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年初,多家台湾媒体以“击败梁朝伟”、“打败梁朝伟”为题,报导台湾演员吴慷仁在第30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凭《但愿人长久》获得最佳男演員獎。2月,香港电影金像奖公布年度入围名单,吴慷仁以同一角色入围最佳男配。事实上,自从马来西亚电影《富都青年》自去年底在香港大收票房,而吴慷仁又凭其中角色获得2023金马影帝,他已经跻身香港观众近年最熟知和喜爱的台湾演员⋯⋯
“不知道广东话该怎么说,我觉得香港人的生命力很⋯⋯倔强。只要有人在,都可以拍。”
“因为我觉得,可能是太喜欢香港,就会对这个地方⋯⋯很想跟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吴慷仁谈起待在香港这段日子的见闻,突然这样反问的时候,霎时间叫人答不上话。吴慷仁的广东话其实不俗,在香港接受访问,他大部分时间都会用广东话交谈(说到情绪激动偶然会切回国语),当然是听得懂。
比较难懂的可能是他太喜欢香港这件事。他没留恋这里的先进繁荣,也不介意此地的高速挤迫,纯粹因为香港这个地方是香港。肮脏破败的城市角落,黑暗的缝隙,在他眼中都是香港。
吴慷仁与香港有缘份,最初就是因为喜欢看港产片,所以立志成为演员。后来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演员,驱使吴慷仁走出台湾这个舒适圈,尝试改变戏路,甚至为了角色大幅改变自己的身形和外表。
疫情缠绕的这几年,他先去马来西亚拍《富都青年》,以手语演活了惶恐而愤怒的哑巴黑工,然后到香港拍《但愿人长久》,演一个穷途潦倒,既可恨而又可怜的毒瘾父亲。吴慷仁上一次来香港拍戏,是2018年的《非分熟女》。相隔多年,他又再次走在香港街头,与地铁站匆匆走过的人潮擦身而过,默默观看著深水埗那些静止不动、不被注意的瘾士。
吴慷仁,出生于高雄,中学打工补贴家用,19岁前已换过超过40个工作,27岁才开始踏上演员之路,参演近20部电影,及逾40部剧集。获奖众多,包括三次台湾金钟奖,金马影帝,也是首次获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的台湾演员。
“其实我只是想要多看看香港人而已,想要多感受他们是怎么样过生活。一直看他们走路,我也自己走,看到有人坐在一个地方,我就会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白天练手语,夜晚学湖南话
从马来西亚一名无证失语的《富都青年》,走到香港,成为《但愿人长久》里的大陆新移民,阿邦和林觉民这两个角色都为生活摧残,同样抑压著负面情绪。对吴慷仁来说,他们两个本身就不容易分开,是同时在自己身上被形塑出来的角色。“其实《但愿人长久》和《富都青年》两个剧本,是差不多时间去准备的。我在马来西亚拍《富都青年》的时候,还记得每天都不需要说话(角色阿邦是个哑巴),但需要一直学做手语。”
“到晚上,我却是跟导演(《但愿人长久》导演祝紫嫣)打电话,跟她学湖南话。那时我都没告诉《富都青年》的导演,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说湖南话、广东话。”
如是者,由于拍摄时间接近,吴慷仁某程度上需要一人分饰两角,一边为《富都青年》跟手语老师讨论手语,一边为《但愿人长久》苦练广东话和湖南话。“虽然(对白)不多,可是觉得很紧张,可能在马来西亚时,我一直也要要保持著那个能量跟状态,每天都要晒太阳,然后也要变瘦,只是那时还没有让自己瘦到像《但愿人长久》这样子。”他说。
拍完《富都青年》,还未完全从阿邦这角色抽离出来,吴慷仁就已飞抵香港,独自一人在隔离房被关了七天。“刚好那时需要(防疫)隔离,我就在一个小房间与世隔绝了七天。反而有一个很特别的感觉。”他形容,其实刚来香港时,自己的心情比较战战兢兢,隔离期间反而令他静下来,慢慢消化拍摄《富都青年》后面的能量。
