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c、卡皮为独立研究者。)
在能源转型与俄乌战争的背景下,“能源贫穷”成为无论发达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十分关注的问题。在南非这样的国家,电力供应面对的问题是双重的,一方面要将电力覆盖到广大的贫困社区,另一方面要推动能源增长与转型。当许多底层贫困家庭一到夜晚便陷入黑暗之际,理应做为解药的新电厂计划却屡屡发生金额庞大的腐败丑闻,凸显严重的社会矛盾。
1994年解除种族隔离后,南非政府将全国电力覆盖率由50%提升到目前的约85%,贫民聚集的许多棚户区往往是地理条件最不利的区域,因此不易建设电网,民众于是经常自行私拉电线,长年为此与政府发生冲突。偷盗电缆是另一个由贫困引发的问题,不只造成人命伤亡,也导致各种电力设施的损坏。
在能源规划方面,南非国家《能源政策白皮书》早在1998年即预测南非将在2007年开始遭遇电力短缺,但由于腐败、私有化争议迟迟未决等各种复杂原因,不仅发电量逐渐陷入不足,且煤炭发电比率仍高达84.4%,与绿能减碳目标距离遥远。
南非自2007-2008年及2014-2015年间开始出现全国性的分区轮流停电,但情况都仅延续数月,官方称主要由于煤炭及柴油供应中断所致。2019年因水灾、人为破坏、机器老旧等因素再次限电,到近两年限电时间越来越长且频繁,全国发电量的不足导致系统随时可能超出负荷,为了避免导致大规模跳电,分区轮流停电成为每天的常态,官方的分析报告预测这可能延续到2027年。
在民怨沸腾的压力下,南非总统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在2023年2月10日宣布全国进入“国家灾难状态”(national state of disaster),在此一紧急状态下政府将可使用非常手段因应危机。
限电造成了南非社会经济层面的巨大损失,根据南非央行的最新估计,全国经济每天因停电而损失的金额大约是4900万美元。
当氢能源风潮使得世界各国对铂金矿(platinum)需求大增,南非作为全球最大供应国因停电却无法充分提高产能,降低了南非十分倚赖的矿业营收。在民生经济领域,大型超市及电信供应商动辄花费数千万美元来维持备用电力,但小型的公司、杂货店、餐厅,就可能吃不消。
为了维持社会运作的底线,一些供电是必须的,例如医院、政府机关、国家电视台及污水处理厂等,但是电力公司的豁免范围其实很有限。
全南非400家大型医疗院所中,一开始只有37家能免于限电,后来才又提升到77家,更多的小型诊所只能自求多福。当地新闻中不乏手术动到一半遭遇停电而失败,X光机或空调设备停摆,或者仪器遭受电流冲击损坏的案例,限电也令病患被迫长期等待治疗的情况变得严重。
水厂及污水处理也应当是免于限电的重要设施,约翰内斯堡及开普敦的市政当局都要求将水厂排除在停电范围外,但水厂的供电与周边社区是相连的,电力公司表示没有办法“单独”对水厂进行供电。各城市的水处理设施必须依赖自备的发电机,但这意味着高昂的负担;污水处理失灵的情况屡屡出现,开普敦有多处海滩在2022年的观光旺季因此被迫短暂关闭。
在2月宣布进入“国家灾难状态”之后,政府有权下令电力公司为水厂及医院供电,但是客观的限制在于电厂的负荷已经达到极限,如果非要强行维持供电可能导致电网跳电。政府部门直到3月中旬仍在进行协调,解决方案包括新增独立供电线路,也包括加装发电机、太阳能板、防断电系统等设备。
限电反映出南非公家机关的失能,民间需要寻求自救的方案。早在2014年限电时就有两名程序员开发了方便查询停电时段的App“EskomSePush”,这个App不仅更容易查询限电状况,提供了地图显示界面,还有社区论坛功能,成为最受使用的工具。此外,居家的太阳能发电板以及社区共建的可再生能源装置,也成为许多民众自救的方式。
