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资后撤、审查向前,中国民营美术馆的未来还剩下什么?

“做当代艺术就不要指望政府关注和扶持。(政府)给了钱肯定会去控制你。最终要做成一个什么样的美术馆,就不由你来决定了。”
大陆 商业 审查 艺术

在广州,搭乘地铁至远离市中心的黄边站,步行一段距离便能抵达广东时代美术馆。不同于大部分美术馆对周边环境的改造,时代美术馆的展厅就镶嵌在一幢居民楼的楼顶,抬头望去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由民企地产时代中国投资,时代美术馆在2010年正式成立,后逐渐成为中国少数仍坚守独立研究的民营美术馆之一。然而,在运行十余年后,美术馆已从2022年10月8日开始进入了一段“休眠期”。除主展厅关闭外,许多原计划中的展览、收藏及公共项目也已暂停。

更早之前(去年8月),一则告别的通告在美术馆公众号上一经发布便被大量传播,通告告知公众,展览《河流脉搏——穿越边界交叠的世界》结束之日,也是美术馆19楼展厅项目与观众的暂别之日,原计划的展览、收藏、出版及公共项目将延期至2023年年底之后。

种种惋惜与无奈的声音背后,折射出一种普遍的情绪。媒体人钟刚在当天下午发表评论道:“我们正在共情同一个时代的困境。”时代美术馆副馆长和策展人蔡影茜亦在《明报》上撰文写道:“在一个年轻人觉得前景渺茫的时代,当代艺术的后撤似乎又是必然。”

一家民营美术馆的背后,往往是种种资本和国家力量渗入乃至“合谋”。疫情三年,中国经济环境极速衰退,房地产企业在遭受重击之下大面积裁员,压控成本,早年为品牌镀金的文化艺术投资也难逃其中。与此同时,政治环境的急剧收紧,也在不断侵蚀当代艺术所指向的原本就十分边缘的公共讨论空间。

独立策展人哲珞长期生活在北京,对于整体环境的变化有更直观的感受:“今天,我们每个人都面临一种退步,而不仅仅是艺术机构或者民营资本的问题。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社会空间去做讨论、研究和表达。”艺术的未来如何?如今,这些民间的艺术从业者们正在机构内外,切身感受着时代的流向。

位于中国广州的广东时代美术馆,由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与阿兰(Alain Fouraux)设计。
位于中国广州的广东时代美术馆,由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与阿兰(Alain Fouraux)设计。

谁在资助民营美术馆?

“(美术馆)对面原本是一块废弃的田地,后来政府规划了一条新的主干道,直到最近又搞了一个创意园区,三天盖一层楼。”时代美术馆副馆长和策展人蔡影茜告诉端传媒,这是一个城市在剧烈变化,甚至是不断消失的过程。

这一独特的视野,离不开美术馆的空间形态。时代美术馆的建筑就散落在一幢居民楼中的不同楼层:位于一楼的接待处面向街道敞开,紧挨着的是一个小型的展览空间和一家书店。搭乘电梯可以去到19楼顶层,也就是美术馆占地大约1300平方米的主展厅,其中包含一个视野开阔的阳台,可以一眼望到街对面大片的建筑工地;稍一转头,又会有居民晾晒在窗外的寻常衣物撞入眼中。

与蔡影茜的大部分对话,发生在美术馆团队位于14楼的工作室。“社区居民们都可以免费来看展览,我们也做过一些和社区有关的项目。”蔡影茜介绍,虽然偶尔会有一家人怀着教育的目的带着孩子来看展,但美术馆最核心的观众社群仍是对艺术感兴趣的年轻人,“恰恰是年轻人在这个时代里,会和当代艺术讨论的一些情境和其中生发的情绪有更多共鸣。”

时代美术馆的前身于2003年成立,但直到2010年才开始走上专业化的道路。那一年,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为美术馆设计的独立建筑建成,机构也注册为“民办非企业单位”,正式成为一家民营美术馆。在中国,“民非”标签指的是由民间资本和社会力量投资、经营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

