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0月3日消息传出,以小说《家变》冲击台湾文坛的经典作家王文兴于早前9月27日辞世,享年84岁。王文兴于1939年出生于福建,1946年随家人迁台。其作品《家变》被誉为台湾文学史上现代主义流派代表作品,此外的重要作品还包括长篇小说《背海的人》、《剪翼史》等。我们为此邀请到台湾作家鸿鸿撰文,解读过去与当下,带我们深入王文兴的创作世界,及其闪耀至今日的文学魅力。
鸿鸿:作家、诗人,电影及剧场导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作者之一并参与电影演出。多次担任金钟奖、金马奖、费比西奖评审团委员。
我读小学的时候,是1970年代之初,也就是王文兴写《家变》的年代。那时台湾开始有人开设速读班,有实体课程,也有函授。我因为爱看书,恨自己读书不够快,去上了几堂速读课,发现重点无非就是“略读”,一目十行,取其印象即可。读速没增加多少,反而读书的乐趣全没了,随即放弃。
然而,王文兴就是从那时开始,气定神闲地推动他的“慢读”理论。他在《家变》1978年洪范版序中声称:“任何文学作品的读者,”──请注意,是“任何”喔──“理想的速度应该在每小时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过二小时。”
这种对读者的“横征暴敛”,其实对作者的要求,比对读者更苛──你的文字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细读?恐怕许多作者都要捏把冷汗。慢,表现在王文兴的创作时程上:一生伏案不辍,只完成了三部长篇小说;表现在他的美学上:用各种倒装词、错别字、甚至造字、注音、记号、字体变化、重叠、反复、逆反文法、空白,来制造阅读的障碍,认为“流利是最大的敌人”;也表现在他的行为方式:他的演讲和课堂,不论谈别人或自己的作品,往往一堂课只能讲几行,一学期只能讲几页。
杨德昌在《一一》中说:“电影发明了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王文兴的哲学刚好相反:“我一分一秒地感觉人生,便是延长人生。”他不是要把别人的人生据为己有,而是要用力地、认真地、分分秒秒把自己的人生嚼出滋味。
怪文字:引发轩然大波
这是第一本跟白话文运动以来文学家们苦心追寻建构的“优美中文”正面对决的小说。
还在念台大外文系的1960年,王文兴和同学白先勇、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因缺乏发表园地,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藉著推介西方现代派作家及作品(第一期就做卡夫卡),鼓吹文学主题及技巧的创新,影响匪浅。王文兴是其中走得最前,也走得最远的一位。留美归国之后,他开始写作《家变》,历时七载,于1972年完成,先在台大外文系学刊《中外文学》连载,隔年出版,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这道大波有其时代背景。1971年台湾被迫退出联合国,“正统中国”的代表性一夜溃散,举国面临信心危机。这时候居然有人出版一本小说,冲撞家庭的道德伦常,推翻中文传统的标准,从内容到形式都显得无比刺眼,活该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可以说,这是第一本跟白话文运动以来文学家们苦心追寻建构的“优美中文”正面对决的小说。
当时谩骂者不少,积极拥护者则如杨牧、朱西宁、以及“新批评”的推动者颜元叔;也有些人持保留意见,如林海音:“《家变》中的怪文字有的地方是文不文,白不白,看到最别扭的地方,我自然不免要停下来推敲推敲,后来我索性不管它文字的变化了,因为我急欲了解的,是它的人物,它的动作,这样一来,这些怪文字对我来说就有些视若无睹。”
这种看似宽待的接纳,才导致王文兴在洪范版序中几乎是赌气地说:“我相信拿开了《家变》的文字,《家变》便不复是《家变》。”以及“一个作家的成功与失败尽在文字。PERIOD。”
