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前辈音乐人山下达郎近期在难得一见的访谈(见注)里,被提问:是何时决定要制作一张专辑的,是歌曲累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还是先从概念成形?他回答:那个时代(1980年代)一年出一张专辑是常识,其实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手脚快一点的还能出到一年两张以上。
提问者是日本的音乐新锐,这段对话反映了音乐工业从三、四十年前到现在的变化:对于“专辑”的认知,以及产业能量的消长。
7月2日晚,第33届金曲奖于高雄巨蛋举办。这是金曲第四次移师高雄,空气中除了兴奋,还有潮湿的水气,看得出连日高温和烈阳对每个红毯上的艺人都是考验,汗滴透到萤幕这头,走一段星光,有如大道苦行。
## 金曲与金音:不同方向的山巅 ##
>今年从台语、客语、新人乃至华语奖项,金曲奖几乎泰半以上都是音乐人自己的创作。即使是华语男歌手、女歌手这些传统上词曲精致分工、唱著阔气大歌的领域,如今也因产业结构松动,而由音乐人掌握了更多主动权,甚至自己尝试制作。
金曲奖(Golden Melody Awards)时常会被视为中文世界的葛莱美。差别在葛莱美与奥斯卡相同,后面是专业人士组成的学院。而既有“金”字挂帅,金曲奖是台湾官方举办的活动,在沿革与体质调整上,得花上多一些时间。而重视创作、独立先行的金音奖(Golden Indie Melody Awards),是否能和慧眼独具的水星音乐奖做比较,期待日后发展。
但其实横看纵看,今年从台语、客语、新人乃至华语奖项,金曲奖几乎泰半以上都是音乐人自己的创作。即使是华语男歌手、女歌手这些传统上词曲精致分工、唱著阔气大歌的领域,如今也因产业结构松动,而由音乐人掌握了更多主动权,甚至自己尝试制作。
金曲、金音两个奖项的异同争论不断,如今最大的分别,或许还是金曲用语言做分类,而金音则以乐种为界。另外,金曲也较重视录制工业过程中的打磨抛光,以及歌曲流行化的可能潜力。同时,金曲以语言分类,综合多种语言的“珂拉琪”、演唱英文的“落日飞车”和“I Mean Us”,在报名上不免受限。
金音并非前进金曲之前的中继站,而是不同方向的山巅。一定持续会有乐团或小众音乐人,可以跨过两侧越来越矮的藩篱,被两个奖项肯定。但有些偏峰奇险的次乐种(subgenre),也确实不会获得金曲奖青睐。近年一再被强调的台湾场景黑乐(Black Music)崛起,从一个角度看,是长年摇滚挂帅的独立音乐被翻转,但换一个视角来看,富节奏感又好入耳的黑乐,其实是相对有机会被华语金曲市场接纳的。
## 获奖的意义:数位时代的商业成功? ##
>而随著中台情势变化,大疫过后,是否能有更多中国乐人不需胆颤心惊的与会,或许关键不握在海的这一头。
今年入围最佳乐团的几团新锐,或许还看不出端倪。相反的,却有两组资深乐人的专辑,被年轻的耳朵听到。入围最佳华语男歌手的马念先,以“糯米团”乐团的成员在产业深耕20多年,首次发行个人专辑《Mama Jeans and Daddy Shoes》,另外是入围华语专辑,以资深制作人彭飞和李聪为首的无实物艺术团《夜间模式》,这两者都尝试了复古元素丰富的音色,搭上怀旧浪潮,在各种不同的受众间引起共鸣。
金曲奖既是无涉政治却也是政治的,它既是音乐工作者的年度盛会,也是官办活动。对内,台湾的族群历史渊源,是让奖项用语种来分类的主因。对外,今年中国入围者收获颇丰,崔健用《飞狗》谈时间跨度于自身的影响,劲道雄浑饱满,笑纳华语男歌手。裘德虽陪榜,但连年入围,除了自己的《最后的水族馆》,也在魏如萱的专辑里feat.一首〈四月是适合说谎的日子〉,引越来越多人关注。得到最佳演奏录音专辑和演奏类最佳作曲人奖的武勇恒,曾任崔健的乐团鼓手,而随著中台情势变化,大疫过后,是否能有更多中国乐人不需胆颤心惊的与会,或许关键不握在海的这一头。试想,若开头颁发的第一个年度歌曲奖给了以情歌包装,暗讽辱华的〈玻璃心〉,金曲相关讨论是否又会遭到噤声?