也是在2010年,蔡影茜加入时代美术馆,并担任起了研究和策展的工作。美术馆没有馆藏,更多被定义为一个知识生产的空间。蔡影茜说,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运动,如“85新潮”都发源于北京,国际上认知度比较高的中国艺术家也更多是在北方行动,而时代美术馆最初希望通过展览和项目,建立关于中国南方的当代艺术话语。

2016年,馆内举办了广州艺术团体的回顾展,立足于彼时的广州市民社会中的独立思想和自由立场,系统性地梳理了“大尾象工作组”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创作;2019年,时代美术馆开展了“一路向南”项目,将讨论延展至全球化之后出现的种族化、性别等级等议题;除此之外,美术馆也倾向于呈现一些在主流视阈之外的艺术家作品,例如拍摄了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导演李一凡。

谈起时代美术馆,媒体人钟刚感叹道:“他们在广州那么偏的一个地方做当代艺术,还积累了一群忠实的观众,其中不止有艺术家,也有很多广州市民和学生。”2022年,钟刚和自己的媒体团队在时代美术馆举办了一场论坛,目睹了现场的座无虚席。

长期在珠三角地区生活和工作,钟刚曾作为文化艺术记者任职于广州的《南方都市报》,2017年他离开报社并创办了独立媒体平台“打边炉ARTDBL”。过去十多年间,钟刚一直关注着民营美术馆在公共生活中所承担的角色。

“走进一个美术馆,不是为了拥有和艺术史有关的知识。”钟刚说。在他看来,一家美术馆除了做研究、收藏和展示,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公共交流的空间,“它可以在观念层面上引导大家去思考自己的处境,保持一种对当下的判断和警觉。”

2018年,“一路向南”驻地及研究网络委约作品《在中国》拍摄过程中,艺术家Marie Voignier与演员沟通。
2018年,“一路向南”驻地及研究网络委约作品《在中国》拍摄过程中,艺术家Marie Voignier与演员沟通。

伴随着时代美术馆发展的另一条脉络,是中国房地产在2000年到2020年之间,成为中国政府高度依赖的经济支柱的过程。在中国,民营美术馆大多由房地产企业投资,其他主要投资方包括金融企业,以及少部分私人藏家。

蔡影茜告诉端传媒,时代美术馆每年做内容要花费的资金是1000万元,时代中国是美术馆的核心资助者。美术馆的人力、场地租金等费用也包括在集团原本的架构中。“其实在大环境比较好的时候,一家美术馆的运营费用对地产的现金流规模来说并不算多。”蔡影茜补充道。

2008年,中央政府推出“四亿万”经济刺激计划和较为宽松的信贷政策,使房地产在短时间内通过借贷和杠杆效应吸纳大量财富。同时期,民营美术馆的建设也进入了一个爆发式的增长期。一份调研报告显示,中国35%的私人美术馆创建于2000至2010年之间,这一数字在2011年之后增长到65%。

房地产企业为何要投资美术馆?早在2003年,时代美术馆的前身便成立于时代中国旗下一个楼盘的售楼处,钟刚回忆道:“其实当时他们还不是很专业,做过各种各样的展览,主要就是为了卖楼。”对此,蔡影茜也坦言:“美术馆在最开始属于地产品牌营销的一部分。中国大部分民营美术馆背后(的投资者),建立美术馆不是为了安置已有的收藏,就是为了提升某一地块的价值。”

发表于《Sixth Tone》(注:澎湃新闻出品的英文产品)的一篇评论文章指出,中国大部分由地产投资的美术馆往往遵循着成为文化地标的模式,坐落在一线城市中心,与办公楼、酒店和高级公寓比肩,并拥有由国际知名建筑事务所设计的大型建筑,以此来促进这一地区的地价提升。位于上海西岸的复星艺术中心便是其中最具野心的代表之一。除此之外,诸如由宁夏民生集团投资的银川当代美术馆,在2014年建立之初便立足于一副建立“国际艺术小镇”的蓝图中,试图吸引更多企业在当地投资。

