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这份工作后,时不时,我会突然停下来想,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10点,我发现自己站在后楼梯,一边在收拾永远也收拾不好的颜料盘、画笔、剪刀、纸箱、快递减震用的泡泡纸、鸡蛋托……一边又在大脑里检索那些用不完、但又舍不得扔掉的、用了一半的油画棒们,想著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情人节时,拿出来再做点什么。
有一天暴雨,又恰逢秋天,没人料到枯叶堵塞了下水道口。我把裤子卷到膝盖上,但也被淋得湿透,拿著扫把扫了快20分钟,直到雨水漩涡般快速经由下水道,发出“呲——呲”地畅通的声音。
有一天深夜,一个妈妈哽咽著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孩子自称被好朋友戳到了眼睛,现在连一个拳头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我们一边紧急去医院检查,一边和4个同事各自翻查了4遍监控,没发现任何异样。而两间三甲医院的专家检查都显示孩子的眼睛一切正常。检查完,孩子突然表示“我好了”。
有一天下午,一个孩子有点反常地哼哼唧唧。我抱著她,和别的小朋友一起观察小动物,等站起身时,才隐约感觉到点说不出的异样。旁边的孩子有点疑惑地说:“那地上是粑粑吗?”我们才恍然发现,这孩子原来是想上厕所。我们一边安抚有点不知所措的孩子们,一边迅速地清理。却不知道那天下午,究竟室内笼罩著什么气场,10分钟内,4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大便了(都是形态正常的粑粑,请读者放心)。在手忙脚乱中,一阵笑声随著气味传递开来,也许是另类但不乏温馨的童年记忆(?)。
看到这,你大概猜到我的工作是名幼稚园老师了吧。

我所有的技能都是幼稚园水平
但幼稚园老师的工作是怎么样的呢?
我认识好多常见的植物,但绝不是植物学家。
我数得出道路上所有的工程车,但没有一个成年人聊天有兴趣知道这些。
我和孩子们常常边走路边唱歌,听著音乐就即兴跳起舞,但绝没有什么舞台会邀我登台一展歌喉。
我能徒手抓虫,下河捞虾,拿树枝做宝剑,用面粉做手感超好的橡皮泥,但却绝对不会成为什么荒野求生纪录片的主角,或者人气百万的手工博主。
当然我也会穿著可爱的围裙微笑著和孩子们问好,但不梳长头发,没有笑起来弯弯的大眼睛,也绝不是卡通片里会温情绘制的“幼稚园老师”模样。
是的,作为一名幼稚园老师,我所有的技能都是幼稚园水平。我的三脚猫功夫,除了也许能和孩子们尽可能愉快地度过一天外(但也有头疼焦躁的时候),几乎毫无用处。怪不得我那律师出身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的班里那些社会贤达家长们,只能含蓄地称赞我的“耐心”及“爱心”。
当了幼稚园老师之后,我的力气变大,因为有时要同时抱著两个哭泣的娃娃。本来不习惯吃早餐,但现在光早餐就可以吃一大碗面,或者十几个饺子,或者两笼小笼包,不然就没有精力撑过和十几个孩子共渡的早上——可尽管这样,还是会在11点多就饿。
我要通马桶、爬出窗户找墙面漏水的渗水点,徒手组装家具、换饮水机的水桶……跟孩子们一起种菜,又养虫,还要顺带知道银杏树是恐龙时代就有的植物,或者地球上最活跃的火山是夏威夷的基拉韦亚火山……
如果说传统的家庭还会男主外女主内,那幼稚园老师就要既当爹又当妈,还得是单亲带娃的那种强大妈妈——因为幼稚园里多半没有男性。很多工作虽然通通没有写在招聘书,但幼稚园老师工作的重点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呀。生活无所不包,当然也包括那些你想象不到的问题——比如水管堵了,而孩子正好拉粑粑在裤子里。那作为为数不多的大人,解决问题的人当然就是我咯!
