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说起
我最终鼓起勇气打通那个电话号码,仿佛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把自己的衣服全脱掉,也准备好用手帮每个欲火焚身的男客人做“Happy ending”。
同志按摩店的老板在电话那头,听声音是一个成熟的本地人。他本以为我是打电话预约服务,非常客气地介绍自家的Sensual massage,当得知我是想去工作以后,语气似乎变得积极很多。我与他简单聊了一下我的状况,他就爽快地和我约定了试工的时间。其实所谓面试不过是走个过场,老板应该只是看看我的姿色是否“适合”,而按摩本身大概没有那么重要。
按摩店在一个有点古旧的两层townhouse里,比我想象的要大上许多。楼上的三个房间是独立的按摩房,楼下是前台,掀开前台旁边走廊的帘子,便通往后面给男孩们休息和洗澡的地方。那个区域和后院相连,阳光可以洒进来,和店面前部暧昧的昏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板是个六十岁的澳洲人,看起来十分友善,友善到我甚至产生了一点警觉。试工比想象的更顺利,这要感谢我之前几年的中式按摩经验——我只是做平时在做的事,只不过这次没有穿衣服罢了。我原以为自己会感到不自在,没想到真的脱掉衣服时,反而感觉轻松自然,也许我在这行有一些天赋。
我在老板身上按了一阵子,他就起身让我趴在按摩床上,开始给我“指点几招”。既然按摩的部分无需再讲,那么所谓“sensual”的部分就需要加强一些。现在想想那个试工的过程颇有老板公器私用的意思,但当下也并不觉得厌恶,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老板给了我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他担心我会有其他顾虑。但在这家店做一小时按摩的收入是我之前中式按摩店的两倍甚至三倍,实在是非常诱人。我思考了两天便答应下来,排到了我第一个班。当时的我甚至都没有把“会不会被朋友知道”“会不会有法律考量”“会不会影响以后的亲密关系”排到优先级,大概是当时实在太需要钱了吧。
电话也不是真正的开始
那是2012年,我22岁。一个人在澳洲求学,居住环境略简陋,没有人倾诉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
刚到悉尼的那时候,我怀着二十出头的冲劲,想要试图达到经济独立。没想到去很多地方找工,都因为自己没有永居身份以及不会广东话而碰壁。毕竟那一年的澳洲,中国大陆留学潮还没有真的到来,广东话依然是华人餐厅和商店招工的必备条件之一。后来在机缘巧合下,我由室友介绍接触到了中式推拿店,从此以学徒身份开始了自己的推拿之路。
不到两年,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推拿经验,作为学生的兼职收入也相对稳定,本想就一直这样做到大学毕业,便可以顺理成章寻找其他正职。没想到一个变故给了我整个家庭一个猛击。家里为这件事花掉大部分的积蓄,不再可能为异乡求学的我贴补任何生活费用,离毕业不远的我辍学打工也不太可能。某一天翻阅报纸,最末页M2M Sensual Massage广告突然异常显眼,那种鲜红的字体我至今记忆犹新⋯⋯
“既然都是要做推油按摩,那我去做情欲按摩师好像也可以?”时机就像是刚好一样。我当下很确定情欲按摩这条路一定可以帮我渡过经济难关。与此同时,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在隐隐地感到期待。
我在中学时代就早已明确自己的同志身份,并且也开始与不同的男性发生性关系。但与其说我享受的是不断进出的快感,不如说我更在乎的是与另一个男性皮肤紧密接触的感觉。我认为那样的接触表达了当下与另一个人的友善与信任。这种与其他人发生肌肤之亲的渴望一直主宰着我。到澳洲之后,异国的生活方式逐渐渗透到我生活里,只不过当时我依然有点害羞,依然觉得性这件事,讲出口有点难上台面。
在欲望面前的每一个人
按摩店的工作开始了。
这里轮流接待客人,如果来预约的客人没有特意指定按摩师的话,就由下一位有空的按摩师去接待。前台会有人帮忙接电话并且处理预约,我们不需要自己去接洽客人。但作为交换,我们也需要和店里分成收入的三分之一。当然,如果客人愿意给小费的话,那一部分还是会全部进到我自己的腰包。店里的其他员工对我这个新面孔还算友好。其中一个资深的台湾男孩对我说,你是新人,最近应该会很忙。我只是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是年轻的亚洲留学生或者拿Working holiday签证的亚洲人,大家由于文化相近以及在澳洲的经历类似,平时聊天也颇有惺惺相惜彼此照顾的感觉。后来偶尔遇到来打工见见世面的当地白人男孩们,反而比较无法融入进来。不知道为何,作为外来者用这种方式赚钱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情色彩,本地人来打工赚点零花钱却显得理直气壮很多。
店里的客人以中年到老年的白人为主,但偶尔也会碰到年轻人。客人当中不乏风趣又性感的成熟男性。如果说我一些同事眼中的“幸运”是遇到年轻男孩来体验生活,我心中的幸运,应该就是碰到那种性感的四五十岁叔叔吧。