相比之下,时代美术馆则显得较为低调。等到“楼卖完了”,一家美术馆的存在或有助于企业的声望。时代中国董事长岑钊雄曾在一篇访谈中提及“很多人对房地产商反感”,以及美术馆作为一项慈善事业如何为企业带去“隐形的价值”。可以说,至少在房地产经济泡沫化之前,地产和美术馆一直维持着某种默契的关系。

“其实,2000年初的民营美术馆建设浪潮,也和当时可以看到一点当代艺术在顶层的合法化趋势有关。”蔡影茜分享了从另一角度出发的观察。她提到,文化部和外交部曾对一些官方合作的艺术展览公开表示过支持,其中包括德国与中国在2001年合作举办的展览“生活在此时:29位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展”,以及200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中国国家馆以“造境”主题展览的开馆等等。

在蔡影茜看来,包括房地产在内的民间资本,正是从中看到了关乎品牌价值的机会。尽管,这股风向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19楼展厅。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19楼展厅。

民间资本“后撤”

对于时代美术馆的暂别,钟刚感到十分灰心的一点在于:“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去自筹资金,还是没有办法支撑下来。”事实上,时代美术馆的确曾在早几年,尝试面向社会获取资助和收益,减少对地产投入资金的依赖,但都以失败告终。

2017年,时代美术馆根据《新慈善法》的出台以及后续相关政策的发布,注册为“慈善组织”,并设想过以董事会和学术委员会并行的模式运行。具体而言,这一方式是通过设立数十个董事以出借资金来组成基础资本金,继而通过封闭信托的模式产生的收益,来提供美术馆运营所需要的资金。但几年下来,只有一位董事参与。此外,时代美术馆曾联合广州其他艺术机构,共同发起筹款义卖“五行会”,也进行得并不顺利。

“对于美术馆作为一个需要公益性投入的机构,大家是完全没有共识的。这个障碍非常大。”蔡影茜说。她认为在中国,当代艺术更多作为一种投资品向市场放开,而近年来各个美术馆打造的“网红打卡”式的艺术展览,实则是为营利而提供的一种体验消费,“其中没有任何关于艺术是有社会价值或者公共教育性的故事。”

最终,一家美术馆的种种脆弱之处,也使其无力抵挡汹涌而来的“大势”。

“当你的船进水了,你会首先扔掉不太重要的东西。”中山大学教授冯原曾如此比喻经济危机中的房地产行业。在国家经济的汪洋大海上沉浮,美术馆作为一张“可有可无的文化牌”被最先扔下船,或许是合乎“经济规律”的决定,但对于身在其中的从业者来说仍然显得残酷。

自2021年底开始,时代美术馆团队就已经感受到运营压力,但变化从2022年年中开始加速。直到九月底,时代美术馆的工作团队解散,原本十六人的团队仅留下三位核心成员。

只消看几眼近两年的财经新闻,就能意识到地产行业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冲击。近几年,政府采取包括限购、限价、限贷等手段,试图打击房地产行业的发展。2020年发生的“恒大暴雷”事件可以说是房地产泡沫加速萎缩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时代中国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系列困境中。根据2020年年报,时代中国负债总额达到1557.38亿元,剔除预收账款后的资产负债率为74.6%,踩到了“三道红线”中的第一道;2021年和今年的半年报,也均显示出大幅度的利润下降。

三道红线

2020年8月,央行、银保监会等机构针对房地产企业提出的指标,即剔除预收款项后资产负债率不超过70%;净负债率不超过100%;现金短债比大于1。

同在广州艺术生态耕耘的艺术家林荔颉在听闻美术馆暂别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们该怎么办?”谈起房地产所经历的危机,林荔颉感到不以为然:“还不是他们活该?最后都是老百姓来买单。”

