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按】7月28日晚上,男团MIRROR演唱会在香港体育馆(红馆)表演期间,一块悬吊于高空升降的大型屏幕坠下,砸伤舞蹈员李启言(阿Mo)和张梓峯(阿峯)。8月21日,李启言仍在伊利沙伯医院深切治疗部留医,颈椎神经受创,近日有很轻微的进展。
堕地的屏幕,主要由左右各一条钢索、经两边吊环螺丝固定。事发时,一条钢索断裂,屏幕向下坠,另一边的钢索虽未断裂,但因吊环螺丝断裂,导致屏幕整个坠下。8月下旬,由康文署统筹、调查MIRROR红馆演唱会事故的工作小组,披露钢索断裂表面有金属疲劳条纹,而其承受力比市面同类钢索少20%;加上护绳器压伤钢索,加速金属疲劳。
在台前幕后工作的人们忐忑不安。一名电视台员工对端传媒表示,他们开初担心事件会严重击沉娱乐产业,但观乎最近的舆论风向,他们惊觉,“大众好快就会忘记”。
娱乐产业里,台前灯光聚焦、幕后流动零散,一向是割裂的两个世界。这次红馆史上的重大事故,揭开幕后世界的一小角,也翻出了表演者安全、薪酬、工时和散工模式等权益问题。一代又一代年轻的舞蹈员、乐手、电视制作人员,与及演唱会工程人员,在追逐盈利和建立名声的竞赛中被疯狂消耗。
The show must go on
红馆屏幕坠下前一刻,永琛和乐队朋友正讨论MIRROR演唱会的各种机关问题,“屌,这一行就是这样,不死人是不会有改变的。”顷刻,永琛看到电话弹出屏幕坠下的新闻,他和几个朋友呆在原地。
永琛形容自己是没戴安全帽的工人。他是音响技术人员,入行10多年,负责过不少音乐会、演唱会的音响工程。他说这一行如在战场工作,短短十分钟现场即面目全非。红馆、会展等大型场地筹备演出时,如同一个施工地盘,“现场好混乱,拆台木料,又有钉,有灯又有铁器,零件一地都系。”活动愈大型就愈危险。
入台日程紧绌,工程总监会把筹备时间分派予不同组别的后台人员。但许多时候,他们的工作互相冲突,“set schedule就是很赶、很混乱。”永琛负责音响,理应在舞台安装好后才上台工作,但往往他们工作时台板仍未完工。完场后,他们清走台上器材,负责拆台的工程人员已经着手卸下布景板,同时也有人在上空拆卸器材。场馆里,他们常听到背后和头顶传来叫声:“喂,睇住呀!(喂,看着点!)”
混乱中,永琛曾经目睹朋友和伤亡擦身而过。在大型场馆,工程人员需要以铁链或钢缆,把喇叭和灯光挂上表演场馆天花板的钢架(Truss)。一次,一批工程人员正松开固定铁链的铁链头,当时永琛和朋友在正下方工作,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嘞、嘞、嘞、嘞”的声音。
几公斤重的铁链头几秒之间急速堕地,在永琛朋友的半步之遥,冲会展的石屎地面撞出一个凹痕。“我还未抬起头,铁链头已经嘭一声掉到地上。”永琛仍然记得朋友脸青唇白,他带着他走到一旁喝口水,冷静下来。“这件事没有追究,一来没受伤,二来好多事故都不了了之。”
“其实我们心知肚明,正因今次事故在演出的时候发生、受伤的是舞蹈员,才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我们设置场地的工人受伤,可能只有一则新闻报导红馆有什么什么意外,完了。”永琛说,“我们肯定那一场表演会继续。”
