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冬天,端传媒特约撰稿人王磬到访了乌克兰,专访了一系列仍然留守在乌克兰的人。他们中有政府内阁高官,有诺贝尔奖得主,有联合国驻乌克兰的官员,他们的坚守对乌克兰意义重大。端传媒在俄乌战争两周年专题推出本次系列专访,从公民社会、移民、战时经济等多个角度,展现乌克兰战后两年的社会肌理。
2022年的春天,与俄乌战场的炮火一同登上国际媒体头条的,还有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潮。人们不会忘记,在战争爆发的前两周,数百万乌克兰人为了躲避战火,穿越国境,逃入欧盟,到达波兰、匈牙利、捷克,或是更远的德国、英国,甚至是美国。
这是欧洲在二战之后出现的最大规模难民潮。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截至2024年3月,共有598万乌克兰难民进入了欧盟。接收了最多乌克兰难民的欧盟国家是德国,有140万;其次是波兰,为100万。这些难民中有90%都是女性与儿童。由于乌克兰的战时法令,成年男性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离境,在这些进入欧盟的乌克兰成年人中,85%都是女性。此外也有一定数量的乌克兰人逃往了欧盟之外的国家。截至2024年3月,全球约有648万乌克兰人。同时,约有120万乌克兰人居住在俄罗斯,但他们不一定都记录为难民的身份。
而在乌克兰境内,东部前线的乌克兰人也大规模逃到中部、西部。在国际通用的惯例中,这个群体被称为“国内流离失所者”(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s,简称IDP),与逃亡国外的“庇护申请者”(asylum seekers)或是“难民”(refugee)相对应。早在2014年乌东冲突之后,乌克兰就开始出现 IDP 危机,许多来自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地区的人离开了家园。2022年的全面战争加剧了这一流动,根据 Relief Web 的数据,截至2024年2月,乌克兰全境注册在案的 IDP 共有350万人。从性别上来看,其中61%是女性,39%是男性。从年龄上来看,其中27%的 IDP 是小于18岁的未成年人,20%的 IDP 是超过60岁的老年人。从健康程度来看,4%的 IDP 正在遭受着某种程度的残疾。
随着战争进入第三年,乌克兰的难民潮也出现了新的面向。一方面,许多乌克兰人选择回到家园。根据《基辅独立报》的一项调查,截至2024年1月,共有450万乌克兰人返回了家园。这个数据既包括从国外回来的难民,也包括IDP。其中100万人回到了基辅市,75万人回到了基辅州,75万回到了哈尔科夫州。
这既有战事局部缓和的原因,也部分得益于乌克兰政府的努力。乌克兰经济部副部长索博列夫在此前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就表示,让流失海外的人才回国参与重建,是乌克兰政府的优先事项之一。另一方面,国际局势的动荡也给乌克兰的难民援助和移民回潮带来新的不确定性。在欧洲,由于乌克兰难民的大量涌入,对当地生活资源带来了一定的挤占效应,与战争初期的同仇敌忾相比,在过去一年中,不少欧洲国家出现了反难民的浪潮,宣扬反移民纲领的民粹政党获得大量选票。同时,随着加沙冲突的加剧,国际对于战争和难民议题的关注焦点大量转移到了中东,而对于乌克兰难民的报道则很难再登上新闻媒体的头条。
“被遗忘是乌克兰人最大的痛苦、最深的恐惧之一。”联合国难民署驻乌克兰代表卡罗琳娜·林霍尔姆·比林(Karolina Lindholm Billing)在专访中这样告诉端传媒,“我的工作的重点之一,是让世界上的人们也能感受到乌克兰人仍然感受到的痛苦。我们希望帮助他们不被遗忘。”
瑞典人比林自2021年5月起开始担任联合国难民署驻乌克兰代表。在此之前,她曾有过在多个冲突国家工作的经验。她在基辅上任还不到一年,俄乌战争全面爆发,她也亲身见证了乌克兰难民潮的全过程。开战两年,她的工作足迹踏遍了乌克兰的所有州市,特别是深陷战火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在不同的地区,人们见到她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你认为我们会被遗忘吗?”