2019年,展览“忘忧草”的特别策划项目“妈妈读书会”现场。
2019年,展览“忘忧草”的特别策划项目“妈妈读书会”现场。

白皓是这次被单方面解除合同的工作人员之一。她告诉端传媒,尽管团队在今年共经历了三轮裁员,但这次全面停工仍让所有人感到非常突然。据白皓透露,时代中国提供的解约方案是N+1,分三期给。“我们所有人都不满意,但HR的态度非常强硬,最后一步都没有让。”白皓说,“现在是希望时代中国能言而有信。”目前,她已经收到了两笔赔偿金,集团承诺将在今年四月发放剩余部分。

同处于一艘停滞不前的大船上的,还有位于深圳的一家民营美术馆。成立于2000年初,这家美术馆由一家从事房地产开发和文化旅游产业的大型央企投资。让美术馆工作人员Amy没想到的是,自己加入后不久,便见证了机构的一系列急剧变化,首先就体现在资金方面。“现在集团不断在压我们的预算,希望我们能够达到自负盈亏,画平这条线,但我们是根本画不平的。”Amy说。

白皓正在考虑转行,她在更早之前就已感到民营美术馆的日渐式微,“这几年公办美术馆得到资源后,其实在全面地赶超民营机构(的影响力)。”

谈及美术馆对企业的依赖,蔡影茜表达出诸多无奈:“我们过去有担忧,但真的没有任何政策和基础设施可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对于一家注重民间文化艺术交流的美术馆而言,政府的关注和支持从未到来。

在中国,暂时不存在直接涉及民营美术馆、艺术家权利或自由表达的文化类法规。除了少数地方发布的规范性文件外,仅查询到文化部在1986年颁布的《美术馆工作暂行条例》,而其中仍将美术馆统一定义为“国家美术事业机构”。尽管美术馆在注册为“民非”机构后可以在捐赠方面获取免税优惠,但据蔡影茜所说,由于手续上的障碍,免税资格并不易获取,即便免了税也只是杯水车薪。

而在英美等美术馆体系较为发达的国家,政府通过国家艺术基金会对私人美术馆进行资助是十分普遍的做法。反观中国国家艺术基金会自2014年成立以来的资助项目,大多给到了宣扬传统文化或中共历史的舞台、音乐剧等项目,涉及当代艺术和民营美术馆的则几近于无。

更何况,在钟刚看来,如今的形势大有不同。“做当代艺术就不要指望政府去关注你和扶持你了。(政府)给了钱就肯定会去控制你。最终要做成一个什么样的美术馆,就不是由你来决定的了。”他说。

钟刚提及的另一家美术馆,便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他们刚开始也是完全由民营企业出钱,后来又希望其中一部分资金由政府来出,最终你会看到政府不断地要把政策上的、红色的东西往里面塞。”去年国庆期间,这家美术馆曾以“喜迎二十大”为缘由开展了一系列活动,其中包括一个探讨“黄河”“长城”与“长征精神”的所谓当代艺术展览。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过往展览与活动海报。

红色文化与审查“向前”

哲珞是一位在北京生活、工作的独立策展人。常年关注政治议题,他更倾向于从宏观层面来看待时代美术馆的暂别:“如果说民营美术馆是一个量化指标的话,它一定和中国发展的思潮有关系。”他感到,近年来在艺术领域发生的种种现象,可以恰如其分地用经济领域中的“国进民退”一词来总结。

“之所以要资助这些国家级的美术馆,是因为每个美术馆都要完成党的宣传任务。”哲珞说。尽管在中国,国家级博物馆和美术馆的意识形态色彩向来不言而喻,但近年来却越发凸显。

2021年4月,文旅部发布《“十四五”艺术创作规划》,提出2025年之前的发展目标是使“国有文艺团体”的“主导地位和引领作用进一步巩固和发挥”。其中提及的创作重点包括中共成立100周年、党的二十大等时间节点,党史、新中国史等领域,以及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等“伟大精神”,并提出配合长城、大运河、黄河等国有文化公园建设。