永琛曾经做过一场音乐会制作﹐“最地狱的一次。”演出前一晚,他带着音响出车,到达场地后设置器材、悬吊喇叭,直至凌晨4、5时。他和伙伴趁机回家梳洗,或在车上睡一睡,早上8时再回到场地开动器材,做技术测试。下午,乐队到场彩排试声,之后便是舞蹈员和艺人踩台。不久,全场会进行最后彩排,直至晚上8时正式演出。好运的话,工程人员能在演出前花10分钟吞下一个饭盒。
演出完结,他们须拆卸器材,送回公司,“一直疲到最后。”工作结束时已经是翌日凌晨3、4点,总计接近24小时的工作。永琛说,这不见得是后台每天的生活,但也绝非罕见,“为什么要到这么极端的状况呢?就是『场地不允许,或者budget各样原因』。”
他隐隐觉得,行内人有种“快、靓、正”的价值,从做工的人角度来说,“最紧要快,用容易的方法办好事情,有事又补到镬。因为工时长,休息又不够,唯一舒服的方法就是快。”
对制作方来说,时间亦是金钱。另一名不愿具名的演唱会后台制作人员向端传媒表示,香港习惯做“即日鲜”的表演,“早上set(场),下午her(rehersal),晚上show,一天办好。”她曾经和韩国制作单位合作,对方收到香港团队的日程后很惊讶,“这么少时间就设好场地?(同样的制作)他们平时可能要做一星期。”
“我觉得香港是特别的急,”这位后台制作人员语带无奈,“而我们又真的做到。”
她解释,演唱会每预留多一天场地准备、彩排,制作成本就愈滚愈大。以红馆为例,场租每日 56750港元,或收取每日门票总收入的 20%,两者以数目较大者为准。除外,制作方还要付团队的薪金,场地工作人员服务费、设备租用费、座位编排费、音响、灯光、影像、电费等等,“香港所有成本都很贵。”演唱会之父、前“耀荣娱乐”经营者张耀荣曾经受访表示,在红馆开演唱会,至少四、五场才回本,第六场以后才有钱赚。
疫情以来,演唱会活动遭受重创。2021下半年,永琛复工过一段时间,至今年初至4月为止,第五波疫情卷土重来,工作又停下来。5月、6月起疫情缓和,表演如雨后春笋,“完全是旺季的感觉,人手短缺特别严重,台灯声画都有这个问题。”这几年,后台流失不少制作人,有人转行、移民,永琛在后台见到不少陌生面孔。他担心新人未必熟悉认识舞台的危险之处,“举例地盘要考绿卡(平安卡),这一行完全不会有。”
“意外今日才发生,怎样说好……很好彩,今日才发生这件事。”他说。
永琛认为MIRROR演唱会的事故除了技术问题,还有许多行业文化累积而成,“而是整个恶性循环。你好难单纯说,不安全、好赶时间;这些都是因素,但造成今次的大事故,我觉得一切都有关系——商业结构、工作日程、工作态度和文化,后台缺乏安全培训和考核、十年不变的薪酬……”
红馆的荣誉
看到MIRROR演唱会事故消息,舞蹈员Alan在家里点起烛光。他试着以身体释放内在汹涌的情绪。平静后,他在Instagram发帖文:“舞蹈员是人,不是机械人。只求合理对待。”
Alan觉得娱乐产业是一个电影院,“放映的时候很精彩,但买票的人有没有付出足够的入场费?你知不知道内里的细节和规矩?电影做完,戏院就冷清。”
2012年,刚从香港演艺学院舞蹈学院毕业不久的Alan,接到郭富城演唱会团队的来电:“我们选中你,接下来的排舞时间,你可以吗?”在云云300个面试者里脱颖而出,他内心激动,在话筒另一边忙说可以。
Alan今年36岁,曾担任郭富城、孙燕姿演唱会的舞蹈员,约在2014年转换岗位,现职编舞、活动策划、创意总监等工作。“郭富城是一个指标,一个honour。儿时偶像,我在家里常常跳他的歌,现在你可以上台跳!”
