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州里的摇摆小镇
巴拉布(Baraboo)本来应该寂寂无闻。
这个距离威斯康辛州府麦迪逊一小时车程的小镇,是索克郡(Sauk County)的郡治,人口只有1万3千,近9成是白人。 小镇中心有一座法院,以及一个不知名军人的雕像,往开延伸的两条路有二十多家商店和餐厅,当中有不成比例地多的古董旧物店,以及一家连我都买不到书的二手书店。 贯穿小镇的河边有家马戏博物馆,因为巴拉布是19世纪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玲玲马戏团(Ringling Brothers)的发源地。 我在10月初的一个周三抵达巴拉布的时候,正好遇上他们的农人市集:三个小摊档一字排开,一家卖芝士、一家卖菜、一家卖花。
这个平凡的乡郊小镇却不止一次登上新闻头条。 2018年,一张来自巴拉布的照片震惊全国:数十名巴拉布高中的少年穿戴整齐,胸前别着红白襟花,在法院台阶前拍照纪念高中毕业。 但在摄影师发布的照片中,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在把右臂举过胸口,看似在行纳粹礼; 照片还加了一个井号:#Barabooproud(巴拉布的骄傲)。 巴拉布因此闻名全国,美国民权组织(ACLU)发声明谴责,还顺便补了一刀,揭发在以白人为主的巴拉布高中,对少数族裔学生的欺凌常有发生。
2024年,巴拉布再度登上许多全国性报章。 6月初,在一个高中毕业典礼上,一名白人家长在典礼进行到一半时,冲上台阻止女儿和学区督导(school district superintendent)握手,而那名督导是个黑人。 在Reddit讨论区,有人发文问:“难道半个巴拉布都是新纳粹主义者?”有人答:“才半个?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纳粹主义者,就是马戏团小丑。”
巴拉布瞩目,不止因为它“威州法西斯”的名号,也因为它是个大选风向标(bellwether)。 从过去数次选举看来,谁能赢索克郡,谁就能赢得白宫:2008和2012年,索克郡两次投给奥巴马,2016年,特朗普赢得了索克郡,同时赢得了民主党以为志在必得的威斯康辛,蓝墙应声齐倒。 2020年,拜登拿下索克郡和威州,民主党重返白宫。
这个10月,我不是唯一一个来巴拉布采访的记者,在一场难分轩轾的选战中,所有人都想从这里提早闻出端倪:到底谁会多赢那么一点点? 但在选举前的二十多天,在两党都争着做美国乡郊代言人的时候,巴拉布的答案似乎是:两个都这么烂,还不如别投票。
烂苹果与烂橙
上个月,60多岁的白人夫妇Louise和Gary在巴拉布西面的农庄家中,看总统大选辩论的电视直播。 他们夫妇二人都没有登记党籍,但在许多议题和共和党立场相对接近; Louise有多届大选没有投票,最近一次是在2016年支持特朗普,再之前的一次已是在2004年投小布殊(George W. Bush)。 这一年,Louise倾向不投票,但如果看了辩论后改变主意,她觉得也无妨。
但那晚的辩论让她更加肯定,两个候选人都让她恶心。 “特朗普说俄亥俄州的海地移民吃猫狗,听到这里我受不了,”她向我翻了一个白眼,“真的是受不了。 他在骗谁呀? 我不知道他的目标听众是谁,但那不是我,我不讨厌移民,况且Springfield的海地人是合法移民。 我们这里也有一些来自拉美的农场工,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我很肯定他们不会偷别人的猫狗来吃。”
对Louise和Gary夫妇来说,那是特朗普毫无诚信的又一例证。 “不止这些抹黑人的谎言,1月6日(指2021年发生的国会山骚乱事件)也是个deal breaker(破局因素)。 你不能输了,然后又煽动一群支持者去包围国会,还袭击警察和国会议员。”Gary接妻子的话。
“但你2016年也曾投过他一票,你没有怀疑过,他说的选举舞弊是真的吗?”我问。
“完全没有! 我敢肯定,特朗普本人也很清楚自己输了。 他只是不肯放弃权力,”Gary语带愠怒,“这点,必须承认贺锦丽比他……”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词。
“Professional?”Louise 搭话。 “Decent?”我说。
“比他专业、端正。 特朗普这个人,一张嘴就是侮辱人的说话,he’s a dick(他是个混蛋)。 我不在意谁属于甚么党,只在意候选人的个人能力和品格。 我不会再投票给像特朗普这样的人。”