反观二十大报告,其中提出要把党的领导落实到“各领域各方面各环节”,并将涉及意识形态的部分表述为“牢牢掌握党对意识形态工作领导权”。仅在去年二十大前后,各个省份的博物馆、美术馆都在举办相关展览,一些具有红色背景的民营美术馆也包括在内。

过去五年,中国不少城市都在政策驱动之下,投入到博物馆和美术馆的建设中。北京最早在一份2020年4月发布的规划中明确提出,要建设“博物馆之城”,并相继建设了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中国共产党早期北京革命活动纪念馆等博物馆;广东文旅局亦在去年5月发布资讯称,广州的博物馆数量到2025年预计将有120家以上,这一数字目前为72家。其中指出建设博物馆的原则之一,为“积极发挥博物馆教育功能,打造红色文化宣传教育阵地。”

结合近两年民营企业被打压的现实,民营美术馆的式微似乎是一种必然。在哲珞看来,民营美术馆从一开始就是政府和房地产等民间资本“合谋”的产物,而如今民间资本在当代艺术领域的退出,首先是出于“不惹上政治问题的考虑”,其次才是经济环境的收缩。

“民间组织无法用更高的意识形态去引领,因为一个组织能够真实地发动起人来。”哲珞说,他感到很多民营美术馆不敢再去做更具前瞻性的前沿艺术,“因为如果关注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谁敢做这样的展览或者讨论,基本就玩完。”

2022年,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展览,“叱咤于街中” 特别策划项目“时光倒流二十年”现场。
2022年,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展览,“叱咤于街中” 特别策划项目“时光倒流二十年”现场。

“国进民退”在艺术领域的另一体现在于审查。尽管在中国,审查早已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但并非向来这么绝对。据白皓透露,时代美术馆早期的一些展览,如果找民政局报批会被推给文化部,文化部也不想管的话,也就不报了。而如今,即便是“侥幸”的空间也在收紧。

近年来,林荔颉发觉无论是在画廊还是美术馆办展览,来自各个方向的审查目光都愈发严厉。他表示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向来是中国政治问题,为此,他在筹备个人展览时,往往会在机构的默许下准备两套话语,“一套随便瞎扯的,另一套是不太能说出口的。”

林荔颉告诉端传媒,过去只要展览不被观众举报往往就没事,如今只要有一些政治隐喻,都会被有关部门和观众看出来,“(街道的)基层单位都怕出事,从他们那一层开始就盯得很严。”他感到,“其实你生在这里,很多话说不出来,已经是很糟糕的了。”

审查通过何种机制深入到机构内部,对Amy来说更加具体可感。她认为,机构内部没完没了的自我审查才是更“致命”的问题。据她了解,过去出于种种原因,美术馆的项目既不需要通过立项、意识形态审查等企业内部的流程,也不需要向有关部门报批,因此处于相对自由的状态。“但自从那档子事之后,现在我们内部审查非常严格,细致到任何一个小的公共项目都需要按足流程做。”Amy说。

“那档子事”指的是美术馆在2020年举办的一个展览,仅在开幕第二天便遭到周边居民投诉,被有关部门要求撤下。彼时,爆发于武汉的第一波疫情刚平缓不久,展览主题以一种十分隐晦的方式做出了些许回应。其中一件装置作品,由一堆印着“明白”与“不明白”的T恤组成,还有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中使用了横幅和标语。

Amy透露,美术馆内部原本有一个党支部,审查工作便由党支部书记和副书记负责。根据相关规定,无论企业还是社会服务组织,凡是有正式党员三人以上的,都应当成立党的基层组织。不过,直至“撤展风波”发生,党支部才正式承担起意识形态审查的责任。

“(党支部人员)会把作品过一遍,看看有没有政治问题,也要看展览中有多少涉外艺术家等等,再一层一层地往上报,等政府批文拿到了,展览才能举办。”Amy解释道。而这些繁琐流程在细节之处的落地,往往由像她这样的一线工作人员来承担,这也使她们不得不将一半精力都花费在流程上,或是和审查人员在意识形态上的争论。

