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开战一年间,俄人权团体如何利用众筹抵抗对反战声音的打压?

对于交不起罚款的反战人士,流亡海外的人权团体,众筹平台是他们的救命绳索。
2022年2月27日,俄罗斯圣彼得堡,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反战抗议,众多现场入士帮忙示威者逃离一辆运送示威者到警察局的巴士中。

63岁的斯塔费耶夫(Sergey Stafeev)收到自己住在乌克兰城市扎波罗热(Zaporizhia)亲友发来的信息时,松了一口气。他对记者说:“至少他们还活著!”2023年1月底,经历几个月的前线停滞后,俄罗斯军队向乌克兰南部的扎波罗热推进,该省受到俄军的猛烈炮击。

斯塔费耶夫住在拉尔山脉附近一个偏远的布蒂尔卡(Butyrka)村庄,已经退休,现在只靠养老金过活。2022年4月22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近两个月后,斯塔费耶夫去了离村庄最近的城镇卡米什洛夫(Kamyshlov),自己一个人举行了一场反战抗议活动。他的表兄弟和他们的家人都住在乌克兰东部城市哈尔科夫(Kharkiv)和扎波罗热,俄罗斯的导弹可能会让他们丧命。

斯塔费耶夫制作了一个口号牌,上面写上了他对和平的呼吁,还加上了俄国革命家,苏联创始人列宁的一句名言。他在镇上一句话都没说,就只举著牌站著。不到一个小时后,几名警察过来警告他,要他立刻停止抗议。斯塔费耶夫不服,跟警察理论说根据俄罗斯法律,单人抗议(one-man picketing)是合法的,他有权在不扰乱公众秩序的情况下在那里表达意见。但这些反驳意见当然无人理会,谢尔盖很快就被几个警员押上了警车,并被正式逮捕。然后他被处于444美元的罚款,罪名是“诋毁俄罗斯军队”。

去年3月4日,即开战后八天,俄罗斯国会就通过了两条法律:散布关于俄罗斯军队的“不实信息”被视为犯法,抗议战争或支持国际社会对俄罗斯的制裁也被视为非法,一律以“诋毁俄罗斯军队”罪名处理。前者最高刑期是15年,后者也可以处以5年刑期。

凭借每月只有290美元的小额养老金,即使斯塔费耶夫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无法付清罚款。由于退休金少,几乎没有积蓄,上诉又没有胜诉的可能,他很快就会因为在小镇上举牌而面临五年监禁。

2022年3月6日,俄罗斯安全部队在圣彼得堡举行的反战示威期间作戒备。
2022年3月6日,俄罗斯安全部队在圣彼得堡举行的反战示威期间作戒备。

“诋毁俄罗斯军队”

根据抗议监测组织OVD-Info收集的数据,有近二万名俄罗斯公民因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而被拘留。所谓“反对入侵乌克兰”不一定是激烈的街头抗议行为,因在网上发布反战言论而被拘留的情况并不少见。2022年8月,一名DJ在咖啡馆播放了乌克兰说唱歌手YARMAK的歌曲《荒野》,被判处10天监禁。俄罗斯当局声称《荒野》含有 “在俄罗斯被禁止的亚速团的纳粹标志”。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籍口之一,是这个国家已经被纳粹控制。

这些新法律除了遏制反战声音外,还鼓励了支持战争的俄罗斯人向警察举报身边亲朋好友。莫斯科附近小镇图拉(Tula)的六年级学生玛莎(Masha Moskaleva)因为在美术课上画了一幅反战画而被老师举报,然后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现代版的苏联秘密警察)带走审问。玛莎的父亲是她唯一的监护人,后来也被FSB带走。他在身体和心理上都受到折磨。由于她的父亲仍在狱中接受审讯,玛莎被带到了孤儿院,他们所有的银行账户都被冻结。父亲因多次 “诋毁 ”俄罗斯军队和反对乌克兰战争而面临三年监禁。

跟这对父女一样,罚款和监禁的可能并没有让斯塔费耶夫沉默。他对法院的判决提出上诉,并试图说服法官,战争等同犯罪,他作为公民有权监察政府的行为。法官一如所料打发了斯塔费耶夫,而判决仍然成立:他必须在一个月内交出444美元。