“七天之后,我出来见到他们,就很开心了,他们一车的人叫著‘慷仁!’来接我,然后马上带我出去打麻雀(麻将),另一个监制阿骏(李骏硕)拿了他前年入围金马奖收到的那副麻雀给我打,让我心情变得非常的好。”
“只要看到有人往巷子走,我都会好奇他为什么要往里面走,于是也走进去,看到一堆人在里面抽烟,男的女的都有,我就会看他们,偷听他们聊什么。”
他解释,到正式拍摄后,他和戏中的“六个女儿”都投入了角色,很少开心一起聊天:“开拍之前,我们会多聊天一点,导演很多次叫大家到Studio一起吃,一起玩,也会一起围读剧本。有时候是她们五六个女孩子,跟我一个男人出去逛街拍照。那时候真的很好笑。”
让他最意想不到的是,原先以为《但愿人长久》拍摄规模不大,但从定装、造型到排戏,监制关锦鹏、剪接张叔平都一直在现场帮忙,“对我来说,在香港拍戏的那个能量很好,我不知道其他剧组啦,可能商业片未必有这样的能量,可是我自己觉得小团队也有小团队去团结能量的地方,因为资源有限,大家知道会很辛苦,他们都愿意来,就表示大家是很想要拍完这部片。”
“你会觉得,大家的方向是一样的,就算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有人拍到确诊啊,但就是会拼命把电影拍完。”他想了一下,忽然说:“啊不知道广东话该怎么说,我会觉得香港人的生命力很⋯⋯倔强?香港人很倔强,就是怎么样都可以拍,只要有人在,都可以拍。”
通州街公园的人
吴慷仁有著一套近乎苦行的方法演技,譬如说,拍《富都青年》,他就真的去了富都车站一带搬货、学宰鸡,体验贫民窟的困窘生活。拍《但愿人长久》正值疫情肆虐,处处萧条,除了露宿者谁都不愿在街上久留,他却戴著口罩,流连深水埗的大街小巷,观察疫下微枝末节的细小日常。
“有啊,去过很多次啊,导演没空的时候,都是我自己走出街。”吴慷仁认真答道:“其实我只是想要多看看香港人而已,想要多感受他们是怎么样过生活。有时候我就坐在路边,一直看他们走路,我也自己走,看到有人坐在一个地方,我就会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想看他们在做什么。我特别喜欢走进那里的小巷子。”
他形容,香港的后巷风景相当神秘:“巷子后面,原来有很多抽烟的地方。我只要看到有人往巷子走,我都会好奇他为什么要往里面走,于是我也走进去,想看他们到底在干嘛。然后就会看到一堆人在里面抽烟啊,有上班族嘛,有厨师啊,有做清洁的,男的女的都有,我就会看他们,有时候在偷听他们聊什么。”
“还有通州街公园,会在那里会看到道友(吸毒者)。”吴慷仁忽然说。“深水埗这个地方,我知道。”
“早上去,还是会看到针筒,会闻到尿骚味。有时候,早上的他们像是时空静止的一幅画,可能他们有瘾,所以他们早上是不动的,做什么都像是慢动作。”
作为香港最贫富悬殊的地区,普遍香港人眼中,深水埗有著新旧交集的魔幻景观,一半是经过街道活化,开遍精致小店及咖啡馆的中产社区;另一半仍是草根阶层生活的旧社区,也成为一众道友、瘾君子出没流连之地。
“也没什么特别看法,我觉得就是人生活的地方,生活上本来就会有这样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有高楼大厦,却也有人睡公园。”对一般人来说敬而远之的瘾君子,吴慷仁却有著一番很特别的观察:“其实我早上去过,晚上也有去过,夜晚会比较危险一点,但早上去,还是会看到针筒,会闻到尿骚味。有时候,早上的他们像是时空静止的一幅画,可能他们有瘾,所以他们早上是不动的,做什么都像是慢动作。”
“你有看过树獭吗?他们早上的动作就很像树獭,我就只是陪在他们旁边,假装我是跟他们很靠近,但没有聊天,就是坐著、看著他们,坐一个下午。”
“但是,当你离开那里,就一条路而已,走去地铁站,你会发现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接著说:“我很喜欢观察不属于那个地方的人是如何走过那个公园,会注意那些人为什么会穿过那个公园,还有他们穿过的时候会带著什么样的表情。”