“我相信拿开了《家变》的文字,《家变》便不复是《家变》。”“一个作家的成功与失败尽在文字。PERIOD。”
是什么样的“怪文字”?《家变》是这样开头的: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
短短几句话,三个“后”、三个“转”、两个“直”,这看似叠沓的笨拙的中文,无形中道尽了老人向过去背身、强令生命转弯、转折的决心。文字不求精巧,却结实地展现叙述的力量。
两百多页后,《家变》的结尾则是这样展开的:
时间过去了有几几及两年之久。是一个父亲仍然是还没有回来。然而在范晔的现在的家庭里边他和他之妈妈两个人简单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们从前的生活较比起来髣髴还要更加愉快些。
没有父亲之后的叙述不但更少拘牵,舒畅直放,而且重复的“似乎”“髣髴”和比较级词汇“要比”“较比起来”“更加”强调出人物内心不断的对比衡量,而两次“生活”,现在是动词、过去是名词,更显现出了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活。
写实主义;当代音乐;神话类式
王文兴虽是现代主义领航人,但他的文学偶像莫泊桑、福楼拜、托尔斯泰、康拉德、海明威,几乎全是写实主义大师。
这是王文兴用“劣等中文”打造的“高等文学”。我年轻初读时恍然大悟:原来“文学”和“作文”不但不同,而且简直是对立的。虽然《家变》中有许多真正令人低回徜徉的诗意片段,但在他笔下,小说的每一笔都是诗,都需要是比诗人更一字字字斟句酌的精准。用分行无法保证诗意,诗意可以在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乃至空白中求。王文兴文字看似拙劣,但有声音、有画面,也不拘白话文言(例如“是一个父亲”兼具文言“这”、白话“是”双义)。
王文兴所言读小说之法,完全体现在他的文笔里:
读小说应慢慢地读,一句话读懂了再读下一句,定要把文字背后的意思弄明白。所谓‘弄明白’,不单是了解文字的象征意义,那已是阅读小说的第二步。读小说的第一步,是了解文字最基本的意义,简单说,就是依随文字,将它的内涵‘图像化’,文字里蕴含的颜色、光线、型态等细节,都要能精细地看见;然后,还要将文字‘音乐化’,听见它描写的声音,也听见文字本身的韵律,一部写得好的小说,文字组成的声调一定要好听;这些,都是读小说‘知其然’的必要步骤,接下来,才能进入‘知其所以然’的探究。‘知其所以然’,一方面是了解文字的哲学象征,另一方面,是看见整部小说的结构。(《读小说,体验生命的精华》)
然而《家变》果真只注重文字技巧、文字声韵?显然并不。他曾在《家变》英译本后序中强调,理想的小说,“技巧毫不重要,生活经验的表呈才属重要”。这一论点和“成功与失败尽在文字”的宣言相互背反,却一样真实。
《家变》来自作者的成长经验,《背海的人》来自他服兵役时在南方澳待过的四个月冬季,《剪翼史》则源自他终身任职的校园。《家变》藉一个小孩眼光刻画的台湾1950、1960年代生活细节与时代情致,宛在眼前。无须讶异的是,王文兴虽是现代主义领航人,但他的文学偶像莫泊桑、福楼拜、托尔斯泰、康拉德、海明威,几乎全是写实主义大师。
最早为《家变》辩护的颜元叔其实说得最好:“我认为《家变》在文字之创新,临即感之强劲,人情刻划之真实,细节抉择之精审,笔触之细腻含蓄等方面,使它成为中国近代小说少数的杰作之一。总而言之,最后一句话:《家变》就是‘真’。”道出了王文兴之文字实验,其实就是在追寻真实的语气、情绪、甚至表情。尤其《背海的人》设定为一名醉汉的喜剧性独白,挥洒空间更大。
若说他的文字实验师承乔伊斯,或许源于中文腔调的需要,王文兴在节奏和符号的调度上,运用得更彻底,在视觉与听觉同步的顿挫抑扬跳宕之间,更近似当代音乐。