所以幼稚园老师的工作究竟是怎样呢?我一位前同事说,这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份工作。(当然她说的世界,其实仅指中国大陆)
而我觉得这是一份非常常见、大家都见过、接触过,但没做过就难以体会那些难以言说清楚的工作。
就像没做过妈妈,你不会知道这两个字同时会意味著,生产后咳嗽或者大笑,你可能会漏尿。就像你身而为(女)人,但在谈及自己及人生时,却可能想了半天,只哑然说得出“今天天气好好啊”。

教育作为一种生活
在幼稚园工作的初衷,自然是觉得小朋友可爱有趣。大概很少有哪个人类阶段,能对万事万物保持无差别的喜悦心和好奇心。而身为文科生,又觉得这“成人”(becoming a person)的0-6岁阶段作为观察人类的样本切入,也甚是好玩,“三岁看老”其实很是有些教育依据。
于是,怀著这样幼稚的心情,我进入了幼稚园,成为一名一天到晚和一群1.5-6岁孩子一起生活的幼稚园老师。
“一天到晚”的意思是,每周一到周五,大约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我和十几个到二十几个孩子,吃喝拉撒睡玩学,一直不间断地待在一起。我和教室里另外两位老师合作,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孩子离开我们的视线。
曾经有位朋友来全天候观察过我工作后,最大的感想是:“你这是完全没办法摸鱼的工作。即使是什么都不做,眼睛也要一直扫视孩子们。”而实情是岂止摸鱼,常常上班时我没有时间喝水,更别提去上厕所。而刚入行时,就有资深教师教导我:“少喝点水,这样你就能少去厕所。”
这也是幼稚园老师和其它阶段老师最大的区别。虽然顶著“老师”的称号,但我们不是像大学老师那样,上完课就下课而已。六岁以前的教育,其实就是支持一个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小朋友如何有尊严地、愉快、独立的去生活,并希望他怀著这样的底色,在未来更大的世界里继续探索。
而什么是生活呢?
就是花很多时间等他把自己的裤子提起来。
就是在他仅仅因为取不下水壶而崩溃大哭的时候,保持平静,并用他的心情去看待这件事——取不下水壶是件重要到足够会让人崩溃的事!
就是在他用手去吃饭的时候,看到他其实想要“独立”地掌控自己身体的欲望;
就是理解他想要奔跑,但伸手拉住在室内狂奔的他,邀请他可以去室外奔跑。
就是和他蹲下来很仔细地观察昆虫在柳树上留下的洞。
就是口袋里总是装满了他捡的“垃圾”——树叶、一颗不知名的红果子、断掉翅膀的蜻蜓;
就是衣服上总有洗不掉的颜料;
就是和他一起在雨后把树枝上的水摇下来,再下一次我们自己的雨;
……
当然我们也“学习”。
在吃点心的时候按人数准备餐盘,那是数学;
见到荷叶时一起念,“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是语文。
下雨时,唱“Rain Rain Go Away”,那是英语。
星期五的时候去自然里远足3小时,那是体能;
用磁铁吸著小车在轨道上运行,那是物理;
随便听著什么随意摇动身体,那是舞蹈;
用石头在白布上敲打植物染色,那是艺术;
随时随地编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歌,那是音乐;
橡皮泥捏太阳星系里的行星,那是天文;
……
不得不说,和孩子们在一起的这六年,有时候我感觉生活在一个永恒的,没有时间感的世界里。因为六岁以前的人类生活,主要关于一些身而为人最基本的事情。一些可能后来长大的我们都忘掉的事情。
没有AI,因为发明AI的那个人小时候并不需要了解人工智能。远离政治,但4岁以后孩子们的冲突已经可以见到很多战争、隔阂、歧视的原型。
我常常感觉自己在和最像人类的人(成人总有一种不断在丧失、变形的感觉),过著生活本该有的样子:朴素、自然、简单,很多细小但对世界局势无足轻重的美。
我见过很多高学历的人,但我很少见到那种对知识发自内心的欣喜和热情;