她告诉端传媒,联合国难民署在乌克兰的工作团队,从战前的95人变成现在的380人,规模上涨了接近四倍的背后,是援助需求的激增。据她和团队的调研,战争爆发快两年之后,绝大多数人——76%的乌克兰海外难民和82%的境内流离失所者——都渴望返回家园。其中,安全是最主要的考虑。此外,住所缺乏保障、社群支离破碎、心理缺乏疏导等,都是乌克兰人在重返家园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的问题。
比林认为,战争难民已经成为了一个全球性的、跨越国界的难题,而遭受战争冲击最严重的往往是社会里最脆弱的普通人。国际社会对他们保持持续性的关注,让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被遗忘,有助于他们获得力量、重建家园。
以下是访谈全文,刊发时有编辑。
一、绝大多数乌克兰难民都强烈渴望回家
“影响人们对安全性的评估的一大因素是孩子。孩子们不得不生活在经常听到爆炸声的环境中,每天必须多次进入地下的冰冷地窖以自保,其中一些地区空袭警报几乎没断过。”
端传媒:2022年2月,当第一波乌克兰难民危机发生时,数百万乌克兰人逃往欧洲,另有数百万人在乌克兰境内流离失所。两年之后,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比林: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增长最快的难民和流离失所危机。在战争爆发的最初7天,100万乌克兰人逃往国外。最初12天内,200万人逃往国外。战争开始的一个月之内,四分之一的乌克兰人口被迫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战争开始的六周内,有430万难民离开乌克兰,另有710万人在乌克兰境内流离失所。这些数字令人震惊,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流离失所危机。现在情况更加稳定:大约有600万乌克兰难民仍在国外;大约有380万的境内流离失所者。所以,其实不少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2022年中期以来,我们也看到了相当多的境内流离失所者从乌克兰西部搬回中部或东部,以便离他们的家更近。人们有一种强烈的回家的渴望,尽可能靠近家园以便日后在安全时返回。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巨大的力量和强烈的决心。
端传媒:人们从国外回到乌克兰、或者回归境内原所在地的主要动力是什么?除了与当地战局的缓和有关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因素?你对那些最终决定搬回来的人有哪些观察?
比林:是多种因素的结合,有些因素影响更突出,每个人都会平衡并做出决定。人们自己做出决定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每个人最了解自己何时可以安全返回。在更广泛的范围内,我们对来自乌克兰的难民和境内流离失所者进行定期意向调查,结果表明绝大多数人——76%的乌克兰难民和82%的境内流离失所者——都渴望返回家园。
返回的主要障碍是安全保障不足,90%以上的人表示,他们还没有回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安全。一方面战争还在进行,无人机、导弹袭击还在继续,但还不止如此,在此前人们逃离的地区,未爆弹药和地雷造成了巨大的污染。此外,人们还强调了家园已经被毁,而他们需要有地方可以返回居住;人们还强调需要获得基本服务——比如水、电、教育、社会服务、医疗服务——因为在他们逃离的地方,这些基础设施都被破坏、摧毁和扰乱。
尽管如此,当我们与那些返回的人交谈时,即使是在房屋、社会服务和基础设施仍然受损的地区,他们都非常强调渴望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自己的社区,他们很想念这一切。境内流离失所者或难民的日子很艰难,没有任何人主动选择逃难,这只是为了拯救自己和家人的生命。我本人在乌克兰各地探访了很多次,参观了这些被战争严重破坏和摧毁的地区,即使条件极其困难,许多人仍留在或返回这些地区,因为强烈的归家的渴望往往会促使人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另一方面,境内流离失所者的生活很艰难,因为他们需要重新找住处,支付房租,重新找工作,还要照顾孩子。还要注意的是,男人参军入伍了,大多数流离失所者是妇女和儿童,对于独自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育儿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想再次强调,人们渴望回归,因此人们会权衡所有这些因素,然后做出决定。
“另一个因素是社会经济。某些人甚至没有办法逃离,因为他们知道流离失所的生活很昂贵,他们工作攒钱了一辈子才买下了自己的住房,那里有他们的家具、他们的回忆、他们的相册。”
端传媒:正如你所提到的,现在即使在乌克兰西部,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各地都有可能受到攻击。根据你的观察,乌克兰人现在是如何定义“安全”的呢?