若说他的文字实验师承乔伊斯,或许源于中文腔调的需要,王文兴在节奏和符号的调度上,运用得更彻底,在视觉与听觉同步的顿挫抑扬跳宕之间,更近似当代音乐。“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2011年推出了林靖杰导演的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其中用近似密录的方式,拍下王文兴写作时专心致志近乎癫狂的状态,他以笔敲桌寻找节奏,文字敷应节奏而生,犹如先谱曲再填词,可见他的文字不但被当成听觉的附属品,更像是被附身起乩的产物。这种全身心投入的创作方式,简直如宗教献祭。
王文兴心目中的理想小说还须具备“神话类式的故事”。《家变》以伊底帕斯的弑父情结为骨干,然而主角范晔孤僻的成长心路,也令每一代青年读者心有戚戚。我在艺术大学的课堂每学期教文学课程,《家变》始终是最能引起学子共鸣的文本。发生于同一时代背景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小四受不了从警总归来的父亲对校方低声下气,转而将不平发泄到背叛的情人;《家变》的范晔发现父亲的怯懦猥琐之后,则是用精神凌虐的方式将之逐出家门。
认清世界残酷的必经之路,都在于父亲形象的幻灭。《家变》始于父亲离家后,范晔的罪恶感,却以罪恶感的消褪结束。这是一部终于没有悔改的忏悔录。
我以为《家变》还可以视为台湾新世代取代失败上一代的国族寓/预言,一个潦倒外省军人(有评者形容为“知识份子败类”)索居深坑澳的《背海的人》,则像败退来台的国民党军的缩影,里面还刻意安排了不同族群一一登场。王文兴的相关论述,或许是台湾作家中最为丰富的,但他作品的寓言层次,还值得进一步开挖。
真正活过的证据
就像黑胶唱片在数位串流时代复苏,剧场在VR时代不死,王文兴小说的“手感”,毕竟仍是无法取代的,人真正活过、一笔笔凿刻过的证据。
近年王文兴的剧本创作、电影评论、西方小说授课笔记、中国古典文学讲座、以及随想札记大量披露,让读者有更多资料可以从不同角度思考这位小说家。
比如虽开授《红楼梦》课程,但他对《聊斋》的评价远高于《红楼》。比如他热爱清代诗词。比如他喜欢柏格曼与费里尼,而且有自己的独特品味,像是认为《航海》(E la nave va,1983,常译为《扬帆》)超越了《八又二分之一》(1963),因为表达出一种神秘的诗意。
他于1985年,写作《背海的人》期间皈依天主教,也对神学有深刻思考,并推许《圣经》为最佳文学典范。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剪翼史》,在长达十三年的写作期间一直被他称为宗教小说,但出版时宗教只占其中甚微篇幅。是否应该将这部学院背景的小说当成神学来思索?还是如朱宥勋所批评的:“这样的情节,就算穿插了看似崇高的宗教信仰元素,大概也不可能有多余的‘意义’可以榨出来”?
或许更有意义的提问是,在这个资讯过剩、五光十色的年代,浏览手机,人人都天生成了速读高手。电脑输入的同音错别字已成常态,AI也可以瞬间完成小说,历史哪在乎那一个逗点、几格空白的计较或残留?慢读一页充满留白与记号的小说,还能有多少启发,或至少,乐趣?
或许,就像黑胶唱片在数位串流时代复苏,剧场在VR时代不死,王文兴小说的“手感”,毕竟仍是无法取代的,人真正活过、一笔笔凿刻过的证据。就像所有剧情片经历时代淘洗,都成了纪录片;王文兴的现代主义美学或可能显得老土,他所留下的情感真实,却越来越熠熠生辉。例如他笔下的台湾之夏──
于夏天时经常下午一阵热带巨雨毕尽,空气显得极其沁清。他妈妈在房中徐舒的整拾四处的衣裳和琐杂。
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袅袅淡烟。
深夜时他聆及蛰虫的响颤像耳鸣。
这或许是王文兴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怪在哪,低在哪。中文的实验从未停止,大可再奔放一点。
好看!
呃,我看了选取的几段文字,并不觉得怪。也许是我看的好些书都是英文翻译,对文字不敏感,所以并不觉得怪。
好文章。
好看!真的很有趣,虽然之前还没读过王的作品,但读毕后会找来读,感谢作者和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