我见过很多心怀公义的人,但我很少见到对万事万物无差别的本心;(他们学会打开一个塑料袋的快乐,和发现太阳是一团很热很热的气体一样欣喜)

每个人说出自己的需求
这当然不是说孩子没有“魔鬼”的时候。孩子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但成为社会人(becoming a person)的过程,就是理解自己和他人的需求不一致,并且要懂得求同存异。简单来说,不是我想过马路就过马路呀,要看交通灯嘛。要非常自我的孩子理解这点,需要成人的反复引导。
刚做老师时,我很难这样做,总担心压抑了他们的天性。直到和他们相处久了,越来越清楚,其实孩子们是浪漫到不行,但又非常看重结果的实干家。孩子渴望做大人也在做的事,因为他渴望被出生的社会所接纳,成为这社会的一部分。所以在他们天性爆棚时,能清晰、诚实、勇于地说“不”的大人,会得到孩子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到现在,我和孩子们的口头禅之一就是,“我不喜欢你这样做”,哪怕对方只有1岁多,但也慢慢让他明白每个人有自己的感受和需求。
我们又很鼓励每个人说出自己的需求,并且寻求帮助。其实这一点就连很多成人都很难做到,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弱吧。或者感觉到社会有弱肉强食的一面,也怕别人落井下石?孩子最开始无法说出“请帮忙”三个字,很容易换成本能的尖叫或者大哭。我们常常回应说:“噢,你卷不上袖子了对吗。说,请帮忙,我会来帮你。”
这句话常有奇效,即使是2岁的孩子也会很快平静下来,抽泣著说“请帮忙”。而我们也常常请孩子帮忙,虽然多半是帮忙扔一块香蕉皮而已哈哈,但幼小的孩子很受用,因为能帮助别人的人是有力量的人,这其实表示著他人对他的莫大信任。
看,和小孩子随便做点什么,都要消耗掉好多脑筋啊。所以我常常在下午5点孩子们走光之后,待在需要打扫的教室里感恩地想,幸好还有爸爸妈妈,所以幼稚园老师可以离开孩子们一会。
是的,仅仅是离开孩子去洗碗,对幼儿园工作的我就已经算是休息。因为当你和孩子在一起时,你必须在场,必须回应,这是对心力和精力的巨大消耗,也是金钱买不到的心意与情感。再多的金钱也不能消除一个人的疲累,或者给他比24小时更多的时间。而在原子化以及一切劳务都可以外包的世界,无数的婆婆、妈妈、女佣、幼稚园老师们细碎的劳动,在金钱面前却也在迅速地廉价化。很多人觉得照顾孩子,是毫无门槛的事。擦屁股,谁不会呀。可如果没有和孩子建立足够的感情链接,他可能会拒绝被你擦屁股,也不会跟著你念诗——即使你是大学教授!
这感情连结,可以被金钱买到,和轻易替代吗?我的班上有个3岁的孩子,会突然在某一天怀念很久以前带过他的阿姨——一个在金钱世界很容易被替代的廉价劳动力,是他心中想念的对象。
而作为幼稚园老师,我还有不同于婆婆妈妈们的处境,那就是,这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当教育初心遇上照顾工作
教育是一个非常考验每个人底色和观念的场域。即使是在不谈国事的中国大陆,一谈到教育,那每个人都有话说,都有不同看法。
比如,因为想支持小朋友发展独立能力,而很有耐心等著小朋友自己穿鞋,却可能因为站在一旁被家长以为“在偷懒”;
比如,因为想让小朋友去感知身体的饥饱,没有要求孩子吃光碗里所有的食物,而总被家长质疑“怎么就是吃不饱”;
比如,因为想让小朋友感受不同天气,带著孩子雨天去踩水。如果正好感冒了(按现代医学可能没有任何逻辑关系),但那就是“不会照料小孩”。
教育专家们写了那么多著作,告诉你六岁以前的教育如何对人的一生有奠基作用,而支持个人的身心发展又如何对世界和平、人类共同体有著深刻影响。
但回到每天的教学日常,幼稚园老师最常回答的是家长的这些问题:
“今天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今天照片里为什么皱了眉头,是有哭吗?”
“今天怎么被蚊子咬了,是忘记喷防蚊液了吗?”
“今天回家流鼻涕了,会是因为教室开了空调,而没有给他多加一件外套吗?”