比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重要且复杂的问题。客观而言,乌克兰境内仍然存在国际武装冲突,袭击每天都在继续,造成平民伤亡。袭击集中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前线,但正如你所说,乌克兰的其他地区,甚至基辅、利沃夫,尽管不是每天都会遭受袭击,但危险确实存在。近期是相对平静的一段时间,但我们许多人并不认为这会持续下去。
影响人们对安全性的评估的一大因素是孩子。我认为有孩子的家庭往往更倾向于以不同的方式衡量安全性,因为他们要考虑年幼的儿童。孩子们不得不生活在经常听到爆炸声的环境中,每天必须多次进入地下的冰冷地窖以自保,其中一些地区空袭警报几乎没断过。父母需要权衡这种战争创伤将会如何影响孩子的心理、受教育的能力和未来的发展,我们看到更多有孩子的家庭正在逃离。我经常听到老年人说,“我知道住在这里不安全,但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我宁可留下来,至少我会死在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社区里,我不想去集体中心,只能在走廊里淋浴,而且在那里我没有我的物品和我的根。”
另一个因素是社会经济。某些人甚至没有办法逃离,因为他们知道流离失所的生活很昂贵,他们工作攒钱了一辈子才买下了自己的住房,那里有他们的家具、他们的回忆、他们的相册。如果他们在75岁或80岁时放弃这些而重新开始,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存钱在其他地区购买另一栋房子。因此,留在前线地区的许多人是老年人和经济条件最脆弱、没有资源的人。这令人担忧,这也是为什么联合国难民署优先考虑为这些地区提供援助,他们是我们人道主义响应中的首要任务,这样我们就可以尝试为以下目标做出贡献:即使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也能生存下来。
二、最重要的是直接帮助生活在前线战区的人
“在我们所有的项目中,首要任务是‘保护服务’,包括社会心理支持和免费法律咨询。因为许多人的身份证件被损坏,许多人甚至没有设法获得死亡家庭成员的死亡证明,而他们需要这些证明才能索赔继承。”
端传媒:乌克兰的前线战争仍在激烈进行。但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现在受战争影响较小的地方,人们的生活也要继续。在这种情况下,难民署如何确定工作的优先顺序?
比林:乌克兰确实是一个所有事情同时发生的国家。每天都会发生造成人员伤亡、住房和民用基础设施受损的袭击;许多人长期处于流离失所状态,有的人在集体中心里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试图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但却一直受到离开家乡、失去工作和财产的长期影响;还有人努力从中恢复,正在重新开始新生活。对联合国难民署来说,最重要的帮助对象是这场直接敌对行动的直接受害者,也就是生活在前线地区的人民。
我们以难民署的名义组织了向前线地区运送人道主义物资的车队,也与其他机构进行同类合作。2022年,我们共计组织了大约650支护航车队;2023年到目前为止,派出了大约600支车队。我们提供应急避难包,其中包含10件物品,比如防水布、胶合板、纽扣、钉子,帮助人们快速修复受损的房屋;还有毯子、床垫、太阳能灯、厨房用具等。这些都是非常基本的物品,但当房屋遭受袭击、发生火灾或其他破坏,床垫和财物被毁时,这些物资变得至关重要。对于那些长期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我们的关键干预措施是提供现金援助。我们还对集体中心进行了翻修,社会经济状况最差和其他方面最脆弱的人可以在集体中心居住。对于那些返回的人,我们提供刚才提到的房屋维修计划。到目前为止,联合国难民署已经在乌克兰各地维修了21000多所房屋。