18岁时,他参演音乐剧,第一次感受到被掌声簇拥的滋味。他享受舞台,觉得自己不是读书人,于是考入演艺学院专攻中国舞。当年他常留在学校练习,“把沙包绑在脚上再踢,踢松了再落一字马。”晚上放学后,他去教盛极一时的跳舞减肥班,赚点外快,也不觉得疲倦。
Alan出生于80年代,那正是香港粤语流行曲急速发展的时期。当时唱片工业造星模式逐渐成熟,孕育出许多具有强烈风格的明星歌手。1983年,原旨在举办体育活动的红馆启用,意外成为演唱会发展的重要场地。此前,演唱会已经不满足于湾仔伊利沙白体育馆约3500多人的容量,目标转向红馆——其“四面台”座位超过一万二千个。
1983年5月5日开始,一连三日,许冠杰举办了香港史上第一场红馆演唱会,刷下亮丽成绩。此后,谭咏麟、张国荣、梅艳芳、徐小凤相继踩上红馆台板,竞逐连续场数纪录,最终以张国荣举行33场的《告别歌坛演唱会》为80年代的最高纪录。学者朱耀伟在著作《香港流行文化的(后)青春岁月》提到,张国荣该次演唱会的票房估计逾一亿港元。
当时,张耀荣主理的“耀荣娱乐”把日本演唱会模式带入香港,演唱会经验开始更着重视觉娱乐。四大天王演唱会是其中的代表,从张学友演唱会的烟花和七彩镭射灯、郭富城的舞台服装和450度舞台,到刘德华即场表演被电击,演唱会花费7位数制作费已是常事。
“你做到红馆演唱会是一个指标。例如帮张学友伴奏吧。”今年36岁的音乐人阿昭说。他入行接近20年,在各大演唱会中当钢琴手、乐队领班;也有教班、做编曲。19年前,17岁的阿昭因乐队朋友介绍,认识到音乐制作公司。会考前,他踩上文化中心的剧院舞台,为一位著名老歌手弹钢琴。从中午到夜晚,连续6场表演,入台总计10天。阿昭很兴奋,觉得像跟朋友去露营,感觉很新鲜。
最后一天,其他乐手收到一两千元酬劳,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有问题,但年轻时好想争取机会……那时的自我意识好差,只是很想玩,有人找我表演,就会『舂个头埋去做』,你形容为addiction也可以。”
高峰时期,他一天走四场表演,从教堂崇拜、婚礼,到社区中心Band show,朝九晚十。他还记得当时有活动司仪称赞他,“推波助澜——别人这种肯定、羡慕、赞赏,成为年轻时的动力来源。”当年制作公司给他200元、300元,派他到社区中心、领展商场表演,“(想被认同的渴求会被人)manipulate,甚至abuse啊。”
他说,演唱会乐手和舞蹈员类似,大多是自由工作者,口头协商或者短讯确认工作条件,很少和聘请方签正式的工作合约。而且行内不少“判上判”的运作模式:制作方找找阿昭当乐队领班,由他找乐手组队开工。在阿昭独当一面前,制作公司是他的主要工作来源,“行内很普遍:主要的蛇头,你不敢推,怕他以后不找你。”
2012年,年轻的Alan每天跟着其他资深舞者,到九龙湾展贸中心的模拟舞台练习。郭富城表演的舞蹈横跨中国风、拉丁风、韵律泳;舞台亦多变,当年表演《铁幕诱惑》的窄身升降舞台令人留下深刻印象,Alan也有份参与。他说,行内公认郭的跳舞能力,郭对表演有要求,习惯租用其他地方搭建一比一的舞台机关,让台前幕后入红馆前预习,“以我所知(行内)只有他这样做。”
Alan回想,在演唱会里跳舞确实很好玩。但好玩之余也有代价。
在红馆,他用尽全力往高空弹跳,想要跟上编舞的要求——跟其他弹床的舞蹈员弹跳高度一致。“低一点的弹床要追到高一点的高度,你想想那个力度要多大,几有挑战?”他最沮丧的一次,“我真的冲落休息室大哭。”