俄罗斯的平均收入大概是每年5500美元,即每月约460美元。而且,俄罗斯是个经济严重不平等的国家: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等联邦城市的工资远远高于其他地区的人。事实上,俄罗斯的经济不平等正正被认为是大众动员背后的驱动力;那些住在偏远地区的穷人会首先在战争中牺牲,而大城市仍然可以活在泡沫中,并成为普京和这场战争的重要支持者。2022年9月的动员令扩大了被战争影响的范围,但相比起莫斯科人,住在大城市外的俄罗斯人更有可能承受这场战争的惨痛后果,所以也更有可能抗议这场战争。但他们也是最付不起抗议代价的一群:444美元可能是他们几个月的工资。对于很多俄罗斯人,这并不是个小数目。

根据俄罗斯法律,政府可以收走财物,扣押财产,甚至逮捕不交纳罚款的人。如果身上有未交的罚款,俄罗斯公民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出境,机场保安和边境巡逻队会检查护照,不会让未支付政府债务的旅客登机或通过地面检查站。这样一来,斯塔费耶夫就面临着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可以一个月不吃不喝来交罚款,或者在一个月后被拉去监狱,因为交不起444美元而被监禁三年。

幸运的是,有些人看到斯塔费耶夫在法庭上的演讲,向他介绍了ROSshtraf:帮助那些根据战时审查法被起诉,并判处巨额罚款或长期监禁的俄罗斯人的其中一个众筹倡议团体。

由于没有什么法律手段来表明反战立场,许多俄罗斯人转而通过捐款来声援反战抗议者。在入侵乌克兰后,对人权和民权组织的一次性捐款数量增长了10倍。据Tochno.st报道,2022年2月后,向非政府组织捐款的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全国动员后,捐款再次激增了50%。俄罗斯人这种不公开但同时坚定的支持,帮助民权组织和反战抗议者承受了反战的压力。

2022年3月14日,俄罗斯莫斯科,一名女士走过写著“没有战争”的涂鸦。
2022年3月14日,俄罗斯莫斯科,一名女士走过写著“没有战争”的涂鸦。

ROSshtraf成立于2019年,旨在帮助像斯塔费耶夫这样的,因反战或反政府立场被拘捕,但经济能力有限交不起罚款的人。该组织继续协调和推动为因发言而被罚款的反战俄罗斯人开展的众筹活动。人们愿意捐款,是因为觉得需要帮助的是活生生的人--38岁的ROSshtraf负责人Andrei K每周发布关于抗议俄罗斯在乌克兰战争的人的故事,呼吁读者直接向受助人的银行账户捐款。直接汇款通常是一种不受欢迎、有风险的众筹方法,但在俄罗斯加强对众筹控制的情况下,非营利组织愈来愈倾向利用直接汇款。

截至2022年,只有11%的组织使用直接汇款来筹款。这个低数字可以理解:直接汇款有很高的欺诈风险,缺乏透明度,而且违背了俄罗斯专业非政府组织的共识。但随著开战后,独立非政府组织在俄罗斯合法运作的空间越来越小,很多非政府组织开始采用这种方法,避过任何平台的规管,把钱送到需要帮助的人手中。

打压公民社会

近二十年,俄罗斯对非政府组织的控制愈来愈严厉,而其中一种控制手法就是截断公民社会组织的资金来源。2006年,俄罗斯政府颁布了一项法律,要求非政府组织在司法部登记,并定期提交关于其活动和资金来源的报告。这项法律引起了人权团体和非政府组织的广泛批评,直指这项法律意图限制公民社会团体的活动。

2012年,当普京在镇压了针对投票舞弊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并重返总统宝座后,政府出台了一项新的法律:“刑法330.1条”指接受外国资金的非政府组织必须注册为 “外国代理人”(foreign agents)。十年后,即2022年,欧洲人权法院对俄罗斯政府作出了部分裁决,并认为这一条例侵犯人权,而且“在民主社会中没有必要”。2014年,俄罗斯政府推出了另一条法律,要求非政府组织如果从事 “政治活动”,必须披露其资金来源和活动。与刑法330.1条一样,这项法案也受到了欧洲人权委员会的批评。人权委员会认为,“修辞上,一个类似于共产主义时期使用的术语,会给被适用的非政府组织带来污名,损害它们的声誉,并严重制约它们的活动”。该委员会建议放弃 “外国代理人”一词,并重写法律。