“有些人其实是出于习惯,例如他就是做运动的,或者是赶著回家的人,他们就这样走过去,可是我觉得那不是冷漠,他们本身就清楚有哪些人住在这个地方,只是经过了他们的地方。都是香港人嘛,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
在父亲的背影里找答案
无独有偶,吴慷仁先后在香港拍的两部电影《非分熟女》和《但愿人长久》,刚好都是女性主导的作品。“但我不觉得这样就是女性电影。”吴慷仁解释道:“有时候你很严重的去看一件事情,它就会变得很严重,如果你要用男性跟女性去区分,那它是女性的,因为它女性的角色比较多,女性的话比较多,女性的意见比较多,就会被归类成女性电影。但其实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只是男性跟女性,如果它拍的是lesbian又是不是女性电影?”
“他们早上的动作就很像树獭,我就只是陪在他们旁边,假装我是跟他们很靠近,但没有聊天,就是坐著、看著他们,坐一个下午。”
“有时候你太严重看,你就容易变成二分法,变成了对与不对,但我觉得是好与不好,觉得好看,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有讨论就会有好坏。”他补充道:“每一部电影都有它的命,而且电影不是只放映两个月,它会放二十年,你现在看这部电影是这种感觉,但十年以后再看,它可能会变成另外一种感觉。说不定现在所谓的女性电影,放在十年以后,会变成另外一种观点,可能就不是女性电影了。可能又会变成另外一种电影,我们不会知道那时候流行什么。”
吴慷仁认为,女性导演、女性主导的作品,不一定就是女性电影,而电影所呈现的那个坏男人、坏父亲的角色,在他眼中,不一定就是坏人。可恨之人,总有可怜之处,他同情他所饰演的林觉民。
“我也不会故意把这个爸爸演得很坏,这是我喜欢这份剧本的原因。有时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爸爸也爱他女儿,只是他不会学习做一个爸爸,他也学不会,到他老了以后,你感觉他好像正要开始学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走了。”吴慷仁稍稍一顿,感叹道:“这就是无常嘛。拍这部片我是很有感觉的,因为我爸爸也走了,他也是刚走没多久,所以我自己有时也会想,当我开始要学著当一个儿子的时候,他却走了,这是不是也有一点遗憾的感觉呢,到底是谁没有原谅谁,就好像你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你却来不及了。我觉得这个就是电影里面圆圆(女主角林子圆)的遗憾吧。”
圆圆对父亲的记忆,最后就停在那步履蹒跚、佝偻的背影。吴慷仁对此亦甚有感触:“我很喜欢电影最后的那个背影,可能我们都在那个背影之中想要找一个答案,接下来的故事,会是她不放过自己,但也可能接下来的故事是她放过了自己,她了解她的爸爸了。这就交给观众去看待。”
“我很喜欢电影最后的背影,可能我们都在那个背影之中想要找一个答案,接下来的故事,会是她不放过自己,但也可能接下来是她放过自己,。”
保持热情,会犯错才有进步
若是早已认识吴慷仁的观众,对他的印象,可能来自一些台湾偶像剧。吴慷仁确实拍过不少,直到近年,演员路向想有一些转变,他不但选择到台湾以外的其他地方拍电影,连角色形象亦每每超乎想像。吴慷仁坦言,谈不上有什么契机和转捩点:“就只是年纪老了,哈哈。这是真的。”
他解释:“以前我在台湾拍,是拍很多,什么都拍,剧本不好都可以拍。那时候我觉得,剧本不好而已,角色可以靠自己去创作。但年纪大了,可能就想尝试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要能够一直保持著那个 passion,永远都不会腻,永远都找到新鲜的事情做,对演员来说才是最宝贵的。”