那次,一位舞蹈员跳弹床扭伤腰骨,但继续演出。这一来因为没签合约,倘若缺席往后场次不会获得赔偿;二来,舞蹈员普遍有一种心态,“10几个舞蹈员因你而改队型,大家不想烦,宁愿我跳啦、我做啦,怕之后他不再找你工作。”Alan说,“舞蹈员的世界就是免得累到人,我好想做个show,因为是一个机会。”
舞蹈员不断突破身体极限,满足观众的视觉需求,逐渐忘记了痛。他们当身体是工具,机件出现问题,就想方设法让它动起来,或按摩、搽油,或到处找中医为受伤的脚踝放血。“用梅花针、用拔罐把瘀血逼出来,那么你就会拥有一只新的脚。”在一次孙燕姿演唱会里,Alan顶着打球时弄伤的脚踝继续巡回演出,“台下有个冰水箱等你,一脚插落去。”他以左脚用力踏地,还原当时的状态,“冻住只脚,冻到下一只舞,穿好鞋再上台跳。”
红馆8时15分的灯光渐次熄灭,代表歌星的出场。此时欢呼声四起,一束白光聚焦台上。这些年间,阿昭听过乐手走埠被布景板压伤的事故;也曾经有朋友因为舞台边界没有贴上警告胶带,表演期间,他的椅子向后凌空、连人摔到台下受伤。
People Business
中学某年的暑假,子诺受困于抑郁,疏远了很多朋友,每天放学后回家只做一件事:看电影。她喜欢美国导演 Paul Thomas Anderson,着迷于他在影像里描绘的人的脆弱,困苦和救赎,“电影可以陪自己,影视可以治愈人心,”她冒出一个念头,“我想做电影。”
毕业后投身电视和电影圈,子诺如今入行数年,做过全职电视台编剧、自由工作者,游走在两个电视台之间;写剧本、拍广告、电影副导演等等,她也一概涉猎。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她见证电视圈的转变。老牌电视台TVB的争议频频,电讯盈科旗下的新免费电视台ViuTV乘势冒起。她仍记得初看MIRROR成军前参与的选秀节目“全民造星”时,心里想着“一个二个乌喱单刀(一塌糊涂),揾鬼睇咩。”但ViuTV却从无甚关注,逐渐以男团MIRROR打响名堂。子诺认为ViuTV做事成本低,作品完成度不足,但是“象征的是改变。”
她所指的改变,是影视行业给予年轻人的发挥空间更大了。初入行时,她试过在片场被资深前辈“问候全家”,只因对方的下属被导演责备。她曾经被前辈无视,每天工作只是帮忙打字,“劈头跟你说——你们真的没料,你们无法给予我们信心嘛,你真的一点也帮不上忙。”
但她相信自己满腔热诚,并非一无是处;她想找一个发挥的平台。后来她经朋友介绍为ViuTV写剧本,“很自由的,它不干涉你的创作。”她说,“交剧本,他们的反应很鼓励人,他们真的会听你讲。”
2020年底起,MIRROR堀起成为广告宠儿,吸金力跃升;电视节目如“全民造星3”、“ERROR自肥企画”一时爆红。子诺原本在疫情下失业一年、全无收入,突然迎来工作机会﹐“你有好多广告,好多项目,12个MIRROR,4个ERROR,现在有COLLAR,真的有排你玩。整个产业重现生气,好多、好多、好多。”她确信,是MIRROR“带旺全香港”。
电视台和表演从业者有种共生的关系,这也是事故发生后,子诺内心最大的矛盾:除了有责任监管康文署场地的政府、负责安装屏幕的工程公司,身为制作方、由ViuTV分拆组成的MakerVille有多少责任?她在接受访问前考虑不少,她怕事件沉重打击ViuTV,又认为粗制滥造、剥削是全行现象,不独是ViuTV的问题。
Frankie入行近10年,曾经担任电视台助理编导(P.A.)。“做电视台﹐好多时做到三更半夜凌晨才能收工,去捱一个节目,好热血。”
