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的一场记者会上,39岁、菲律宾籍的 Noelyn Patricio Arzaga 说话小声而缓慢,时而欲言又止。她穿著素色卫衣,身子单薄,原有一把长发的她,现在铲了青。面对现场的20个记者,她明显感到不太习惯。
她决定站出来,鉴于她自去年3月治疗癌症的经历。Noelyn 去年确诊乳癌二期,医生建议她进行化疗,雇主支持她治疗,但担心化疗影响她的工作表现,劝喻她直接进行切割手术。隔了数月,医生再度建议她进行化疗,Noelyn 表示愿意。雇主告诉医生,因为担心 Noelyn 无法打理家务,雇主因为要照顾儿子可能会失去工作,最终与 Noelyn 终止合约,涉嫌违法。一个深夜,雇主要求她即时离开工作了近两年的住所。
Noelyn 的个案不是孤例。3月9日,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FADWU)及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FilMCaSS-HK)召开记者会,公开自2020年有195宗外籍家务工在工作期间被诊断出癌症或其他重病的案例纪录,其中三成外籍家务工因健康问题被非法终止合约,64宗个案则遭受各种形式的剥削,包括未获支付工资和病假津贴、雇主拒绝承担医疗费用等等。
患病的异乡移工远赴香港当家务工,签订两年合约、住在雇主家中,一旦被解雇需在限时内离境,状态比起其他打工人特殊。在疾病、合约、家庭负担、劳工权益等等多重而复杂的考虑之中,她们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诊症室里,化疗或切除乳房的决定
如果化疗成功把肿瘤缩小,我便能保留身体完整无缺。作为女性,我当然希望保留我的乳房。但当我想起我的儿女、父母,以及有谁可以寄钱供他们读书、买食粮、药物……我没有选择。我不能失去工作。
因患乳癌被解雇的外佣 Noelyn
Noelyn 在菲律宾的乡郊成长,父母和大部分村民都是农夫,种稻米、竹蔗。她在家中五兄弟姊妹中排第二,梦想从事接待业,在不同的酒店工作。
“我想到外面探索世界。”她腼腆地说。
外籍家务工大多数为女性,她们本身或背负妈妈与女儿的身份。Noelyn 很年轻时便怀孕,生下一对子女,作为单身母亲,她需要工作养家,唯有依靠年迈父母在菲律宾照顾孩子。由于兄弟姊妹们各有家室,Noelyn 一人担起养育一家五口的担子。她没有放弃到国外闯一闯的目标,于2008年远赴沙地阿拉伯当一名家务工。工作数年后,她前往香港。
Noelyn 清楚记得,2013年4月29日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天,那年她28岁。她先在一对夫妇家打工10年,然后在2023年转到前任雇主家工作,当时雇主没有在聘用前叫她做身体检查。
前雇主家有一名2岁的儿子及小狗,Noelyn 负责打理家务及照顾年轻儿子,双方当时的两年合约完结日是今年9月,其后可按双方意愿再续约。她说,前雇主在她患病前待她“如家人”,偶尔会一起共膳。
去年3月,Noelyn 确诊乳癌,与雇主同行前往覆诊。医生指,Noelyn 可以选择切除乳房手术或进行化疗,而他建议先进行六次化疗,如果肿瘤缩小便不需要割除乳房。雇主闻及化疗后病者身体虚弱,每次都有3至5天不能工作,于是劝阻 Noelyn 进行化疗。雇主向她解释,她依赖 Noelyn 照顾年幼儿子,如果 Noelyn 选择化疗,前雇主可能需要辞工。据悉,雇主现时怀孕。
Noelyn 非常渴望接纳医生的建议。但在诊房内,她坐在前雇主身旁,面对保留身体以及保留工作之间的挣扎,内心非常惊恐。“如果化疗成功把肿瘤缩小,我便能保留身体完整无缺。作为女性,我当然希望保留我的乳房。”Noelyn 一度哽咽。“但当我想起我的儿女、父母,以及有谁可以寄钱供他们读书、买食粮、药物……我没有选择。我不能失去工作。”

这是一个不停告诉自己‘一切都好’的过程。但最重要是自己是仍然生存。
因患乳癌被解雇的外佣 Noelyn