就市场来看,数位时代要认定何为商业上的成功,多了许多可能性:广传TikTok、YouTube爆红,或是被收录于许多串流平台的歌单(playlist)。但对音乐人来说,入围终归是不同角度的肯定,得奖是加冕。在华语圈内,金曲奖始终是个明确且广为人知的桂冠。在这周末,幸运的话或许再延续一两周,无论韩团爱好者、听欧美的、与日本接壤的,乃至停滞于两千年华语金曲荣光者,至少都会试著缅怀自己的青春,然后抱持善意恶意地去搜寻自己不认识的名字。
2020年第31届的得奖者阿爆和持修,去年的?te(坏特),在获奖隔天的数位数据上,都看到能见度显著上升。今年多项入围、也主持红毯的YELLOW黄宣,虽然在奖项方面铩羽而归,但红毯表现幽默自然,时间控管得当,网路上赞声不断,或成社群最大赢家。
## 典礼:老综艺人所轻忽的##
>“在这个后殖民的时代,希望我们的创作持续成为每个人自我认同的启蒙,如同我们不断尝试发出的声音,自由、多元,那就是你原本最美丽的样子。”
主持人找来老牌艺人罗时丰,近年因为YouTube频道经营成功,让年轻人再次认识,被誉为“国民姑丈”。主持不过不失,开场影片从台北来去高雄,他坐在感冒胶囊上(罗最为人知的一个药品广告)从天而降,唱著〈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而后劲歌搭上背后乳牛装舞团热舞。既然如今一切都是碎片化的,媒体社群即时发文也都是迷因(meme)跟抢眼球的战争,不如就由典礼自己迷因化自己,帮大家省事,也强调一切都还跟得上时代。
典礼的第一个高潮,出现在去年的新人坏特颁发最佳新人奖给珂拉琪。融合台语、日语、阿美族语,音乐则是摇滚乐、金属、VOCALOID(电子人声合成软体)的集大成,珂拉琪无疑是近年网路上的现象级组合。吉他手家权上台就感谢音乐平台StreetVoice以及StreetVoice音乐总监小树,以及吹音乐专访他们好几次的编辑,强调了这些主流之外的资源对于他们的帮助。
除了感谢,他们也呼吁大家找出属于自己的答案:“在这个后殖民的时代,希望我们的创作持续成为每个人自我认同的启蒙,如同我们不断尝试发出的声音,自由、多元,那就是你原本最美丽的样子。”主唱夏子则是把珂拉琪的音乐献给为了种族、性别、语言而努力的人们。堪为今日感言典范。
在年度歌曲之前,陶晶莹和小S提到了历史感,然而老综艺人或许轻忽了典礼,引言无味冗长。反而珂拉琪音乐里试图寻根的历史感,或许才是在这个时代,年轻音乐人摸索下,能给出的一种回答。
炎亚纶跟持修在颁发最佳MV奖时,说到MV导演都很做自己,而他们两个也是做自己的代表,炎亚纶的狂放对比持修的宅,尴尬但自然,反而有机会成为流量密码。
而顶著一头俐落短发,江惠仪又一次获得最佳台语女歌手奖,《空》大开大阖又多变,他很开心自己可以很自在地站在台上,不用穿高跟鞋。希望大家都珍惜民主跟自由,也希望大家能用音乐能记录台湾早前、现在、还有未来的模样。
HUSH以〈衣柜歌手〉连两年获得最佳作曲,他说“我觉得词、曲、编曲就像衣服、衣架还有衣杆的关系,谢谢你们(团队)做了一个很坚强的衣杆,让我可以把〈衣柜歌手〉这个衣服挂在上面。”
HUSH在红毯穿著一袭飘逸的拖地长裙,活像率众返宫的娘娘。跳脱性别框架,头发长短甚至早已不是题目,许多生理女性都穿的极帅,半开玩笑地说,或许异男的解答,可能就得美秀集团的刘修齐(主唱、吉他手)看齐:他穿著赛博庞克的粉色裙装,保证亮眼。
## 多元:最能代表这届金曲的两个字 ##
>蔡健雅自问可不可以一把吉他一个麦克风,完全不改,在一个小房间里,做出一张让困住的灵魂在疫情当中还是可以飞翔的作品。她庆幸“还有音乐当我们的避风港”。
再次强调,并非老综艺哏特别弱势,而是音乐人花多少时间在面对演出,致词,甚至可能的感言,都可以被放大看见。像结合传统乐器歌谣融合时下元素的最佳台语专辑乐团“百合花”,主脑奕硕在台上朗声说:“昨天有一个朋友跟我说,现在金曲奖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音乐人,我说,就是因为不认识,所以金曲奖才要在这里介绍给你认识啊。”一语道破迷思。他们也不忘在台上,向前些日子过世的传统说唱大师杨秀卿致敬。