但是,“入行越久越有落差。时间不够,前期不够,岗位又不断缩缩减人手,P.A. 都要落手做摄影。”他觉得制作的投资成本很少,人手缩减,每个人要包揽的工作自然繁重,人工却加幅不多。一切成为行业文化,“大家变成三项铁人。”他以前连请病假也会不好意思,“就感觉到自己有问题,为什么连请病假都……”
但他和很多朋友不知道怎样转行,“焗住捱而已。放弃不到梦想,不想做朝九晚五的工作。”
新电视台的出现确实带来新气象。“撞正ViuTV做得几好,带动行业的生意、广告商推到(广告)。”但Frankie觉得当中部分是幻象,尽管观众看来是真希望,“上层的人未必听你讲、站在原地收钱,下层的人继续福利好低。下层流失后,又有新人被剥削,没完没了。”
他一直没想过放弃电视制作,直至几年前身体出问题。睡在医院病床,他反思,“我好想拍好节目,在电视上播出自己的作品。但几年后,你感觉到达瓶颈,唯一有动力的就是加人工、升职、跳槽,但这些都弥补不到身体出事。”他也因此离开电视台。
子诺说,一方面,在低成本的状况下,台前幕后被消耗精神体力、薪酬多年不变,但另一方面,“低成本时,你真的靠热诚。如果你已经赚到钱,那你做来干什么?一定是做你觉得开心,好想做的拍摄。”在恶劣待遇和自由空间的天秤两边,制作者在其中挣扎,有余裕者前进,无法忍受的人只能离场。
她说,很多前辈会觉得正给予新人机会,实情是以梦想之名剥削,“屌,为梦想不用吃饭吗?你说要吃饭,他们可能反过来说你为人没热诚。”像子诺的许多年轻人,处于一种以外快支撑自己留在影视行业的生存状态。“如果我不是喜欢电影电视,我睬你都傻,晨早转行啦。”
整体而言,低薪、被拖粮、免费试稿等等,仍是新人编剧的必经之路。和舞蹈员和乐手的状况相似,电视制作人员不少是自由工作者。子诺身边不乏同行被拖粮或欠薪,她虽然遭遇不多,但也曾被着名编辑拖欠数万港元。“最后没有稿费这回事,不存在。”另一方面,她也有朋友在电影公司被告知:“同一番说辞——我不知你什么料子,要先看看你的稿如何;然后就用了他一两个月。怎可以有这种说法呢?工作就要收钱,傻的吗?”
但是,在娱乐产业里缺乏合约保障,追讨权益并不容易。即便有追讨的耐性,也要和舞蹈员、乐手一样克服“怕得罪人”的恐惧。“某些大人物,你怎样问他追讨?”她说就算以网络舆论施压力而成功争取,个体仍要付出代价,“因为他在行内势力大,网民的支持对你来说只是bullshit。”她说,“就是看你恶不恶得起,好多时候就是恶不起。”
“这一行(娱乐产业)其实就是People Business,是People Business的极致。”她说。
零散的争取
“系咁㗎啦。(就是这样的了。)在这一行常常听到这四个字。申诉不到权益,系咁㗎啦。做免费劳工,系咁㗎啦。要俾人问候老母(被人以脏话斥责),系咁㗎啦。”子诺曾反驳前辈,“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应该进步。”
在娱乐产业的种种现实中,不乏人曾经尝试改变。几年前,永琛接触到香港音乐导师工会干事Martin,尝试研究组织工会的可能性。不过当时他受访提及行业权益,“得到的反应是,多谢你发声。搞工会?搞啦搞啦,只有一个“讲”字,即是我搞。”
直到2019年反修例运动掀起新工会浪潮,表演行业出现多于一个工会内阁参选“撼庄”,盛况前所未有。永琛当时很雀跃,加入了几个工会,但发现大家的关注点很不同。例如他作为技术人员最关注舞台安全,做制作策划的多数在办公室工作,关注更多的可能是工时和薪酬待遇。