在我们所有的项目中,首要任务是“保护服务”,包括社会心理支持和免费法律咨询。因为许多人的身份证件被损坏,许多人甚至没有设法获得死亡家庭成员的死亡证明,而他们需要这些证明才能索赔继承;很多人没有申请补偿所需的财产证明文件等等。通过提供文件支持和法律援助,我们帮助上述的各个群体不受阻碍地获得社会服务、行政服务。我们在整个乌克兰开展工作,但我们的重点工作地区是受战争影响最严重的东部和南部。
“乌克兰的冬天通常非常寒冷,一些地区气温可能低至零下25摄氏度。对那些已经受到战争影响的人来说,冬天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越冬支持是我们整体人道主义应对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端传媒:2022年冬天来临时,战况变得更加激烈,乌克兰大量能源设施受到了严重破坏,战区的人们需要更多的支持。难民署在2023年冬天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比林:乌克兰的冬天通常非常寒冷,一些地区气温可能低至零下25摄氏度。对那些已经受到战争影响的人来说,冬天更是雪上加霜。有些家庭的住房因炮击而受损的房子,比如窗户或者屋顶被损坏,在寒冷天气里,待在这些建筑中变得更加困难。现在有超过10万名境内流离失所者住在集体中心,而这些中心多数是由旧宿舍或疗养院改建的,它们并不是为了成为集体中心而设计建造的,并且可能缺乏现代化的供暖设施。因此,当气温下降时,居住在这些中心的人们可能会感到极度寒冷。所以,越冬支持是我们整体人道主义应对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越冬支持中,联合国难民署的首要关注是向人们提供现金援助,以帮助他们支付额外的取暖费用。这包括购买柴火、煤炭,支付公用事业费用,尤其是在冬季这些费用显著增加。此外,现金援助还可用于购买隔热材料以保护窗户,以及购买温暖的冬季装备。我们的防冻措施的另一方面是提供快速保暖套件,因为许多老旧房屋和因战争而受损的房屋缺乏足够的隔热层来保持室内热量。这些套件能够迅速安装,并有助于保证房屋中至少有几个能够保持温暖的房间。我们的越冬支持措施还包括提供一些非食品物品,如保暖毯、冬季衣物和冬季鞋履。那些逃离家园的人,特别是境内流离失所者,可能只携带了少量行李,里面只有一两套衣服,因此现在他们整个家庭都需要购买新的冬季夹克。当人们被迫逃离并丢下工作时,购买冬衣是一项巨大的支出。
我们的目标是通过多项计划为超过90万人提供越冬支持。冬天总是充满挑战。2022年冬天发生了针对能源基础设施的攻击,这将干扰家庭的能源供应。随着气温的下降,对防冻物品、房屋隔热和满足能源需求的现金援助的需求还将不断增加,实现这些是我们冬季运营的重中之重。
我们在2023年冬季提供的现金援助是我们在一年中其他时间通过“多用途现金计划”提供的金额的两倍。“多用途现金计划”是一笔为期三个月的现金补助,金额为6600格里夫纳(注释:约合1200元人民币),目的是帮助那些因战争冲击而被迫逃离的人们,他们不得不抛弃几乎所有物品,需要现金来购买食物、支付房租、购买卫生用品等。由于冬季生活成本提高,我们决定支付两倍的援助款项。我们的目标是通过现金援助计划惠及45万人。
端传媒:难民署如何确定哪些人有资格加入这些计划?