如果一时想不出什么金句,不如学学李权哲吧,《爱情一阵风》获最佳专辑制作人奖。他一边抖著自己的黄袍,一边踩著节奏上台,简短谢词后自报家门:“我是台北市内湖区李权哲”,自在古怪到可爱。
至于现场演出,不知为何总有过度舖张之嫌,血红色的灯光很像前一晚刚发生怪奇物语的命案,娃娃和米莎演出时,不断被红光照得满身妖气。卢广仲演出〈为何梦见他〉致敬离世的音乐人邱晨。邱晨始终致力于音乐与社会的连结,但演出结束时背后“因为音乐 所以永恒”斗大的烫金字样像是也回到了40年前,让人困惑。幸好,邱晨家人致词时,背景投影邱晨的笔记手稿,写著“永不违背对母岛台湾的誓言”,感人至深。
最佳演出毫无疑问得给9m88,在颁发华语女歌手奖项之前,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六张入围专辑里,风格殊异、挑战性高的歌曲。演出骨干明确,雍容大度,举重若轻,在数年苦心后,88明年或许能一跃,跻身歌后之林。
“血肉果汁机”获颁最佳乐团,金属乐久违再临金曲,一次又一次得奖的过程,血肉证明自己绝对是台湾当代最好的乐团之一。吉他手阿霖直言宣告“这个奖是我应得的,因为我够努力”,主唱Gigo用一个奇特的情境补充“穿越时空的莎士比亚,来到现代看了血肉果汁机的表演后,在平行时空写的《哈姆雷特》里面有这一段话:‘孩子们,血肉果汁机的现场可以给你的,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多更多,超多、超爽’。”
颁发评审团大奖前,主席知名制作人阿弟仔在台上说,最能代表这届金曲的两个字是“多元”,在这么分众的市场里,每个能够入围的音乐人,都已经非常厉害了。虽说是多元,或许用“混乱”也说得通。一方面是依语言做奖项分类,导致一个奖项里可能有数张美学完全不同的作品。既然无法决定,不如双手一摊?可以感受到评审团主席一再强调入围就值得恭喜,确实如此,但同时,分众化的时代,如果不处理语言和乐种分类上的矛盾,或许这样的困境会一再重演。
奖项颁给黄连煜的《灭人山》,跨越语言,展现历史的深度(历史或许也是这次的一个重点命题),阿煜哥接连几次上台,简短地分享“我平常不太会讲话,我只会写歌。能为自己跟客家(族群)得到这个奖,我觉得我目前做得应该还不错”。
> 虽说是多元,或许用“混乱”也说得通。一方面是依语言做奖项分类,导致一个奖项里可能有数张美学完全不同的作品。分众化的时代,如果不处理语言和乐种分类上的矛盾,或许这样的困境会一再重演。
女歌手蔡健雅获四项大奖,实至名归的大赢家,自承入行时只会唱西洋歌,唱中文歌还要翻字典。《DEPART》不走气壮山河的路线,紧扣疫情时事,听来清爽疗愈,囊括了最佳演唱录音专辑、最佳华语女歌手、最佳华语专辑、年度专辑。制作专辑时,蔡健雅自问可不可以一把吉他一个麦克风,完全不改,在一个小房间里,做出一张让困住的灵魂在疫情当中还是可以飞翔的作品。她一边不希望再做一次这样的专题,等于是提醒我们曾有这样的两年,但也庆幸“还有音乐当我们的避风港”。
典礼前一晚,Netflix影集《怪奇物语》(Stranger Things)新一季最后两集上架,很多人聚会开趴,观赏近四小时的马拉松(想想竟比金曲典礼还短,典礼长达五小时,天)。里头80金曲连发,除了Kate Bush的〈Running Up That Hill(A Deal With God)〉,Metallica的〈Master of Puppets〉或许接下来也会重回排行榜。音乐始终可以把人带回自己的或是众人的共同美好,第33届金曲奖,无论胜败,它的确呈现了如今音乐分众化的多元混乱。而能否在其中找到自己聆听的乐趣,认识一两个新名字,发现一两位老朋友的进化,足矣。
注:日本朝日电视台《関ジャム完全燃SHOW》2022年6月19号的节目。
珂拉琪的发言简直太好了……但主持方面罗对小朋友开黄腔蛮恶心……以及观察到很有趣的事情,在yt、twitter和微博上看崔健拿歌王的议论,年轻世代好像都已经对六四没有认知了(当然当下台湾青年人不关心也没有什么责任了解六四,珂拉琪歌里的台湾史更重要),一些台湾网民骂金曲变红曲,而中国大陆网民以一种国族心态庆贺崔健拿歌王(他们大多数对崔健的认识仅仅是摇滚教父),崔健既往的政治抗争好像成了一种尴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