查询停电时段成了南非民众安排每天生活必做的事,分为8个等级的限电同时牵涉到电量与时长的计算,对一般民众来说十分复杂。1级限电的定义是“每4天停电3次,每次2小时;或每8天停电3次,每次4小时”,而目前开始成为常态的6级限电则是“每4天停电6次4小时和6次2小时”;每个阶段的限电量按照1000兆瓦(MW)为梯度,例如第五阶段的限电量是5000兆瓦,而第六阶段即是6000兆瓦。
停电的影响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当中,当家中的冰箱等家电无法正常使用,甚至因停电而损坏,这就会使得烹饪等家务劳动都更加不便,食物也更难以保鲜,于是要更花更多时间到市场购物补给,排挤其他行程的时间。如果电脑、手机、电视因缺电而不能使用,人们度过夜晚时光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孩童可能因为缺电而无法学习或写作业。
南非“国企”的问题
南非国家电力公司(Eskom)成立于1923年,生产了全国95%的电力,也是南非最大的国有企业,在2001年曾被金融时报评选为“全球最佳电力公司”,以长期为南非经济提供廉价而稳定的电力而闻名,但种族隔离的体制也留下沉重的历史伤痕,黑人贫民窟的电力供应虽然经过多年努力有所提升,但至今未能充分得到解决。
使得“全球最佳电力公司”在20年后变得病入膏肓的关键之一,在于未能及早开始扩大发电量。目前的发电厂大多建于种族隔离时期,从1961年至1996年间建设的发电容量为35804兆瓦,但进入21世纪后只新增了9564兆瓦;与此同时南非的国内生产总值却已增加一倍有余,从1994年的1535亿美元来到2021年的4190亿美元,电力的普及化也让民间用电量大增,发电量已无法应对社会需求。
国家电力公司事实上在2000年前后已经开始意识到应该未雨绸缪,希望获得政府支持扩大发电量,但南非政府当时正考虑对国家电力公司进行私有化,这是决策延宕的原因之一。自从1990年代以来,电力部门应该维持国有化或私有化即是饱受争议的话题,源自英国电力市场放松管制的私有化风潮曾引发各国仿效,但私有化会否背离公共服务需求,造成电价失去稳定,并使得煤矿及电业劳工失业?这对南非而言不无疑虑。
决策延宕使得南非国家电力公司既未跟上资本市场的新能源热潮,又未获得国家政策支持扩大发电量。长期以来设施的老化故障、能源价格的上涨、腐败及犯罪造成的损失,以及高昂的人力成本,使得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目前已揹负至少233亿美元的债务。
南非政府决定为其支应⅓-⅔的债务,而电力公司将需要进行一系列调整,包括缩减开支或提高电价;除了维持电网传输及配电的基本功能外,国家电力公司将不再投入新电厂的建设,兴建新电厂及绿能转型的任务将依靠来自国外或民间的民营企业。
社会对国家电力公司的信任已降到低点:在2007年为了解决缺电而建的两座燃煤电厂,延宕了14年才完工,其中梅杜皮(Medupi)电厂是世界第8大的煤电站,但启用后仅一周就发生机组爆炸,失去700兆瓦的发电量;库西勒(Kusile)电厂则发生了烟囱倒塌意外;两座电厂传出的各种事故及设计缺陷层出不穷,其运营状况甚至不如老电厂,日商日立公司(Hitachi)为了赢得两座电厂合约行贿南非执政党的丑闻,使得一切更加不堪。
南非在电力危机开始之后还有过其他的尝试。例如2015年前总统祖玛(Jacob Zuma)企图与俄罗斯合作开展8座巨型核电站计划,由于760亿美元的预算过于庞大,不是南非经济所能负担,且被揭发了腐败交易内幕而已遭摒弃;到了2016年南非一度有机会开展可再生能源计划,预计有49个项目将可生产2254兆瓦的电力,但煤电等传统能源为主业的国家电力公司抵制签署合同而造成延迟,因而能源缺口迟未得到弥补。