“整个行业、活动策划业、演唱会业其实横跨几个制作范畴,不同人的岗位不同。大家做的是同一个产品,都是演唱会,但关注的权益不同,搞工会也不会是同一个。”永琛说,在同一个工种内,“你都可以好slash。”像他做音响租赁,也会做现场混音;舞蹈员也分艺术演出、商业演出和舞蹈教学等工作方向。今次MIRROR演唱会事故不久,有声音指目前仍活跃的“香港舞台艺术从业员工会”未必能聚焦舞蹈员权益,提议组织新工会。
在美国和加拿大,有一个横跨整个娱乐产业的工会IATSE,长年推动劳工权益,集合了362个地区工会,共15万名工会成员。在英国,代表音乐人的工会Musicians' Union有逾3万名会员,为会员提供工作收费准则及合约范例。在香港,工人没有集体谈判权,工会力量亦未及欧美等地的组织强势。
香港音乐导师工会干事Martin接触不少表演从业员,“无论自雇与否,最关键是行内的零散工关系。工作不稳定,他们好多时揸颈就命。”他提出,这种零散工关系底下,尽管双方以短讯达成工作协议,可作为法庭追讨的根据,但是,“大家经WhatsApp是想简单快捷,不会谈签约细节。你去不去?去。给你钱,完了。临时取消表演如何处理?人工几时要给你?”
“行业的权力关系,令大家不敢问太多问题。”他说,“行内很窄,搞工会会否有影响?除非你很出名。要先建立成就,像郭富城的议价能力一定大。”加上近年工会解散、国安法新立,也带来忧虑。他认为,事故后搞工会面对很多障碍,目前可能只做到引起关注。
舞蹈员陈颕业出演过主题乐园、演唱会,他既是跳舞导师,也是香港舞台艺术从业员工会理事。这次,他尝试鼓励做商业演出的舞蹈员多接受访问,但愿意曝光的人不多。他解释,行内主要编排演唱会舞蹈的只有4至5间舞蹈工作室或制作公司,舞蹈员未必敢就权益申诉,怕影响工作机会。他觉得今次编舞和舞台总监可以为底层的舞蹈员发声更多;但他们同时也要满足制作方,不容易站出来。
“我们消耗自己的热诚,但何时可以得到足够的关注、尊重和保障?”他问道。
至今,政府仍未公布受伤的舞蹈员属自雇、抑或和制作方有雇佣关系。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孙玉菡在事发三星期后,表示已取得舞蹈员的合约,劳工处将就雇佣关系及保障责任提供意见,但现阶段未能公布相关的合约性质。
演唱会表演过程中,有什么形式的保险保障?根据红馆指引,场地租用人须与香港政府以共同名义自费购买“公众责任保险单”,以保障第三者伤亡等情况。但保险从业员侯女士向端传媒表示,“公众责任保险”所保障的,是投保场所中与场所无关的公众意外,例如商场中的顾客跌倒受伤,由于他并非商场员工,就有机会获赔。这次事故,她判断伤者受雇在演唱会中表演,并非无关表演的第三方,所以不在赔偿范围。
根据法例,雇主须为雇员购买劳工保险,自雇人士则没有相应的劳工保障,只能自行购买意外保险,也可以按事件单次购买意外保险。不过侯女士指,投保时,舞者工作受伤的风险较高,保费相对较高;保费亦有机会因应舞者所跳的舞种或工作环境而有所不同。陈颕业觉得,行内对自我保障的意识并不足够,“有些年轻的,十多廿岁的不会买保险。老一点的,你真的没钱买,穷啊。”他说工会曾尝推动,但容易落入“卖保险”的负面印象。
行内剥削文化严重,资深音乐人阿昭决定从自己做起。一次编曲工作,监制要求重录某段乐章,作为判头的阿昭通知乐手回来后,收到指示说问题已经解决。阿昭事后照样把酬劳交给赶在途上的乐手,“道义上要付钱给你,因为预留了你的工作时间。”他不时鼓励新人谈工作时要求落订,遇上拖粮欠薪也要发声,“我会教年轻的乐手,有时你真的很想要一个机会,预计会蚀底,不要紧。但你想保障自己,要多问怎样出粮,若对方嫌你麻烦,不要帮他做事!”