比林:我们有多种不同的工作方式。举例来说,目前难民署的一个项目旨在修复因战争而损坏的房屋,比如重修屋顶、门窗等。地方当局会向难民署发送社区内房屋受损人员名单,随后,我们会与乌克兰非政府组织合作伙伴一起参观这些房屋,检查它们是否符合我们住房修复计划的标准。标准包括房屋的受损程度和房屋的所有权。完全被毁的房屋不符合这个项目的标准,因为如果我们进行彻底重建,成本会非常高,我们能够帮助的人也会少得多。我们进行了大量的修复工作,为人们提供有意义的支持。另一个标准是房主本人正在寻求支持。财产文件应该显示房主计划留在房子里,而不是住在其他地方;我们会优先考虑那些人们正在居住或想要返回的地方。此外,我们也会考虑社会经济脆弱性,老年人和残疾人也是我们计划的首要任务。如果房屋满足这些标准,我们会给前往房屋进行维修的建筑公司开绿灯,或者我们直接为房主提供现金援助,他们可以购买材料并自行维修。和多用途现金援助一样,我们的房屋维修项目也是基于脆弱性标准的,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它。这是一项人道主义应对措施,旨在帮助社会经济或其他方面最脆弱的人群,以减轻战争的冲击和影响。
端传媒:目前有多少人在乌克兰为联合国难民署工作?
比林:联合国难民署在乌克兰有约380名工作人员,大约80%是乌克兰人。在2022年全面入侵之前,我们的人数不到100人,大约95人左右,随着战争爆发,我们需要更多人手。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计划,所以需要额外数量的员工。2022年,我们向430万乌克兰人提供了支持援助;2023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向超过220万乌克兰人提供了现金援助、房屋维修、保护工作、法律建议和社会心理支持。当然,当你在紧急情况下交付项目时,如此快速的增长也具有挑战性。我常说,我们的工作就像是在快速飞行的同时建造一架飞机,有时你觉得自己正在被射击,但你还是得做好援助支持工作。尤其是在战争爆发的最初六个月里,我们的真实感受就是如此。
三、乌克兰人最深的恐惧是被世人遗忘
“每个人都强烈感受到,国际社会和世界各地人民的支持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最担心的是,其他人对战时平民的理解和关注会逐渐消失,最终他们会被遗忘。”
端传媒:过去两年中,你的工作节奏大约是怎样的?
比林:我花了很多时间乘火车。两天后,我会去哈尔科夫,计划访问难民署提供支持的一些集体中心,我还计划去哈尔科夫的萨尔蒂夫卡,当地在战争爆发的最初几个月里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攻击。我们在萨尔蒂夫卡修复了1100套公寓的窗户,使业主能够搬回自己的公寓。我将参观当地的一个保护服务中心,我们的乌克兰合作伙伴在那里提供免费法律咨询并登记境内流离失所者,帮助他们获得多用途现金援助。上周,我在波尔塔瓦待了一天,并与那里的人们会面。在访问期间,我也会与地方当局的官员会面,因为联合国难民署需要与他们合作。
现阶段的人道主义需求远远超出了国家和地方当局的能力,无法满足那些需要免费法律援助、心理社会支持或现金援助的人。特别是因为乌克兰仍然处于战争状态,这一点也对乌克兰当局的社会工作者构成了挑战,其中许多人自己也因战争的影响而流离失所。我也会在这些访问期间和我的同事们见面,我们在第聂伯罗、敖德萨和波尔塔瓦都有同事。我工作的另一部分是在基辅与乌克兰中央政府定期举行会议。因为我们在乌克兰是在他们的领导下工作,以支持他们扩大社会保障体系的计划,并致力于社区的恢复。
端传媒:在实地考察期间,你有没有听到一些印象格外深刻的故事?