最后,她选择跟随雇主的建议。完成切割乳房手术两星期后,雇主在Noelyn的病假期间,曾经要求她抬起床褥并更换床单、用手清洁地板等。Noelyn 希望保留工作,亦体谅雇主,选择接受。
但她坦言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身体的改变。透明眼镜背后,她的眼神疲累却又坚定。她涂上淡淡口红,为苍白脸孔添点血色。
“这是一个不停告诉自己‘一切都好’的过程。但最重要是自己是仍然生存。”她说。
不过治疗并非一帆风顺。手术前两星期,Noelyn 的乳癌被发现恶化至第三期,医生再度建议 Noelyn 进行化疗,以减低癌症复发机率。雇主提议说只要密切监察患病状况便可。这次,Noelyn 终决定接受化疗。“这是我的生命。”
因病被炒,外籍家务工的去路
(外籍家务工)被逼接受一个不如要求的(违法解雇后的索偿)数字。他们没有成本在香港拖下去。
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FADWU)干事及发言人 An An
一个月后,雇主于凌晨时分,把睡眼惺忪的 Noelyn 叫醒,著她即时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的脸(I don’t want to see your face anymore)。”
“他丢了几个红白蓝胶袋在地上,著我自行收拾。”Noelyn 要求他发出终止合约通知书,雇主同意,通知书内的解雇理由却与其健康无关。Noelyn 拒绝签名,双方报警处理,雇主更一度喝骂她。最后,Noelyn 妹妹的雇主驾车前来,接 Noelyn 回家,让她留宿一晚。
根据《雇佣条例》,除非雇员犯严重过失而被即时解雇,雇主不能解雇正在放取有薪病假的雇员,违例者一经定罪,最高可罚款10万元。《残疾歧视条例》订明,若因雇员残疾而作出解雇,有可能违例。Noelyn 及后向劳工处提出投诉及申索赔偿,以领回她在病假期间工作的工资,以及向平机会提出申诉。

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FADWU)干事及发言人 An An 表示,工会纪录显示香港2022至2023年有10宗外籍家务工因合约期间患了疾病而被解雇的个案,去年有13宗求助个案,当中有5位家务工被解雇。但 An An 提醒,实际数字或较纪录高,因为很多家务工往往因为害怕被雇主解雇,或担心法律程序漫长而影响治疗,而选择保持沉默。
菲律宾移工癌症支援联盟发言人表示,要求政府“保护因健康原因遭受歧视的外籍家务工的劳工权益,并确保他们在向雇主提出索偿的过程中,能以合资格人士的费率继续获得公立医疗服务。”
被解雇后,Noelyn 顿失去外籍家务工的身份,她向平机会提出了投诉,目前留香港接受治疗,疗养期间暂住教堂。平机会处理投诉的过程包括调查和调解,然而,有的个案复杂且耗时,可长达数年,移工往往于劳工处索赔获得赔偿后,放弃向平机会提交的案件。
An An 解释,工人面对资金、时间、还有在港治疗的昂贵医疗费用等考虑。“面对疾病已经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何况要处理其他复杂程序,所以大部分的工人即使知道可以追溯,但是还是选择回乡下。”她补充,香港政府有为外籍家务工提供一些支援,如1823查询热线等,但支援仍然不够到位。例如,劳工处劳资关系科只在星期一至五的上班时间开放,对于只有周末或周日才可放假的工人来说很不方便。
“所以唯一可以去申诉的,都是已经被老板解雇的工人,他们才可以外出落案。”An An 说。
相比之下,她指其他亚洲国家如台湾政府会资助非牟利机构,为求助家务工提供短期庇护等。她希望政府可以认可工会,在对工人的支援方面咨询工会意见,以改善情况。
An An 指出,Noelyn 的劳工处申诉个案已结案,并已获发出补偿金,但形容金额“很少”。因为 Noelyn 不是在有医生纸病假期间被解雇,所以在《雇佣条例》底下可以追讨未付的少许工资,以及一天休假工资。雇主曾提议给 Noelyn 申索额更高的赔偿,Noelyn 因个人原则不要雇主多付婉拒。