除了客户年龄的差异,原来每个人在享受情欲按摩时候的样貌也可以如此不同。一些人会毫不掩饰自己舒服的感觉,不管是被触碰到敏感地带,还是在最后达到高潮的十几秒,他们的呻吟声仿佛整栋房子都听得到;而另一些却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们面色潮红,下体涨到极限,也依旧保持安静,只能隐约听见他们喉咙里难以克制的一声闷哼。
他们面对全裸的我,有的彬彬有礼,对我的身体只是轻微触碰,会客气地问我可不可以继续。另外一些从一开始就非常挑逗性,不仅对我全身上下其手,并且还会把嘴直接凑过来帮我口交。那种强制感让我有点厌恶,时间一久,我也就有点“随便他们”,但我如果想要闪避,控制权也依旧在我手中。毕竟如果客人的要求不断被得到满足,很多人就会得寸进尺,开始要求更多我不能够提供的服务。我并不喜欢轻易打破规则。
我开始上工的紧张感只有在服务第一个客人时出现过短暂的十分钟,前两个班结束以后,我就几乎成为了一个熟手。正如同事所说,因为我是新面孔,很多店里的熟客都会想要“抢先体验”。当然,新人光环在一个月后归于平淡。即便如此,收入也比之前要好多了,我终于不再需要家人的贴补,可以独立在悉尼生活。
他们的脸孔编织成巨大的网
贩卖欲望是工作的一部分。
如何挑逗客人,如何控制时间,都是一门学问。我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要分配多少给按摩身体不同的部位,什么时间开始让客人翻到正面,开始挑逗客人的敏感地带,并最后让他解放出来?如果时间快到了对方却一直出不来该怎么办,对方来得太快又怎么办?带着这些问题思考,就发现事情并不像原本想象得那么容易。
被无礼的客人为难的时刻很多,但我开始逐渐在工作中找到了可以享受的地方。我给自己设定的底线,也随着遇到的客人越来越多而不断被打破。比如最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讲,绝对不能和客人一起达到高潮,结果大概第三四个客人时就因为实在憋不住而一泄如注;曾经也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做除了用手以外的服务,结果面对性感火辣的对象,还是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欲火而与他翻云覆雨。
我明白工作只是工作,但在遇到一些人时,长吻背后的亲密情感,可能是真实的。那个亲密感不会骗人,想要变成演技派,还真是要费很多工夫,所以我不演了。
随着遇到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们的面孔在我心中形成一张巨大的网。这个网彻底改变了我对于男同志世界的看法。
在中国的时候,我对于国外白人同志群体的印象完全来自于电影和影集。我看到他们在80年代的挣扎与抗争,也看到新的时代里追求的光鲜外表与个性表达。即便是到了澳洲以后,我能够遇到的同志也大多是高调的,年轻的,符合大众审美的。他们外表姣好,喜欢运动健身,喜欢参加派对,也从来不缺少性爱与追求者。同志圈的主流审美本身,显得残酷又不近人情。
而这间情欲按摩店很常见的客人,都是那些走在路上显得不那么起眼的“普通人”。他们也许穿着最普通的T-shirt和拖鞋,身材也没有特别练过,身上的毛发也是最野蛮生长的状态,外表看来可能就像每一个街区都会出现的路人或者街坊。我在做这份工作之前,很少把这些人的欲望看在眼里。若是在这边的同志浴室中遇到这样的对象对我表达兴趣,我很大概率会装作看不见并快速走开,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当时颇有些傲慢无礼。
情欲按摩的工作让我以一个特别的方式直面客人们的欲望。在我和他们每一个人彼此赤身裸体坦诚相见的一小时里,那些属于每个普通人的欲望瞬间,让我觉得很美。
我在客人们面前有时还充当咨询师的角色。脱掉衣服的他们仿佛也脱掉了所有的社会枷锁,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的陌生人时,他们可以侃侃而谈,讲出内心最隐秘的故事。尽管已经算是生活在相对开放的国家,他们一些人还在是否与身边的人出柜这件事上挣扎,害怕自己无法被要好的朋友接纳;一些人与异性结婚并且养育了几个小孩,却依然在纠结自己何时可以勇敢做一回自己;还有一些人因为工作的属性而无法公开表达真实的自己,像是银行家,律师,政府职员,甚至是知名演员,他们只能来按摩店偷偷发泄自己的欲望。
这些男同志并没有活在书本里,或活在纪录片里,他们就在我面前。我们在那些疯狂又刺激的同志派对里,也许只能看到同志社群的一个切面,那个切面永远年轻,永远靓丽。但在这里,他们有另一种样貌,他们可以是你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
我与那些客人不同又相似,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而我这个从海外来的中国人,却在这个机缘下,探入了属于澳洲男同志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我像是用一个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融入了这个国家。
时间带走和留下的事
据说职业倦怠无可避免,情欲按摩也不例外。有一段时间,我看到男性肉体时会变得毫无感觉,这个状态让一向性需求很高的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它也影响到了我自己的私人生活 ,比如我在发生日常的性生活时难免会想到工作时候的事,让我难以投入到当下的体验中。