比林:不得不说,我听到的所有故事都给人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这些故事是如此沉重,它们实际上是求生的故事。在许多次对话中,人们常常忍不住哭泣,尽管饱受痛苦,但他们同时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希望。
几周前,我在乌克兰北部的切尔尼戈夫参观了一个保护服务中心。我与一对从赫尔松地区的第聂伯河左岸逃离的夫妇交谈。他们是70多岁的退休人员,战前,他们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自己打理花园。虽然他们并不富裕,但绝对不需要任何人道主义援助。现在,这对夫妇生活在切尔尼戈夫另一户乌克兰家庭的收容之下。他们非常感激,但他们也对此感觉很糟糕、很羞愧,因为他们以前从来不需要这种帮助。这对夫妇还谈到了他们有多么想念他们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女儿和孙子逃难去了意大利,他们的儿子入伍了。他们说,尽管我们在这里,但我们真的很想回到赫尔松的家。
波尔塔瓦集体中心的居民们也表达了同一种渴望,他们希望战争能够结束,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到以前的家园。每个人都强烈感受到,国际社会和世界各地人民的支持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希望人们能够理解,“这场战争影响着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我们只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花园里种植蔬菜,照顾自己的孙子,和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而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一切,现在成了脆弱的境内流离失所者,无尽地等待着。”他们最担心的是,其他人对战时平民的理解和关注会逐渐消失,最终他们会被遗忘。
人们见到我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你认为我们会被遗忘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非常感谢我们提供的支持,哪怕只是一张床垫或者一点现金援助。这与他们所遭受的损失相比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是,一张床垫至少可以让人们晚上睡得干净,一点现金可以帮助人们购买食物或卫生用品,它不仅是关怀和关注的象征,也是人们不被忽视的象征。
回到你上一个问题,我的工作的重点之一,是让世界上的人们也能感受到乌克兰人仍然感受到的痛苦。我们希望帮助他们不被遗忘。被遗忘是他们最大的痛苦、最深的恐惧之一。
“或许是因为乌克兰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生活被入侵的感觉,我认为这一次乌克兰人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和团结。”
端传媒:你从2021年开始联合国难民署驻乌克兰代表。开始担任这一职位以来,你是否观察到乌克兰移民浪潮的一些变化?
比林:自2014年以来,乌克兰有大约100万境内流离失所者,他们来自克里米亚、卢甘斯克、顿涅茨克地区。2021年我到达乌克兰时,许多人已经融入了乌克兰其他地区,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集体中心的条件一直很糟糕,而难以获得经济适用房仍然是流离失所者的主要问题之一,因为购买新房子或公寓太贵了,而他们有家不能回,因为他们的老房子在克里米亚或者卢甘斯克。全面入侵又令乌克兰流离失所者的数字翻了很多倍。正如你所说,战争影响了乌克兰的所有地区,主要是东部和南部,但是不只于此,基辅、切尔尼戈夫等地在战争开始时也遭到了攻击。
我认为一个变化是,2022年,各地的乌克兰人乃至西方人敞开家门,打开了双臂和心灵,接待和欢迎那些逃离乌克兰其他地区的人,并且对他们说,“我们将尽一切努力让你们在这里感到安全。”
举例来说,我访问了罗夫诺州、捷尔诺波尔州,这两个州的州长都表示,他们不想称来自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哈尔科夫、赫尔松等地的乌克兰人为境内流离失所者,而是希望他们像本地社区中的其他人一样感受到被充分包容和欢迎。或许是因为乌克兰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生活被入侵的感觉,我认为这一次乌克兰人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和团结。