工会曾于2019年对33名外籍家务工进行访谈,发现在17名家务工因无理解雇而将案件提交至劳资审裁处申请索偿的个案中,受访者平均索赔金额约3.4万港元,但实际获赔偿金额平均仅为1.38万港元,占其索赔金额的40%。家务工的索偿项目除了薪金,亦包括食物与交通津贴、回程机票、医疗保障等;而在使用申诉机制遇到的难处,包括自身财务问题、语言障碍、缺乏资讯等。

2019年,菲律宾工人 Baby Jane Allas 向平机会投诉,称其前雇主在她请病假治疗第三期子宫颈癌期间,基于她的残疾,终止其雇佣合约。平机会于约8个月后完成调查,向区域法院提出法律诉讼。可惜,Baby Jane 翌年在菲律宾离世。
“(他们)被逼接受一个不如要求的数字。他们没有成本在香港拖下去。”工人在劳工处申诉,过程一般需时2个月左右。如果要提上劳资审裁处审理,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期间工人不可找工作。
劳工处回复端传媒称,于2022至2024年一共处理22宗涉及外籍家务工在有薪病假期间被解雇的申索申请个案,并指如雇员“怀疑雇主违反上述法例规定而被解雇,可联络劳工处劳资关系寻求适切协助。”平机会则回复端传媒称,2020年至2024年间,平机会一共收到43宗由外籍家庭佣工按《残疾歧视条例》提出涉及解雇的投诉,当中有4宗仍在调查中。基于私隐理由,两个部门均不会评论各别案件。
在香港,外籍家务工因患癌症而被解雇、在去世前都没有看到诉讼结果的情况时有发生。2019年,菲律宾工人 Baby Jane Allas 向平机会投诉,称其前雇主在她请病假治疗第三期子宫颈癌期间,基于她的残疾,终止其雇佣合约。平机会于约8个月后完成调查,为她提供法律协助,向区域法院提出法律诉讼。可惜,Baby Jane 翌年在菲律宾离世,离世前未能见证裁决结果。
平机会于3月发新闻稿指,2024年,香港法院批准申索人的遗产管理人,替代申索人继续残疾歧视的诉讼。

“虽有合约,多少雇主从头读到尾?”
工人希望有互相尊重,以及好好沟通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单方面作出解雇。
香港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FADWU)干事及发言人 An An
泰国家务工阿 Kae 再见前雇主时,是在劳资审裁处。
快将60岁的她在港工作逾20多年,去年10月返泰国探亲时遇上车祸,全身数处骨折,送院治疗。她托朋友的女儿传短讯给在港的前雇主,并传送阿 Kae 在医院卧床的照片。前雇主阅读讯息后,回复:“我怎可确认那真的是阿 Kae?”之后,他再没有回复任何信息,仅以电话通知阿 Kae 她被解雇。那时,距离雇主与阿 Kae 的合约到期日还有数个月,非因严重过失而解雇她属违约行为。
按照法例,雇主无须承担家务工出于自愿及基于个人理由离港(例如回祖家度假)期间的医疗费用。工会发言人 An An 指,阿 Kae 出事后曾联络雇主,但雇主没有理会及积极沟通,只是说阿 Kae 旷工,两三日后更把她解雇。她续指,雇主有责任了解工人出意外后的状况。阿Kae跟前雇主工作超过五年,如阿 Kae 请了有薪病假后,医生仍判断她身体状况不适合工作,雇主需要待合约完成后,向阿 Kae 支付长期服务金。但在阿Kae的案件中,前雇主声称她旷工,并即时终止合约,令她丧失此权利。
“这是否雇主合理对待工人的态度?”她反问。“工人希望有互相尊重,以及好好沟通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单方面作出解雇。”
阿 Kae 最终选择告上劳资审裁处,申请赔偿。今年1月中,她与工会代表及翻译上庭。
整个上庭的过程,阿 Kae 和前雇主都没有对上一眼。阿 Kae 向法庭申请3万港元赔偿,涵盖她为了争取诉讼赔偿而支付从泰国飞到香港的机票、住宿等。前雇主反对,法官综合个案细节,提议合理赔偿为1.5万至2万元,前雇主再提议1.7万元,属范围内的赔偿。阿 Kae 不同意,前雇主表示愿意多加500元,但阿 Kae 坚决继续上诉。

虽然有一个标准合约,有多少位雇主是从头读到尾的?政府有需要向雇主说明,他们有什么责任。