但那不代表他们没有被特朗普的宣传攻势打动。 自8月起,共和党投放了6千多万美元,在威斯康辛等战场州的电视台卖广告,主打贺锦丽与变性(transgender)议题的关连。 其中一支影响力最大的广告,用了贺锦丽在任加州检察官时期,以及2020年民主党初选时期的片段,宣传贺锦丽“支持由纳税人出资让囚犯变性”(Kamala supports taxpayer-funded sex changes for prisoners)。 根据《纽约时报》的事实查核,这个广告遗漏了一些重要的背景,例如贺锦丽曾强调需要确保“依赖州政府照护的人”获得所需的治疗,以及她一再表示“transition therapy(变性的过渡手术)是医疗必需品”。
这支广告成功打动了Louise和Gary,他们因此也非常讨厌贺锦丽。 “她用我们的钱去给囚犯变性,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是犯了事所以才在监牢里,不能说你杀人放火之后,突然性别认同是女人了,然后政府就拿纳税人的钱给你做变性手术,”Gary说,“这个对我来说是天大的问题,单凭这点我就不会投给她。”
Louise接着说:“我唯一认同贺锦丽的是,我认为推翻宪法保护的堕胎权是错误的。 我也是女人,我认为那是在剥削女性的人权。 只是这个议题不足以让我想投她一票。”我在巴拉布的电视上也见到针对贺锦丽和堕胎法的广告,虽然酒店的电视没开声音,但单凭画面就知道,广告在批评贺锦丽是杀婴罪人; 画面上满是血淋淋的婴尸照片。
而住在巴拉布南边近小镇中心的Jack,也说自己今年谁都不想投。 今年57岁的他自称Jack of all trades(万事通),年轻时甚么劳动都干:通渠、修车、铺砖、理发、修雪柜、送货。 现在他有自己的修车厂,就开在巴拉布西面的公路旁,我下榻的酒店附近。
在2008、2012两次把票投给奥巴马后,Jack在2016年把票投给了特朗普,跟索克郡一起把他送进白宫。 “那时候他太能打动我了。 我们需要一个局外人。 他说要’抽干沼泽’(drain the swamp; 指把美国的精英政治系统连根拔起),我眼前一亮。 他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不是职业政客,我期望他可以搅动美国政治的那潭死水。”
“我那时候有一种感觉,我们给了奥巴马两次机会,但他甚么都没有做成,是因为他还是那些人(指华府政治精英)的一份子,太多既得利益。 八年来,他就搞出来了一件事,就是同性婚姻。”他顿了一顿,赶忙澄清:“你不要以为我反对同性婚姻,我觉得任何人都有权选择恋爱对象。 但他说他跟别人不同,他能团结美国; 但很明显他没有成功吧? 美国现在是史无前例地分裂了。”
但之后他才发觉,“局外人”特朗普分裂美国的能力,比“精英”奥巴马有过之无不及。 今年他不打算投票,但他没有像Louise和Gary那样,对特朗普和贺锦丽都表现出深深的厌恶,不投票比较多是出于一种倦怠感。 “我厌倦他们的谎言了。 在电视上,面对着全国选民都能公然撒谎,两个人难分伯仲,都不值得投。”他好奇共和党为什么还不和特朗普割席,如果是海莉(Nikki Haley)代表共和党出选,那我会投她一票。 她比较脚踏实地,不搞两极分化。 我们需要理性的人。”
“不过今年如果要投票,也许我还是倾向特朗普多一点。 老实说,他赢了还好,我更怕他输掉,然后搞不好又再煽动一次国会山事件。”Jack皱着眉头,“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1月6日。 我们要稳定,no more drama。”
美国腹地争夺战
2016年10月,根据著名的Marquette Polls、fivethirtyeight等多项民调,希拉里在威州领先特朗普约4至6个百分点不等,媒体称之为“稳稳领先”(a comfortable lead); 似乎威州的10张选举人票,肯定就是希拉里的囊中物。 那时我在州府麦迪逊读书,去过一次希拉里造势大会,但来帮她造势的是大学城进步派学生的最爱桑德斯(Bernie Sanders),而希拉里本人完全失踪。 那一年的选举拉票期,她一次都没有踏足过威斯康辛。
开票当晚,研究院同学组织了一个派对,也即是研究生找个借口喝酒作乐,兼聚在一起装模作样地月旦时事。 但选票开出来,所有人脸上都像被狠狠打了一记:特朗普以0.77百分点的差距赢得威州,连带也拿下密西根州和宾夕凡尼亚州,“铜墙铁壁”的的中西部蓝墙,崩成了一片颓垣败瓦。 但在惊奇连连的大选日,威州叛变还是最大的新闻头条。 那晚有同学问了个存在主义的问题:我们…… 是红州吗?