端传媒:你有很多在不同国家和地区都有应对冲突的经验,你觉得乌克兰的情况与你工作过的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比林:我之前主要从事难民工作。来乌克兰之前常驻在黎巴嫩。一般来说,联合国难民署在黎巴嫩这样接收大量难民的国家工作,以协助当地当局管理接待难民,比如如何安排住宿、进行哪些援助等等。但在乌克兰,我们则是在处理一个遭受入侵的国家的境内流离失所情况,所以我们与冲突本身没有距离。2022年2月24日全面入侵开始时,我们在基辅从爆炸中醒来,我们在乌克兰的许多工作人员来自马里乌波尔和顿涅茨克,因此,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至少在战争的某些阶段都是境内流离失所者。我的一些同事甚至已经被迫离家两到三次。他们出生在顿涅茨克或卢甘斯克,2014年,他们逃到了阿夫迪伊夫卡、马里乌波尔、巴赫穆特、克拉马托尔斯克,现在又不得不再次逃离。所以我们同样也处在冲突之中。另外,由于战争和敌对行动仍在持续,我们优先考虑前线地区的应对措施,我们正在一场安全形势严峻的战争之中提供援助。安全形势越严峻,越多的人需要我们的支持。
联合国难民署在黎巴嫩主要援助逃离冲突和安全威胁的叙利亚人,而黎巴嫩至少在一开始是和平与稳定的,所以我们在那里没有安全风险;但我们在乌克兰同样处于危险之中。我有一些同事在第聂伯罗,当地一直受到很多针对性攻击。我的同事弗拉基米尔与妻子和孩子住在敖德萨的公寓里,几个月前,一枚导弹击中了附近的建筑物,他们家所有的窗户都被炸毁,屋顶也被损坏。2022年10月10日,导弹击中了在我们办公室旁边的发电站,我们的办公楼所有窗户都因为爆炸的冲击而碎裂了,包括我办公室的窗户。所以,我认为安全问题是我们在乌克兰这个正在经历战争的国家工作并提供服务的最大差异之一。
端传媒:联合国难民署在中国也设有代表处。中国的难民问题讨论有其独特性。一方面,中国在近代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战争难民、也没有过作为大规模难民接收国的经历。因此,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难民问题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大。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年轻的中国人非常关心战争的状况,因为这不仅仅是两国交战的问题,而是一个普遍的人类难题,一个超越国界、需要全人类共同努力解决的问题。在你看来,为什么难民问题对所有人都很重要呢?
比林:我非常高兴你正在努力提高人们对此的认识。正如你所说,战争难民问题是一个全球性的、跨越国界的难题。我们目睹了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数以百万计的人逃往欧洲,欧洲没有预料到他们如今还会面临如此巨大的难民和流离失所的紧急情况,倍感震惊。我这么说是因为乌克兰危机向欧洲表明,即使你认为外国的难民问题不会对你产生直接影响,但情况变化很快,最终其他国家的难民问题确实会直接影响你。
我认为要认识到,战争、迫害或内部冲突的受害者只是普通人,和自己的家人和孩子过着和平的生活,却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突然之间,因为他人违反国际法、违反联合国宪章,失败的政治领导而成为受害者。如果乌克兰人能知道外界了解并关心他们的处境,无论是给他们提供资金或物资以支持人道主义应对措施,还是提高人们对此的认识,都对乌克兰人意义重大。有时我觉得,当乌克兰人听到远离他们的国家的人们也关心他们时,他们格外感激,因为他们知道其他人不一定需要关心这些,其他人可以忘记它、忽略它,继续生活。
所以他们明白,这是一种非常真诚的关怀、同情和参与,这给了乌克兰人力量和希望。比如我提到的那对来自赫尔松的夫妇,或者我在扎波罗热的集体中心遇到的88岁的莱萨,再比如我在赫尔松的比洛泽尔卡遇到的卢博夫,他的房子先是被炮击,后又被卡霍夫卡大坝洪水完全淹没。对于他们来说,当他们知道乌克兰人没有被遗忘,他们也获得了一部分力量和希望,去重建自己的家园并继续生活。因此,让乌克兰人知道中国有人关心他们真的很重要。
有时我会想到,有许多关于长寿因素的科学研究,这些因素可能包括健康饮食、锻炼、社交或者目标感。有时,当人们听到“你没有被遗忘,你不是隐形的”,即使他们是战争的受害者,住在乌克兰东部或南部某个偏远的定居点,或者是基辅、切尔尼戈夫或苏梅受损严重的社区之一,他们会感到自己早上起床是有目的的,把孩子们叫醒,帮他们穿好衣服,煮牛奶,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这一切是有目的的,因为他们对世界来说不是隐形的。
樓下的思維恰恰反映出將『台海戰爭』的責任推卸到台灣人對中國共產黨的抵抗,而非歸責於中共極權的擴張。
如同有良知的人不會將南京大屠殺的受害者與戰爭責任怪到中國人民的『抗日保中』上,而是會譴責日本軍國主義擴張。
楼下黄先生的保和平,是可以保出ww3的
就像某些人的抗中保台,也能保出个台海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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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不因为它发生在欧洲或者非洲而有本质区别。
从来没有人真正记得发生在自己国土之外的战争,又谈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