如果回家后家长发现孩子身上有莫名的瘀青、划痕,而老师竟然还不知情,那更是不得了的大事。几个老师像福尔摩斯一样,互相沟通细节,或者翻查监控,绞尽脑汁想著如何回复,心惊胆战深夜失眠。
我就有遇过家长问怎么孩子屁股上有一块瘀青。老师们苦苦回忆白天孩子有没有哭泣(确认无),有没有疑似走路不协调(记忆中无),有没有报告老师身体不舒服(确认无)。只好翻查监控看看有没有意外撞击。最后一无所获,只好道歉再道歉,表示“照顾不周”、承诺会再“反思流程”。
人类灵魂的大业暂时搁置一边,最重要的是让家长放心,他们视若珍宝的幼儿在外没有受人欺负,没有受老师忽视——尽管,这几乎是不可能真正达到的境地。

小孩身后的家庭
幼稚园老师和家长是十分难处理的关系,究其根本,那是一种“信任预支”。
当家长把孩子交到老师手里,其实是把最珍贵的幼童,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当然这里面有各种履历、证书、各种部门的许可证或者机构品牌作为背书。但这些都是旁证,且没有一种认证可以帮你确保这个陌生人会温暖、有爱、细致的照顾你那语言表达和思维能力都还不完善的幼童。
但作为家长,你又不能直接表示心里的疑虑——毕竟“自己的孩子还在对方手上呀”(咦,这句话也常常从影视剧中的绑匪嘴里听到),所以家长和老师之间维持著表面的客客气气——甚至不乏亲密。
我听过不少幼教的同事和家长维持著近乎闺蜜一般的友情,从自己孩子流产,到丈夫不再给家里钱,到婆婆是如何偏帮丈夫的妹妹……大背景可能既是人与人相处界限不是太分明,工作与私人生活更容易混淆,也更是照顾幼童是特别容易涉及到家庭内部隐私的事情。
我们很容易在日常沟通小朋友的情况中就了解到,这家的爸爸闲职在家但又不管孩子,那家的妈妈和婆婆相处不愉快,所以没人帮她带娃。有一次,我只是隐隐觉得某个小朋友的妈妈和外婆大概有些关系不好。不料在放学接孩子的短短20分钟内,外婆就向我大倒苦水,说小朋友最近有点抗拒外婆接送,背后可能是外婆和小朋友的妈妈关系紧张。原来外婆早年忙于工作、又因为炒股输了好多钱导致和丈夫离婚。外婆总觉得女儿认为自身的不幸童年是她一手造就,而幼小的孙子看在眼里,也就表现出“不要外婆”。
放学接孩子是八卦的高峰期。或许家庭生活也是一座孤岛,虽然生养孩子的家庭很多,但社会上又有多少空间给家庭支持呢?除了幼稚园老师,即使是工作上相好的同事,如果不是正好孩子差不多年龄,也估计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大倒各种在新闻版面上不会占据任何席位的苦水:
孩子总是晚睡,因为要等总是加班的妈妈,导致白天好亢奋,自控力低,总跟小朋友起冲突;
孩子说脏话,怎么说也不听。因为家里有个临近青春期的哥哥,而生了三胎的妈妈已经管不了哥哥和他的朋友们了,幼稚园的弟弟看在眼里,迅速学了好多小学生的口头禅;
2岁的孩子总是破坏教室里的规则,挑衅大人,背后可能是爸妈都忙于养家,回到家只能躺著刷手机,没心力陪孩子。孩子极度需要关注,哪怕是来自大人的、制止他做某事的关注。
作为孩子们的老师,我常常觉得我呕心沥血的付出,但就像一杯水倒进了一片大海里面,因为我很难改变孩子的爸爸妈妈,我也不可能改变社会,孩子的生活身处巨大的结构之中,有家庭的,有社会的,这个结构给儿童发展带来很多困难,而我能改变得很少很少。

治标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无数的教育命题都是冰山一角。如果不改变根本——尽管这几乎没有可能,只靠网上的教育专家们教导的教育小妙招“这么说孩子才会听”“三步让你搞定在商场崩溃的娃”,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但忙于奔波的家长,治标已经算很不错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培训机构赚得满盆满钵。
那作为幼稚园老师呢?我能在日复一日中建议著做一些小的改善,比如“妈妈有可能早点回家吗?要试试把亲子相处的时间放在早上?”“他很喜欢去自然里散步哦,周末要不要试试去公园玩?”
但大多数时候,我扮演著牧师一样的角色,或者不说话的心理咨询师,听人倾诉她千疮百孔的生活,如何最终导致他三岁的孩子没法夜晚早点睡觉。然后表示理解,表示同情,用微笑表示支持,再说一声“你已经很棒了。做妈妈真的很不容易呢。”然后“再见。明天见。”
然后疲累地回到,我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
家校沟通是幼稚园老师的重要工作,甚至很多时已超过跟孩子好好在一起这件本该最重要的事。不少妈妈和老师靠互相交换个人隐私,建立闺蜜关系,希望老师能更用心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期待家长能更理解幼师工作中难免的失误。但这信任极其脆弱。把小小的孩子交给陌生人照顾,从商品逻辑看是一件成熟甚至古老的服务,但“照顾生命”这件事真的能外包吗?一旦发生什么伤及血肉,再怎么亲如闺蜜,也可能不容易善罢甘休。
一方面,我理解家长的惶然。而幼稚园老师何尝不也是惴惴不安呢?尽管有各种培训、安全应急方案,但有谁能保证手中的孩子不出一点差错呢?而照顾幼儿,又根本是容错率极低,甚至没有任何容错空间的工作!谁能承受一个幼小生命真的出什么差池呢?幼稚园老师也不过是人类而已,岂能像机器一样不知疲累,完美无缺?