同一个问题,一时间所有媒体与研究者都在问:原来威斯康辛变成红州了吗? 从1988年到2012年,威州在每一次的大选中都投向了民主党,包括在2000年投给戈尔(Al Gore),又再在2004年投给克里(John Kerry),而二人都败给了共和党的小布殊。 甚至,1988年大败于老布殊手下,只取得了111张选举人票的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在那年都赢得了威州。 是在特朗普被送进白宫的那一年,人们才发现——原来在首府麦迪逊、最大城市密尔沃基以外,在威州乡间连绵不绝的稻田、玉米田、延伸到地平线的洒水器、还有牲畜排泄物的味道之间,有很多人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像特朗普的人。 那些人就住在像索克郡这样的地方,在穿梭大城市之间的公路底下,那些时间看似从不流逝,没有新闻可言的地方。
在希拉里意外落败后,所有人都争着讲“美国腹地”的故事,那年威斯康辛大学的年度选书,正是现在特朗普副手J.D. 凡斯写阿帕拉契山区的《绝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 而民主党再也没敢轻忽中西部。 2020年,拜登在党内初选中的主打论述,就是除了(在宾州Scranton出生的)他,没有任何一个民主党人能把中西部赢回来。 2024年,两党都在中西部举行党大会,贺锦丽在接棒拜登并取得民主党提名后,亲身在威州出席过最少10次造势。 而她的副手沃尔兹,以及他“Mind your own damn business”(管好你自己的事)的论述,分明也是为了像巴拉布这样的“美国腹地”(American Heartland)而设。
两边都在孜孜不倦地,编著两个版本的“乡村故事”,而生活在巴拉布的Jack很清楚,他就是目标听众。 “抽干沼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特朗普已经第三次回归,不可能再大卖“局外人”身分。 今年共和党的的主打议题是移民和边境安全:2024年1月至5月期间,共和党和跟他们有关的PAC(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 政治行动委员会)在有关边境与移民的广告上的支出超过6千3百万美元。 这些广告宣传的是,拜登政府(以及副总统贺锦丽)监控边境不力,容许大量非法移民涌入美国,而随着这些罪犯进来的,除了不断攀升的罪案率,还有芬太尼(fentanyl),美国滥药危机的元凶。
Jack也关心边境安全,但他不相信所有移民都是罪犯。 “巴拉布附近有很多拉美裔移民工在牧场和农场工作,许多邻居都有聘请他们做季节性劳工。 我知道他们不是罪犯。 特朗普说移民多的地方罪案就多,因为他们基因有问题; 我很喜欢读历史书,一听就听出他在诉诸排外恐惧。 没有一个民族特别多罪犯,也不可能有基因决定了一整个群体的人都是罪犯。”10月初,特朗普在一个保守派电台节目上声称,美国“中门大开的边境”放了1万3千个杀人犯进来,而他们现在“快快乐乐地生活在美国”。 他说,他们是杀人犯,是因为“it’s in their genes(基因决定了)”。
但对于沃尔兹那个进步的乡村好老师形象,Jack也没什么好感。 “他把乡村描述得太理想化了,所有人守望相助,邻里情谊之类的。 巴拉布当然也有那些,但我们也有很多问题,例如缺乏经济机会,又例如医疗设施不足,最近的专科医院在麦迪逊,而且很多人都没有医疗保险。”他觉得,贺锦丽和沃尔兹讲很多大而空的理念,但没提出甚么改善巴拉布生活的实质政策。
“他们两个,一个以为我们痛恨所有人,一个以为我们什么都不要。”Jack这样总结。
一个小镇,各自表述
2018年的纳粹手势事件让Marcy Huffaker意识到,她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情味浓厚的小镇巴拉布,也许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接纳她。 Marcy一家是从芝加哥市郊搬到巴拉布的犹太裔,她的小女儿Eva当年15岁,也在巴拉布高中上学。 Eva在事件后向《卫报》指出,照片中的男生有些向她当面赔罪了,有些甚至上门拜访,向他们一家正式道歉。 但她也补充,道歉的人只是少数,在巴拉布,绝大部分人还是觉得那些男生是受害者:“很多学生都在说,这件事根本只是个玩笑,都是外面的人夸大了。 所有人拜托别再闹,让事情过去吧。”
6年后,我在小镇的咖啡店问Marcy,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在场的,其实不止那些男生和摄影师。 高中毕业生在法院门外拍毕业照是小镇大事,很多人都在,包括他们的家长,甚至学区委员,还有巴拉布的其他居民。 但没有人阻止他们,似乎大家都觉得很好笑。”Marcy说。
当时在场的,也包括了在小镇中心开店的Louise。 我问她的时候,她摆摆手说:“哎,其实没多大的一回事,就是boys being boys(男生就是这样)。 这个事情其实是被传媒弄得那么大的。 我们这种小地方发生的事情,他们总喜欢用来做新闻。 而且,那个手势,你说是什么都可以……”
“等一下,”我压抑住举手示例的冲动,“这个角度除了是‘希特拉万岁’,还能是什么?”