2022年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7)后,拉马福萨政府启动以法国、德国、英国、美国及欧盟为能源伙伴的“公正能源转型”(Just Energy Transition, JET)框架,这一计划希望透过国际援助以及大规模的招商引资,完成五年内980亿美元的绿能转型。这一框架固然为可再生能源建设带来希望,但南非目前从各国获得的85亿美元援助主要都是必需偿还的贷款,对于财政的负担仍不可避免,剩下的资金缺口是否能得到弥补? 整个框架是否为腐败再度制造空间? 都是很大的考验。
电力贫困的社区、族群
作为全世界不平等程度最高的社会之一,南非有着大规模的贫民窟社区,疫情后的失业率逼近30%,全南非则有50%的家户在近二、三十年来才刚接入电力,而南非最大的贫民窟——索韦托(Soweto)贫民窟——的民众,则因难以负担电费而经常发起抗议,要求国家免费供电。
另一方面,南非也有着类似欧美等已开发国家的富裕城镇区域,并且被视为非洲科技、金融等产业的门户枢纽,这些区域对于电力有极大需求。因此电力短缺既限制了对贫困居民的能源供应,又使企业运营遭受巨额损失。
在南非的街头,可以见到在街边帮人停车的“看车人”(car guard)或无家可归的乞讨者,在交通号志因停电停摆时扮演起指挥交通的角色。媒体报导指出警方近期开始驱赶这些自发的“交管志愿者”,但这些人的志愿行为有时也是基础设施停摆之际令人感到宽慰的景象,他们是贫困阶层的缩影,作为整个南非社会经济结构里最边缘的群体,大多数住在街边用木板及绳索自搭的栖身之所,境遇稍好一点或许住在城镇边缘的棚户区里。
在城镇中心或富裕阶层所居住的社区,干净的街道旁是漂亮的商店与别致的屋宇院落,每家每户的围墙有电网及安全系统,有些可以在停电时用发电机或电池继续运作,以免停电时遭遇打劫。近几年在开普敦市区,在大白天也可以看见路灯总是亮著,市政当局透过媒体说明这是利用触电的风险吓阻企图盗窃电缆者,而且LED灯的耗电量有限,无须担心太过浪费电力。
在这些富裕区域,不时仍可以看见乞讨者或打零工的人在街边游走。尽管种族隔离体制在1994年已经结束,但是南非的贫富差距仍然有著一定的种族界线,富裕阶层虽然已经不限于白人,也包括了新兴的黑人中产阶级,以及亚裔、印度裔、混血的有色人种,不过贫民窟的居民仍然绝大部分是黑人,“能源贫穷”因此也有著种族界线的塑造。
2012年,学者提出“多维能源贫困指数”(Multidimensional Energy Poverty Index, MEPI),纳入家庭做饭燃料、照明、家电器具、娱乐/教育和通信五个维度来评估能源贫困的程度;南非西北大学的学者在今年最新的一份研究中,更进一步计算出不同族群的能源贫困指数。
指数低于0.25者属于能源贫困指数较低的人群,高于0.75者则仍处于严重能源贫困的生活中,南非白人及亚裔/印度裔民众中。指数低于0.25者分别为97.53%及98.54%,但在黑人当中只有79.30%,这意味着能源贫困问题仍具明显的种族差距。
以黑人为主的贫民窟社区,长期仍将是南非电力供应问题最需关心的族群。现任总统拉马福萨在1980年代曾是索韦托贫民窟向种族隔离当局争取低廉电价的抗议领袖,但至今贫民窟仍为电价、偷接电力、覆盖不足而经常和电力公司发生冲突。贫困社区的需求势必仍是解决南非电力问题中的根本考验。
在贫富差距极大的南非社会,稍有财产的市民都会提防在街道旁搭建木板棚屋的失业者,担心遭到他们的抢劫,而贫民窟也被认为是危险的地区,但如果有机会与其中一些人攀谈便会发现他们甚为友善,有的人会邀请你进入他的小屋,里面靠太阳能板供电,用捡来的音响、液晶萤幕等电子设备,试著在棚屋里打造出自己简单的科技生活。
“能源贫穷”使得棚屋的住户无法充分发展自己的“数位兴趣”。许多富裕民众看来稀松平常的手机或电脑,是缺少电力的贫困民众无法使用的,在棚屋旁嬉戏的贫困孩童也同样因为“能源贫穷”而进入“数位贫穷”,这对于常被视为非洲科技产业门户的南非,或许是最难以面对的鸿沟。
謝謝報導,了解世界另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