转念一想,吴慷仁提起最近在颁奖典礼上遇到韦家辉:“他说,拍电影,心里要有一团火,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谁,是要真的很喜欢演戏,有那个东西真的很重要。所以我想自己每个阶段都要做改变,因为我太了解我们演员被需要的感觉是如此的被动,因为我们太被动,我们都在等角色,但你不能一直等别人来选你,你总是希望在每一次的角色当中让别人看到不只是角色,还要实现自己一点小小的愿望。”
“有些人想演好戏,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想要尝试一点什么,年纪大了嘛,总是会想要多一些选择。”他说。
“你总是希望在每一次的角色当中让别人看到不只是角色,还要实现自己一点小小的愿望。”
而所谓选择,或许就是一个犯错的空间。吴慷仁刚在今届金马奖赢下影帝奖座,然而,跟金马奖主席李安聊天的时候,他一再提到自己经常犯错。“台词讲不好是犯错,演的方向不正确也是犯错,很简单就会犯错,但我觉得犯错没有不好,他(李安)其实也很鼓励我犯错。”
他解释道:“因为亚洲没有这样的环境能让演员尝试这么多,我们不是拍荷里活电影,在荷里活可以一年只拍一部片,但我一年只拍一部片是绝对不能活的,所以我要在短时间让自己改变,那就要去冲撞,但冲撞有时候就容易会犯错了。”
“他(李安)本身对我不是那么熟悉,可是他刚刚看完《富都青年》和《但愿人长久》了,所以他有跟我说什么地方需要再改变,下一次要怎么样。他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可能在用一种方法演技,尝试去冲撞一些不一样的表演,他有看到了。那个感觉真的很好,我好像被理解了。”
“犯错也没有关系,让下一部有改变、有进步就好了。”访问时间不多,谈到尾声,天色都已经黑了,吴慷仁答道:“如果要再来香港拍电影,我还是很有passion啊。”
佢扮60歲真是唔似
但願人長久過這部電影,節奏偏慢、戲劇張力不夠,就是很平淡,甚至到最後還是很平淡,可能對很人來說這電影很普通,很悶,沒有太多同感,但跟導演有類似背景和同年代的人(這電影算是導演的半自傳),我相信看完會感觸良多,這平淡反而最真實、最誠實!
我們都是經歷過新移民,有差不多的父親,成長就是那麼淡然無味,卻留下很多傷痕。
吳慷仁對這電影實在太重要了,不多的鏡頭下(畢竟女兒才是主角),把電影昇華另一個層次,那父親的背影和女兒的合照(電影海報那張合照),令我看完電影後都不能忘懷,那情感last得很久很久,很多從小到大跟父親的回憶都湧現出來,特別戲中父親留下還錢紙條,簡直是直擊心防,自己都是不懂如何跟父親溝通,那種既近又遠的感覺,不知怎樣言說,或許人愈長久,心中的結才有釋懷的一天。
從小對香港這地方很陌生,不屬於自己,但在這個地方成長後,對這地方有了歸屬感,直到19年這個轉捩點,再次感到這地方很陌生,不再屬於自己,那感受真的很複雜,這電影就像活到今天的一個回顧。
那個犯錯是….沒有例子啊~
謝謝採訪。喜歡了吳慷仁好多年了 很高興他終於得到獎項方面的認同。And I agree with him that HKers are tough and HK is beautiful in her imperfect ways.
lol我就不爱吴慷仁。这聊天一看吴慷仁就存了八百个心眼。从他过往的访谈看,他就是说话给人很好聊的感觉但实际上不说什么太深内容的人啊。
很在意到底李安導演有說到要甚麼改變,如果訪談能再長一點就好了
谁能不爱我们慷仁
尊敬他是個認真鑽研演技的演員,他的精彩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
喜歡吳慷仁平易近人的氣質,希望下次訪談內容能更長~
…… 深度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