“我不知道,就算是,可能就类似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吧? 总之就是被blown out of proportion(夸大)了。 那些小孩由家长好好教育就好,不需要把他们的照片贴上《纽约时报》,让那些跟巴拉布没关系的人指指点点。”十多岁的男生被逼接受调查,她觉得心疼。
我想起一个我在威斯康辛大学的旧生跟我说的话:那些高中男生最后没一个被惩处,因为巴拉布是个熟人社会。 “学区委员都是那些男生的家长、亲戚,又或者是他们家长的亲戚的朋友,怎么可能真的严惩那些学生?”她从巴拉布高中毕业,照片中的男生她大多认识。
在手势事件后,Marcy痛定思痛,决定从根本处改变巴拉布。 她和一些友好的进步派团体、以及附近Ho-Chunk原住民部落的组织,共同成立了Baraboo Acts Coalition,在巴拉布推广关于种族和多元的教育和讨论,常常举办讲座和读书会。 在Louise的店门口,就贴着他们的活动海报:10月中,他们要在小镇的图书馆讨论美籍哥伦比亚裔作家Patricia Engel的小说《Infinite Country》; 2025年初,他们还有另一个持续5周的读书会,选书是美国黑人作家Heather McGee的《种族主义的代价》。 要带读书会的是Rainy Briggs博士——就是今年6月,被白人家长阻止和学生握手的黑人学区督导。
Gary对刚为巴拉布蒙上污名的握手事件也有意见。 “媒体都不会问问,那个家长和学区之前结了什么梁子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过节,但如果我是记者,我不会问都没问就开始编新闻。”Louise认同:“不能说学区督导是个黑人,你就说那个家长肯定是个法西斯主义者。 我在这里三十多年,从没见过什么法西斯主义者。”
“所以你不认为巴拉布是个种族主义的地方?”我问她。
“肯定有些人对其他人有偏见,但我没有。 而且,如果我们这么种族主义,为何学区督导是个黑人?”学区督导由当地学校董事会任命,而校董会由巴拉布居民组成。
Marcy说,许多来Baraboo Acts Coalition活动的巴拉布居民,其实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她的正职是园艺设计师,也是常常到了客户的家里,然后看到他们草坪上插着“Trump-Vance”的牌子。 “巴拉布太小了,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知道,但不会明说,也不会讨论。”
Louise不约而同地说了一样的话。 我跟她聊天到中途,她接了一通电话,挂线后向我感叹:巴拉布有个小镇共有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发生了甚么事,那么整个小镇都会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没有秘密。
她指指手上的电话:“一拿起电话,另一端就是‘guess what happened?’,然后就是一轮八卦,例如哪两夫妇在闹离婚,哪家的小孩跟哪家的在谈恋爱,哪家的妻子在跟哪家的丈夫搞外遇。 所以我不和别人聊投票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然后一定会有人觉得不高兴,暗地里就和你结怨了。”
“但也有好处的吧? 有谁需要帮忙的话,也是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说。
“哦! 当然,”Louise语带骄傲,“比如说要是哪个邻居摔断了腿,所有人都会给他买菜、送吃的,开车接送他去看医生。 巴拉布是最好的社区,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对于Baraboo Acts Coalition的未来,Marcy有很多大计。 她希望,不久将来可以在她一个朋友在附近开的薰衣草农庄,办一个关于种族的聊天会。 “所有人的脚都泡在薰衣草花瓣的水里,然后四处是一望无际的紫色薰衣草,空气里飘着花香。 在这种地方,聊甚么都会觉得很幸福吧。”她笑着说。
但现在她有别的难题要处理。 她是索克郡民主党的监票委员(Head Canvasser),和该郡共和党的监票委员共同负责监督大选后的点票和认证工作。 她预料自己在11月5日后,将会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这次大选的性质,我们都有心理准备要重新计票,而且是不止一次的重新计票。”
这个美国腹地的小镇,以及在它里面,被各种目的驱动着的人,将再次被外面的世界翻动。
(按受访者意愿,Louise、Gary和Jack均为化名。 文中有关受访者的细节皆经过模糊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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