立法会议员、执业律师江玉欢
法官多番提醒阿 Kae,不接受款额的后果是面临再度判决,有机会推翻原判,无法领取原来赔偿。
聆讯后,阿 Kae 及团队坐在三楼庭外讨论下一步。冷气很大,阿 Kae 双手布满皱纹,不停紧握又放松。
她一时紧皱著眉,一时苦笑。An An 提醒阿 Kae,要在回泰国前处理一堆文件,包括到入境处申请签证续期、去劳工处申请帮忙笔录陈述;又要保留宿舍、覆诊等收据等。阿 Kae 坐立不安,显得不知所措。她慢慢重复待办事项,急上心头时,明明懂得广东话的她,却顿时失语,望向翻译员 Ann,跟她说起泰文,示意希望她帮手解说。
“如果车祸死了,我情愿死了算。”阿 Kae 叹道。
立法会议员、执业律师江玉欢对端传媒表示,“虽然有一个标准合约,有多少位雇主是从头读到尾的?政府有需要向雇主说明,他们有什么责任。”她认为政府应该为雇主设立清晰的公众教育讲座,讲述保障权益须知。
而当家务工患病或受伤的时候,雇主确实面对失去照顾人力和财政上的压力。她指,香港的雇佣保险是自愿性质参与,一般普通收入的家庭未必能够负担得到,因此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多半不会购买保险,“外佣患上疾病时,就会出现一个很沉重的经济负担。”
江玉欢补充,政府可以参考其他国家例子,如新加坡强制要求雇主为外籍家务工购买每年6万元新加坡币(港元约34.8万元)索偿额的医疗保险。她亦建议政府为雇主设立团体购买保险计划、或为患病外籍家务工成立一个基金,让雇主以较低金额购买医保。

香港家庭佣工雇主协会主席容马珊儿对端传媒表示,香港政府批准月薪约1.5万元的工资的雇主聘请工人,很多雇主“都是打工仔”、或是独居老人依靠在职子女聘请家务工,“有六成的人都不是有钱人,当中四成已退休”,明白医药费对他们来说难以承担。
她认为,政府把监察外籍家务工验身报告的责任交给雇主,但很多雇主,尤其退休人士,都不懂看报告而致电协会求助;亦不排除中介公司误导。她建议,雇主应在签约前先了解外籍家务工身体状况。
痛苦源于不被理解
另一边厢,工会代表 An An 也认为,香港政府应该为新来港家务工提供迎新讲座,解说劳工权益。52岁的 Edith 正因为熟读劳工法例,拯救了自己一命。
Edith 来自菲律宾,家乡有丈夫及两只小狗;在香港,她则是一名家务工,照顾一对夫妇及其两个女儿。2020年5月某天,Edith 摸到乳房有硬块,在北角一间诊所进行妇科检查后,医生告知她患上乳癌第二期。Edith 最初不懂反应,顿时泪腺爆发,用光桌面上一盒纸巾。
不料,雇主的第一个反应是与 Edith 终止合约。但 Edith 熟读香港劳工法律,她告诉雇主,因病解雇她是违法的,当时雇主瞬间陷入沉思,良久后缓缓道,会支持 Edith 的治疗。雇主事前有为 Edith 买保险,所以大部份的医药费都由保险承担。她接受化疗期间,在慈善团体白恩逢之家(Bethune House)的宿舍暂住。
白恩逢之家是位于佐敦的一所移民工庇护所及慈善团体。Edith 笑著忆述,在白恩逢之家休养的六个月内,认识了一班热心的机构干事以及同乡好友,一起煮饭、聊天、在困难时期互相扶持。除了提供庇护外,白恩逢之家亦为外籍家务工提供培训,让她们学会电脑操作,香港劳工权益等。“培训员向我们解释每一个细节,让我们对法例有更深入的了解,好让我们遇上雇主不合理对待时,能够采取保障自己的措施……并且能够帮助其他人。”Edith 说。
慢慢地,白恩逢之家变成她的第二个家。Edith 康复后,雇主接她回家,让 Edith 一直工作至合约完结。
生了孩子后,我不久便与他们分隔两地,一直欠缺照顾幼儿的经历,所以我份外珍惜可以亲身照顾雇主儿子的经历。
因患乳癌被解雇的外佣 Noelyn
Noelyn 见记者后,引发社会广泛争议。有网上批评指雇主也要养家,没责任照顾患病移工,更有人提议“联名发声抗议”。有部份人指香港打工仔虽然获大部份公司提供医疗保障,但仍要自费额外医疗支出;套在外籍家务工的情况,医疗费用亦不应该由雇主支付。同时,亦有雇主认为有能力便应该去帮助工人,“当做善事”;也有人支持家务工按法例争取权益。

对于种种声音,Noelyn 说不介意批评,因为她是真心说出心底话。