“我都是做了20几年才学懂。”他说,“如果艺术工作者看到自己工作有价值、独一无二,珍贵亦应该被珍惜,就会够胆出声。你是wonderfully and marvelously created,你咪捻睇到自己无价值。”
阿昭相信工会仍有争取的空间。但他也很明白当前香港的政治形势、职工盟解散等状况,“组织”两字确实使人却步。“工会始终或或少涉及政治嘛,所以工会一个一个不再运作下去。”最近,他经过旺角,看到地上有一堆被扔弃的物品,其中有一个大声公,贴着职工盟的贴纸。
飞黄腾达
郭富城演唱会过后,一个师兄跟Alan说,过后不再跳演唱会了。“哎,都40岁,还做这一行?都要想将来、想家室。这边颈又弄伤,那边脚又不知怎样。你想想自己想怎样吧。”
因为舞蹈表演,Alan的左边颈、膊头、左脚都曾经受伤,旧患在暴雨天特别疼痛。“我究竟要不要一世跳舞?”几年后,他转换岗位。他的一些同行,如果没有机会或意欲从事编舞、教舞工作,许多人也已经转行,疫情期间更有不少人移民。
“每次演出像去旅行,有人包食宿,上台有掌声。这个行业很值得留恋,如果没有负担,无人想牺牲这个fantasy的世界。”他说,“但在现实世界里,你会明白不能一辈子这样过,一来身体机能,二来汰弱留强,下面比你年轻的,收费更便宜的人多的是。而工业的保障、制度的简陋,也是因为整件事太快,根本没有人去解决其中的问题。”
永琛曾经有机会为行内着名的演唱会制作单位工作。但他考虑过后,最终仍是拒绝。“要好瞓身,生活上牺牲很多东西。”他觉得老一辈因为捱出身,会觉得同样的工作不需聘请更多人手处理,导致疯狂的工作量承传下去。“你反抗不到,他是一个霸权。”近年他减少接大型演唱会的工作,专注在器材租赁,有时为独立乐队的表演设置场地,仍然辛苦但比较自在。
“大公司、演唱会,有些人很向往的嘛,但我就不太向往。”永琛说,“我不觉得做演唱会好吸引或特别威。喂,人工差不多,工作一变大,感觉就越不值得。”
子诺出身自基层家庭,住在公屋,家人一直反对她当一个前途不明的编剧。她说,尽管有时零收入,有时也能每月靠外快赚到5万多港元。在热诚被消耗的现实面前,“我觉得我未来还有希望。”
但是,接受行业剥削以累积个人事业的资本,不是变相助长压榨吗?子诺点点头,她不否认这一点。她同意组织工会是改变的开始,但是当编剧长年也组织不到能够发声的工会,“我确实没有太想到怎样打破现况。”
她的中学同学纷纷迈向稳定的中产生活,当老师、当督察。她还没想过要离开,也不打算设转行的死线。她想至少拍到自己的电影,留下来,“买个希望。”她说,“你可能一下子跳得好高,会有飞黄腾达这回事,大家就在博这件事发生。这是一场赌博。”
(为保护受访者身份,永琛、子诺、Frankie均为化名。)
香港人就是不團結。
不要問什麼時候公眾願意關注你,外面的人沒責任走照顧/珍惜你的熱血理想,要問的是你們自己何是才願意站出來團結爭取。權益和權利,從來不是在天上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