何况这里面还加了另一个因素,钱。

幸好不是我带的时候发生
看看这完美的逻辑链:好工作(高薪工作)意味著要上名校,上名校意味著高昂的学费,即是父母要努力挣钱,所以没有时间照顾小孩,要再花钱购买别人的时间,来照顾自己的小孩。
然后,幼儿照顾者的工资在世界各地普遍都是低廉的。
付了钱的家长,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购买了一项服务。而服务,在这充满神话的金钱社会里,可以是没有止境、无限完美的。也意味著客户是上帝,上帝提的要求,我们该尽力满足。
我常常接到这样的要求:
“XX小朋友在干嘛?想他了,现在拍视频看看。”
“她怕蚊子,麻烦老师不要让蚊子咬她。”
“小朋友今天穿了新衣服,麻烦上艺术课不要弄脏。”
“给小朋友今天煮了绿豆汤,在家里不喝,但怕他上火,麻烦老师让孩子喝掉。”
尽管996家长常常陪孩子也只想看手机,但因为付了钱——996辛苦来的血汗钱,因为服务对象是最可爱、天真又弱小的孩子,所以对另一群996的人(我常常日均工作11小时及以上,并且随时和小孩子在一起,中间完全没有摸鱼发呆的时间),提出很有可能自己也做不到的需求。
有一天一个孩子来上学,头上鼓了一个大包。虽然只是青肿,但在我工作过的幼稚园里,已经算是最严重的伤情之一。谢天谢地,工作以来,我们还没有处理过真正的流血事件。你可以说我们的安全工作做得很好,但天知道我们背后付出了多少小心翼翼,甚至疑神疑鬼!
我问送园的阿姨怎么回事。阿姨说:“我在做饭,爸爸陪他玩,没管他,他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的。”
然后,她又默默补了一句,“幸好不是我带的时候发生的。”
这句“幸好”,乍一听可能有点冷血。可同为照顾工作者,我深深地体会到里面有多少心惊、后怕与心酸!

幼教工作的“简单”
做幼教难吗?从报酬上来说,这估计是份技术含量不高的工作。但这不是说他没有专业技巧。用六岁以前的孩子能理解的方式,愉快地与他们进行沟通和交谈,并应付总总的不顺利,需要认识儿童心理发展的背景、经验、技巧及常识。
对于一个2岁孩子来说,可能穿不上鞋子都会让他崩溃。
常识,是我做幼稚园老师后常常想到的词。这无关学历或者知识,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坦荡、愉快又释然的状态。是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有那么多不如意后,仍然保持一种通透的平衡。这也是(如果幸运的话)幼稚园老师能带给小朋友的,关于身而为人的印象,那就是世界大概是丰富的,而我们渴望、好奇、想要去探索。
最近有朋友来看我,我带他在家附近散步。大概走了2个多小时吧,我们在各种闲聊中,带他随机的看春夏之交的花、叶、草和虫子。他突然说,在上海住了这么久之后,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这么多自然。
这并不是说我讲的东西多么有知识,或者那些东西多么稀奇。不过是随意地说,“呀,橘子树结小橘子了”,“那棵柳树上的圆洞洞很有可能是天牛咬出来的”,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看见与欣喜。
但忙于996的成年人已经很少去这样花时间、无目的去看和感受普普通通的生活了。
而在幼稚园996的我,奇妙地穿插于世界的两面,一面是996的牛马,老师的工作繁多,家长给我很多压力;一面是人类永恒的天真,那生动的笑声,总是会发芽的树。
世界忙碌运转,我的黑头发里冒出拔不光的白头发,我的脚步奔波于上下班的路途,眼睛也总瞄到石头缝里的虫子。这一切的一切,是我的愉快,也是我的烦忧。
真是好温暖的文字,能够想象作者一定是个很温柔很细心的神仙老师。
看这篇文章就像在嘈杂的地铁里带上了降噪耳机
我現在能記得的最早的創傷也是幼兒園時期的創傷,那真不是一段說得上完全快樂的混沌日子。有這樣好——尊重生命和容忍人的缺點,又耐心教導但點到為止的老師——這是什麼神仙 life coach!respect 阿叁!
好温柔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