同住在一个屋簷下,雇主与雇佣之间的关系,往往不只是据白纸黑字的劳工条款便可说清。在劳资拉踞之际,这些患病外籍家务工内心有更复杂的感受。
阿 Kae 和雇主父亲关系不错,“出门时,他会叫‘阿妹,出街穿多一点’。那是我最后一天我见到他的记忆。”她记得,回到前雇主家收拾行装那天,未能和年迈的雇主父亲好好说再见。前雇主不让阿Kae进门,把她的衣服放在家门口,阿 Kae 对此耿耿于怀。“令到我很不开心,好像做乞衣(乞丐)一样。”
而 Noelyn 最不舍得的,是她一直帮忙前雇主照顾的两岁儿子。她和母亲通话期间,会分享雇主儿子的可爱点滴。最近与母亲聊天时,对方又问及前雇主的小儿子,令 Noelyn 记挂不已。有时,她翻开手机,浏览他的相片以解思念。
“生了孩子后,我不久便与他们分隔两地,一直欠缺照顾幼儿的经历,所以我份外珍惜可以亲身照顾雇主儿子的经历。”Noelyn 眼泛泪光,她轻轻拭泪,泪水沾湿口罩。她在菲律宾的女儿现时19岁,儿子17岁,比起自己,两名子女都和祖父母亲近得多。“这是正常的,毕竟他们长大期间都没有我在身旁。”她迅速完结话题,不愿多谈。
离开亲人远赴海外打工的劳工,除了换取家庭收入,还成为支撑经济的重要一环。2023年,菲律宾海外劳工的个人汇款创历史最高水平的372亿美元,占该国国内生产总值 (GDP)8.5%。立法会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底,香港有36.8万名外籍家务工,来自菲律宾的人数最多,占整体55%;其次是印尼,占比约42%。
我多么希望所有的雇主都像我的雇主一样,不终止合同,而是给工人一个机会重新生活和延长生命。
患癌后完成雇佣合约的外佣 Edith
Edith 每次忆起确诊患病一刻,不免会感到一点点伤痛。那份痛苦,源于雇主对她的不理解,以及一开始就想把她解雇的态度。“我也不想患癌,但避免不了还是发生了。如果你有同理心,你会明白病者的感受……但可能有些雇主不理解,或者没有考虑到对外籍劳工来说,生存有多么困难。”
但她随即向好的方面去想。“但我还是感恩,至今亦和雇主女儿偶尔会传短讯。我多么希望所有的雇主都像我的雇主一样,不终止合同,而是给工人一个机会重新生活和延长生命。”
康复后,Edith 与前雇主顺利完约,数月后来到现任雇主家工作,照顾一对年长伴侣,至今约四年。Edith 说,她每年都去公家医院覆诊,并持续服用荷尔蒙药控制癌细胞再次增长,现任雇主都很支持,没有异议。
对她们来说,最重要是雇主的尊重和谅解。

不是深夜时分把我踢出家门。外籍家务工也是人。我们也有家人,有小孩。
因患乳癌被解雇的外佣 Noelyn
被问到如果身体机能退步、工作能力不如以往,而雇主希望解雇她的话,她觉得怎样才是公道的处理方法,Noelyn 静默片刻。她说,只要前雇主与她坦诚相对,并安排送她回菲律宾,她可以理解。“而不是深夜时分把我踢出家门。”
她忆起被赶走当晚,仍有余悸。“当时很多东西要携带,即使可以乘搭的士,也不知可以去哪里。没有人帮助我时,我就要睡在街上等到早上,这对我来说非常不公平……外籍家务工也是人。我们也有家人,有小孩。”
阿 Kae 说,如果前雇主有困难需要解雇她,只要他计算一个月薪金、还有机票等,她认为公道及可以理解。最重要的,是前雇主愿意沟通。
“即使在法庭,他也没有和我说话,没有看我一眼。”阿 Kae 轻轻摇头,神色黯然。
康复之路
回家治疗和留港治疗之间,Noelyn 选择留在香港。她觉得香港的高科技医疗相对可靠,但合约被终止后,她无法以“合资格人士”身份使用政府对她的公共医疗补贴费。受雇时,她的看诊费用与香港市民看齐,约80港元,化疗则每次195元。现在,她需承担更昂贵的医药费,每次门诊约1190元,而化疗则须支付5100元。对她而言,这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额开支。
有经济困难的病人可以向医院管理局申请费用豁免,An An 指,Noelyn 尝试申请,但被拒绝。医管局回复端传媒指,香港公营医疗服务优先照顾符合资格人士的需要,只会在紧急情况下为非符合资格人士提供医疗服务,以确保合理使用有限的公共资源。