在这个过程中,Amy发觉自己“好像彻底沦为一个执行工具”,能用于真正有创造性的艺术生产的精力和时间越来越少。“现在各个部门的人不仅是戴着镣铐跳舞,而是有一种拖着千斤巨石走路的感觉。”她抱怨道,“结果就是会被自我阉割和压榨很多东西。”

位于中国广州的广东时代美术馆,由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与阿兰(Alain Fouraux)设计。
位于中国广州的广东时代美术馆,由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与阿兰(Alain Fouraux)设计。

尾声:艺术的未来?

一家民营美术馆的命运,或许仅仅是一个时代的注脚。但对于具体的个体而言,艺术的未来还剩下什么?

回忆起疫情前的工作,蔡影茜告诉我们,时代美术馆在邀请国外艺术家展出作品时,为了对作品做出充足的公共诠释,往往会亲自去艺术家的工作室考察,了解他们生活的城市。“如果没有人和人的交流,我觉得是不可能做好(艺术)的,也没有办法建立真正的友谊和互相理解。”蔡影茜说,“我们在了解艺术家作品之外,首先要把他们当成真实的人去看待。”

但自从2020年初以来的国际旅行限制,人们的流动性受阻,过去三年间的大部分展览只能将作品运过来后直接展出,“完全变成了一个执行性的工作。”蔡影茜说。如今,实体空间暂停开放,面对面的交流似乎更显得无望。

疫情期间,为了维系艺术家和观众的社群,时代美术馆的播客、讲座等线上项目仍在进行下去。蔡影茜告诉我们,尽管她个人还是不太乐观,但仍在和团队尝试自筹预算开设展览。“艺术是关于想象力的,即便现实很残酷,人们也需要看到希望。我相信艺术有这样的潜力。”她说。

对钟刚而言,时代美术馆的暂别意味着“同行者的放下”,尽管悲观,但他表示自己仍在变换着不同说法,通过媒体进行公共表达,“要找到一种行动的韧劲,用最差的武器维持自己的战斗力。”

林荔颉则期待着有一天能通过画廊的联络,在海外的艺术机构举办个人展览,“那样我会有更多发挥空间”。2022年11月27日那天晚上,他抛开了自己艺术家的身份,和许多年轻人一起站在了街头。

相比之下,哲珞的感受更为抽离和复杂:“现在大家对于未来是一个猜想的状态,是不是世界会有变化?会不会过两天经济形势就变好了?这种猜想的状态要比现在就告诉你经济崩盘了,艺术也完了要来得更痛苦。”

同为艺术从业者,他认为现在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激流勇退”——“也就是回过头来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做的,或者在这段历史中,我是不是扮演了一个看客,甚至有时候是一个同谋?这种反思其实是很痛苦的,因为你要从整个社会和世界都在变化的角度,去重新定位自己曾经做的这些事情。”

应受访者要求,哲珞、白皓、林荔颉、Amy为化名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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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天活著都是黨的奴隸,不用藝術來掩飾充當門面了吧,你不配阿~

  2. 因为比较偏远只去过几次时代美术馆,但感觉时代美术馆的展览质量还是不错的。感谢端呈现闭馆的背后故事

  3. 深圳那家岌岌可危的民营美术馆不会是招商蛇口的海上世界吧……不要哇……///
    从事房地产开发和文化旅游产业的大型央企——听起来更像是华侨城

  4. 新文革的環境之下,從保存文化價值的角度,應該將展品賣給識得其價值的自由世界藏家。

  5. 深圳那家岌岌可危的民营美术馆不会是招商蛇口的海上世界吧……不要哇……

  6. 好文章。
    「藝術是關於想象力的,即便現實很殘酷,人們也需要看到希望。我相信藝術有這樣的潛力。」
    完全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