但欧洲人权组织的批评,无碍这些法律成为阻止公民社会组织运作的“万能法律”。2017年,政府用这条法律对“顿河女性联盟”(Women of the Don)创办人,人权活动家切列瓦坚科(Valentina Cherevatenko)提出起诉。顿河女性联盟关注的是北高加索地区针对妇女的暴力问题,同时也关注这个一直因俄罗斯而纷争四起的地区的和平建设问题。政府指这个组织收受外国资金从事“政治活动”(political activities),虽然顿河女性联盟做的只是人权研究和倡议,但“政治活动”的定义当然是政府说了算。

2015年,政府实施了一项新的法律,授权非政府组织向一个名为Rosfinmonitoring的政府机构报告其活动和资金来源。这项法律再次遭到非政府组织的反对,他们声称该法律将被用来审查和限制他们的活动。 过去几年,俄罗斯政府仍不断推出影响非政府组织的新法规,除限制“利用外国资金进行政治活动”,也加强了对参与环境保护等问题的非政府组织的监督。俄罗斯一直有国会议员提出将环团“绿色和平”(Greenpeace)评为“不受欢迎的团体”,理由是他们“阻碍立法进程”。

2022年5月24日,莫斯科市法院,俄罗斯著名反对派纳瓦尔尼 (Alexey Navalny) 在聆讯期间出现在屏幕上。
2022年5月24日,莫斯科市法院,俄罗斯著名反对派纳瓦尔尼 (Alexey Navalny) 在聆讯期间出现在屏幕上。

俄罗斯当局很擅长利用法律来扼杀公民社会团体的能力。2021年7月,最大的独立政治组织之一,由著名政治家纳瓦尔尼(Alexei Anatolievich Navalny)领导的反贪腐基金会被关闭,其银行账户被冻结。几个月后,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权组织Memorial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2022年12月29日,入侵乌克兰近一年后,普京签署了有关 “外国代理人 ”法和非政府组织的新法规。现在,未注册的非营利组织可能面临与合法注册的公司同样的影响。此外,非政府组织如果不自愿注册为 “外国代理人”,也会受到惩罚。

众筹成为抵抗方法

因为这些推陈出新的法规,在俄罗斯组建组织和开设银行账户变得非常危险,随时可能面对政府的查封。然而,人权活动家和信息技术专家并没有停下脚步,新的,协助抗议人士的技术和平台仍然不断出台。

Zaodno(俄语 “在一起”)在2022年4月推出,不止发布受助者的故事,也可以容许其他人直接向受助者捐款。按下绿色的“Help”按钮后,就可以选择其中一种捐款方式:使用受助者卡号转账﹑在银行账户转账﹑或使用QR码转账。然后捐助人可以输入捐款数额,网站就会在抗议者的页面上更新信息。每个抗议者的页面都附有一个独特的链接,以方便分享。Zaodno看起来就像俄罗斯版本的著名众筹网站GoFundMe,只是背后的运作要小心得多。

Zaodno的创始人米列别杰夫(Mikhail Lebedev)只有34岁。他在2021年开始已经萌生众筹平台的想法。著名反对派纳瓦尔尼在被化学武器毒害后于2021年1月返回俄罗斯,立刻在机场被捕,之后被判处近三年的监禁。许多俄罗斯人抗议这场明显的政治逼害,所以被拘留的人数也创下了纪录:11,400人。

这场政治狱让列别杰夫想要创立众筹平台。“在2021年关于纳瓦尔尼被监禁的抗议活动之后,很明显,这个国家对所有人和组织的镇压都将加速。公民抗议组织的资金很可能被查封﹑被冻结﹑被没收。”

Zaodno开发了一个在线生态系统,保证无论对捐助者还是受助者,向个人银行账户转账都是安全的。记者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生态系统如何运作,但由于安全考虑,列别杰夫拒绝公开里面的技术细节。他只告诉我们,虽然外表简单,但Zaodno的验证过程相当复杂,必须确保用户的银行账户有效,并且不能与俄罗斯政府定义的 “极端主义”或 “恐怖主义”组织扯上任何关系。否则,支持者可能因 “资助恐怖主义或极端主义组织”而面临3至8年的监禁。

为了避免欺诈和欺骗,Zaodno只与值得信赖的人权组织合作。目前,这些组织包括关注俄罗斯政治犯的OVD-Info、支援像斯塔费耶夫这样的单人抗议人士的Picketman、从事反网路监控的RosKomSvoboda、2022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人权组织Memorial、支援人权活动的Open Space,以及反战众筹团体ROSshtraf。当中好些组织因为长期被政府监视,而转而在俄罗斯境外运作,但一直利用Zaodno提供的众筹方式维持营运资金。

