暗示了过去错误的开发行为,可能造成的灾害。所以,我们需要从每次教训学习调整,将地质、结构、气候等不同领域的研究调查,转化作为土地使用类别订定的基础。
台湾的环境敏感区已累积大量研究成果,各类灾害及潜势、灾害特性、灾害发生的频率及可能性都有大量的资料。应该针对不同境况设定,分析各种灾害的危害度,结合城市风险承担的能量,用以指导划定“禁止、限制、可开发”等不同区域。从国土规划、区域计划、都市计划,到建筑管理逐级处理,所需要的图资精度,就可能从1/50000 一路细致到1/100。
在国土规划层级,应分派各县市发展方向及任务,有效指导各层级空间规划,避免城市之间争抢资源,为了抢搭诸如科学园区等政策,一窝蜂开发土地;甚至在不应开发的地方,破坏自然环境变成建地。在都市规划层级,则应纳入科技发展与灾害潜势考量,划定土地使用强度与发展边界,避免空间转化过程(例如农地变更成建地,保护区变更成住宅区)中,都市体量尺度的急遽变迁,创建出新的、巨大的矛盾,也增加民众不适和新的风险。
并非有灾害潜势的土地就不可使用,在都市层级,可以更精准的依照使用项目的安全需求,划定不同的使用类别。每个层级没有积极计划应对措施,都是下一个层级的灾害风险;次一个层级只是在不良的基础上补救。没有分别回应灾害潜势的状态,来分配不同精度的土地使用,根本不可能降低灾害冲击。
如果重建或是都市更新,继续在现行区域计划及都市计划下打转,只从街廓或单一建筑基地处理,寄望透过建筑层次来减灾,将永远无解。建筑只是空间处理层级的最末端,只能追究偷工减料或结构设计错误,根本不可能有效源头处理。
台北应思考减法规划
灾害冲击透过各种管道向社会扩散,影响政治、社会和经济运作,也反映城市整体“脆弱度”。若无法从经验学习,只会有更多教训。然而,现行的空间规划和防灾都缺乏长期战略构想,没有情境想像力,只会从常时状态来思考。
选举政治,又经常令政治人物关注短期收益(选票)多于长期目标。因为政治压力,政府继续默许在活动断层、洪水潜势区,甚至是滞洪区的居住与商业行为;化工厂、工业区和住宅紧邻,带给都市社区极大的毒化物扩散风险。因为辨识灾害,可能引发居民或利益团体对房地产价格下跌的疑虑,相对而言减灾工作难以评估绩效,导致政府绝少将资源放在减灾,甚至刻意忽视危害的存在。是以,政府只能遇到地震谈防震,有水灾想治水,见招拆招。
综前所述,城市治理应考量整个城市的环境承载力、设施容受力,放弃容积奖励及移转的迷思,回归正常的都市计划控制。都市规划单位若果明智,也须积极思考整合灾害管理单位提出的灾害风险预警,面对现实,套叠都市层次的灾害潜势图资,作为引领未来都市发展的基础。落实到建筑层次,在现代科技技术发展下,结合对于地质、地形、灾害历史等的考量,区域适宜的对应建筑样式,适合的建物高度,都要有明确依据,才能引导未来建筑安全的发展。
从国家发展角度,大台北地区被赋予了太多任务,接受了太多资源,相对也磁吸更多人口进入。然而,这个城市已经过度饱和到,不敢思考灾害情境的问题。若一如文章开始的形容,台北市确实发生最严重的复合型灾害,警、消、搜救、医疗体系几乎可以确定完全无法应对,城市的公共服务能量也注定崩溃,随时从灾害进入“浩劫”等级。所以,这个城市必须思考“减法规划”,先纾解城市密度压力,进而善用规划工具,逐级处理,才有机会更有效的从前端因应灾害。
(王价巨,铭传大学建筑学系/研究所专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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