一次化疗所须的5000元港币,等同外籍家务工一个月的月薪。去年9月,政府宣布将把外籍家务工的最低工资调高2.5%,由现时每月4870元增加至4990元。膳食津贴则维持每月不少于1236元。
5000元也等同 Noelyn 女儿在大学修读一个学期的学费。她女儿本来修读护理科,梦想成为一名护士,但 Noelyn 确诊乳癌后,她选修了另一门大学课程。“护理生的学费非常昂贵,选修旅游科则更实惠。”Noelyn 说时目光沉重。
早前她和工会为医疗费用展开众筹,目前筹得约20万港元。支付医药费后,她会把剩余的金钱捐赠出去。

其实我爱香港。香港让我可以给予孩子与两老未来。
因患乳癌被解雇的外佣 Noelyn
阿 Kae 用了数月的时间与前雇主对簿公堂,最近考虑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最后,她选择接受前雇主提出的赔偿金额。“一来,我看我的身体不是那么好;第二,如果留下来,钱差不多已经用完了。拖下去都不是办法。”
两位受访者多年于香港生活、工作,虽然签证身份就解约而终止,但对于香港,她们感觉不只是一名过客。
“其实我爱香港。香港让我可以给予孩子与两老未来。”Noelyn 说。比起沙地阿拉伯,Noelyn 更喜欢香港的自由自在,她周日放假爱和朋友去浅水湾游水、烧烤,在油麻地学跆拳道、返教会。
Noelyn 喜欢跆拳道,研习了三年,更在患病前考获黑带,参与陪练比赛。“有时工作期间会感到压力,因此需要运动来缓解压力。”舒压的另一方法是去教堂听讲道。当 Noelyn 最软弱最想哭之际,到教会给她力量。
“癌症康复后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返教会。除此之外,我会回到体育中心,因为医生要求我打网球。”Noelyn 笑言。
我也会想回香港,不过未必能回来。因为我身体,就算医得好,我都应该不能工作。我现在都很凄凉。
回泰国探亲遇车祸后被解雇的外佣阿 Kae
阿 Kae 在香港工作差不多20年,除了因为这边薪水比泰国高得要多,她觉得香港地方干净、市民非常有礼貌。她在香港最开心的回忆是在沙田,当时她负责照顾一位婆婆和她退休的儿子,一照顾便是七年。
在这七年里,阿 Kae 听婆婆教她新词汇,慢慢学会了广东话。婆婆观察入微,发觉阿 Kae 好像不开心,会听她分享,“好像是自己的家人。”后来,婆婆的女儿退休了,可以担任照顾者,这家人才不再与阿 Kae 续约。
和前雇主选择庭外和解后,或许因为消去了其中一个压力,阿 Kae 的身体痛楚减少,睡眠质素也有所改善。回泰国前夕,问及她要离开香港的心情如何,阿 Kae 直言,现在把心思放在调理身体上,暂时不想再来香港的事情。
现在,阿 Kae 的小腿内植入了一根铁巩固骨头,一年后才能拿出来;她每天都需要背负一块铁架,牢固脊骨位置。“我也会想回香港,不过未必能回来。因为我身体,就算医得好,我都应该不能工作。我现在都很凄凉。”阿 Kae 说。

Noelyn 觉得,说真话“需要很大的勇气”,她的子女因为她站出来也受到攻击。她坚持保护前雇主的私隐,强调这不是针对前雇主;除了争取自己权益外,她最希望告诉像她一样面临类似情况的患病的外籍家务工,还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他们。“他们大多数人,都因为担心雇主会拒绝资助他们在香港接受治疗,而选择保持沉默。”她说。
纵使如此,Noelyn 深信香港仍然有很多好雇主。“所以不要失去希望。”
她将在3月末做下一次化疗,剩余三次化疗便完成疗程。专访过程里,她有强烈的意识表示自己有足够能力重拾工作。她向记者举高右手,展示腋窝下肿瘤生长的位置,现在有淋巴结,不能拿取太重的东西。医生认为她康复的进度非常好,虽然她偶尔还会感受到针刺痛楚,但康复后,她有信心回复以前的工作状态。
“我还可以用这边拿杂货袋去买𩠌。”Noelyn 指著左边手臂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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