“这些组织自己投放广告,我们负责检查。我们为这些组织消除了与技术方面有关的所有麻烦。”列别杰夫告诉记者。未来他希望扩大这个平台,帮助更多的人权组织简化众筹过程。

2022年3月2日,俄罗斯圣彼得堡举行的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反战抗议,一名俄罗斯执法人员拘捕示威者。
2022年3月2日,俄罗斯圣彼得堡举行的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反战抗议,一名俄罗斯执法人员拘捕示威者。

除了帮助抗议者之外,组织者还希望众筹倡议能够帮助公众关注那些冒着坐牢的风险公开反对战争的俄罗斯人。尽管对言论自由的压制在俄罗斯现代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并得到了广泛的新闻报道,但真正遭受压逼的人的故事却不为人知。

35岁的克雷努科夫(Kraynukov)是一名专业摄影师,也是Zoadno的受肋人之一,在克里米亚的刻赤市出生和长大。在俄罗斯2022年大规模入侵乌克兰之后,克雷努科夫在社交媒体上积极表达了他的反战立场。他的邻居,另一位70岁左右的克里米亚本地人,向当地FSB(俄罗斯安全局)打了关于克雷努科夫的小报告。

“她是一个被宣传完全洗脑的老人。”克雷努科夫跟记者说。“战争开始的头两个月,我常听到她大叫大嚷,说乌克兰必须被完全摧毁。她现在还持续向联邦安全局举报我。”

这些举报,令克雷努科夫因“诋毁俄罗斯军队”而被罚款444美元。自3月以来,克雷努科夫已被传唤到当地警察局数十次。地方当局不必对每份报告作出反应,但官员们却不断询问摄影师,甚至威胁要对屡次“诋毁俄罗斯军队”的人提起刑事诉讼。

“我问派出所所长,如果我不再发布有关战争的信息,他们是否会放过我,”克雷努科夫回忆道。“然后他点头微笑,再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停止,就会被关8年。”

克雷努科夫向RosKomSvoboda寻求帮助,这是一个捍卫俄罗斯人数码权利的非营利组织。该组向他提供了法律援助,也为他在Zaodno上发起了众筹活动,以支付罚款。普通俄罗斯人的资金给了克雷努科夫财政上的支持。

他身边仍然围绕著可能会举报他们一家的邻人。“我去幼儿园接孩子时,那些母亲和老师们在讨论说,他们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杀死所有的Khohols(对乌克兰人的蔑称)。我不明白,是我疯了还是整个世界疯了?”

“幸好我看到其他人在支持我,而且是在经济上支持我……那才令我打起了精神。”

随着乌克兰战争进入一周年,俄罗斯当局对言论自由的压力不断上升。1月25日,莫斯科法院清算了最古老的人权组织:莫斯科赫尔辛基小组(Moscow Helsinki Group)。第二天,俄罗斯总检察长指俄罗斯拥有超过一千三百万日活跃用户的独立媒体Meduza“不受欢迎”。被评为“不受欢迎”后,转发Meduza的文章或向他们捐款都是犯法的。每天都有反战的普通人被逮捕并被判处监禁。同时,警察开始骚扰ROSshtraf的Telegram频道用户。

然而,Zaodno、ROSshtraf和其他人权组织从未停下来。列别杰夫创办的Zoadno平台就有扩充计划:“计划有两个方面:平台的发展和分配。我们希望通过提供这样的服务,帮助所有有任何客户,或众筹活动的组织。我们还希望我们的每个合作伙伴都有一个很酷的分析仪表板,告诉他们如何最有效地组织他们的活动。”

根据俄罗斯最高法院的官方统计,战争开始六个月后,俄罗斯已经对2000多人罚款近130万美元(8570万卢布)。Zaodno和ROSshtraf声称共同为385人众筹了1100万卢布(180,866美元)。

读者评论 5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BonnieLo 支聯會案

  2. 爲什麽無法轉發到FACEBOOK 上呢

  3. 非常出色的報導。
    對所有身處極權國家的反抗人士有啟發。
    希望香港、泰國、緬甸等地有能之士可以效法。

  4. 看完報導,感覺港府有機會參考俄羅斯的法律,將民間團體立法標籤成「外國代理人」,到時候就不好了⋯⋯

  5. 在打壓人權組織方面,中國才是專家,俄羅斯只次稱得上是小弟;不過以反戰抗爭的人來說,俄羅斯會站出來說人話的,就一定比中國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