与此同时,这份工作也让我过着双重人生。比如那个时候我见到新朋友,都无法谈起我到底在做什么。我甚至也对当时刚刚开始交往的男朋友遮遮掩掩。还有一件事我也不能忽略,那就是在情欲按摩这个领域,青春的肉体还是会更受欢迎,这听起来现实又残酷。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会优先预约我的客人开始减少,加上熟客也对我失去了新鲜感,我的收入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于是在大学毕业以后,我就逐渐减少了在按摩店的排班,开始寻求新的出路。
毕业后我有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也顺利拿到澳洲身份,不过依然没有与那间按摩店切断关系。现在我只把那里当做偶尔赚点零花钱的业余生活,一个月会去服务一到两位客人。减少了其他的压力和需求,我能够更加以一个轻松的心态去面对这件事情。
现在我再走进店里,就像是进入时空隧道一般。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店里的陈设却没有丝毫改变。属于这座城市的毒辣阳光依然洒进房间,鱼缸里的鱼没有记忆。每间按摩房里还是那些老板为了营造东方感而胡乱搭配的亚洲装饰,它们挂在墙上提醒我们时间的钟走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店里的男孩们来来去去从不久留,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店里的每个角落我都如此熟悉,以至于走进每个房间之前,我都仿佛闻到累积在房间里的欲望气味。那个味道让我着迷。在那成百上千的高潮时刻,这个房子把这些男性客人最原始的,最不社会化的情绪片段全部承载了下来。不知道此时已经三十几岁的自己,到底是在留恋什么。这个时空隧道并不能把我变回十年前的样子,但在这里的我却感到安全。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房子承载的众多时光的一分子?十年以来,我也无数次在这里与客人一起触碰到身体的快感临界,也与一些熟络的客人分享我的生活点滴。我念兹在兹的不只是性的快感,身体的密切接触,还有那些与人的坦诚交流,以及已经回不去的,二十出头的学生时光。
那些当时一起打拼的男孩们又去了哪里呢?他们当时都是留学生,或者是拿着打工度假签证四处行走的澳漂,情欲按摩店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小小片段。他们还在这个城市吗,还是到了其他的国家?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像我一样做着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工作?从Instagram上依然可以看到他们中一些人的近况,更多的人这一生应该也不会再相遇了吧。
前年老板告诉我,有一位之前常会拄着拐杖由陪护人员带来光顾的老年客人离开了人世。我的另一位熟客因为退休而从悉尼搬去了阿德莱德,他说那边更安静。Covid期间他寄给我一张他家后院的照片,照片上是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一只晒太阳的猫。有一位每次做按摩都很害羞的客人和他的伴侣去美国代孕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我有次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他们的全家福,满满洋溢着这一家人的幸福快乐。还有数不清的人就那样消失在茫茫人海,在路上遇到也未必可以认得出来,但这样也很好。其实说到底我与他们只是人生中的陌生人,事后的遗忘实在平常不过。但由于在店里见面时的暧昧气氛与欲望交织,反而内心觉得与他们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密。
如今我不害怕与好友或自己的男友谈起这段经历,因为我并不觉得它丢脸或者肮脏。并且如我开始所说,我对于欲望与人生的感受,也被这段经历改变了。如今性欲对我来说实在过于平常,探索身体和情欲就像在聊今晚要煮什么当晚餐一样。我这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性这件事不再遮遮掩掩,完全接受并理解了性对我的意义,以及它在我人生中的位置。
记忆终究会褪色,总有一天这间按摩店也可能将不复存在。漂浮于这个世界上的欲望却是恒定不变的。会有人不断需要,也会有人出于各种原因投身在这个行业里。在我的人生记上的一笔,也会记在其他人的身上。我当然可以把我全部的故事写上一百集。最后的片尾曲结束那一刻,当初的男孩早已长成大人,他带着这些回忆继续走。
很有趣的經歷!甚少看到以第一身出發的男同志性工作者論述。同時文筆細膩,讀起來又流暢,很喜歡!
文学性很高
很獨特和有趣的經歷
很真誠, 感動
好有趣的叙述和经历,作者的文笔读起来也很是流畅。
好文
这也是我目前的状况,在擦边按摩店工作,用这份收入供自己念书,补贴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