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点心、奶茶和广东菜离乡别井,他们只能还原80%的香港

“我想让他们感受香港的味道、香港餐、香港的镬气。我从脑海最深的地方,把儿时吃过的味道拉出来。”
德信烹饪学校自1969年开始教班,至今已经53年。陈华炼少年时在厨房打滚,1970年代加入当兼职导师,至1982年学校负责人过世,接手学校,一人处理收生、备料、教学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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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菇酿烧卖,虾肉四两、赤肉四两、笋肉。盐一钱、糖一钱……”在料理台前,70岁的厨艺导师陈华炼一手把盐粉敲进不锈钢兜,唤学生用手搓揉馅料至起胶。一个学生放下讲义动身做菜,另一个学生看起来心不在焉。他的手机弹出“Crazyhkers in Crewe”群组的讯息,群组名称有一支小小英国旗,移民到英国克鲁镇的香港人正雀跃发言。

铺上冬菇,把烧卖推进蒸炉,陈华炼转身压平面皮,准备做脆皮鲜虾盒,“英国天气很干,你切两三块面团,就要压了。”

从老旧炉头、陈年酱料到老师傅带有油迹的厨师袍,德信烹饪学校像是一个自1969年起尘封不变的小香港。多年来,一些香港人在这里学煮粤菜和港式点心,准备移民到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另起炉灶。校长陈华炼指住一个年轻学生说,“他现在周身刀,充满希望上机了。”

2019年香港经历剧烈政治转变后,一些香港人动念离开,烹饪学校来了更多学生。26岁的Alvin申请了加拿大救生艇计划,每逢星期一、三下班后,都会前来上粤菜班。虽然申请获批,他却说,“不太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离开。”而提早离开、在英国开茶餐厅或粤菜馆的香港人,看到新一波移民潮,怎样重新思索当年离开的决定?他们能够还原记忆中的香港味道吗?

香港人移民入厨的故事,足以交织一部横跨半世纪的移民史。在动荡的时代里,他们向外寻索在香港得不到的,在异乡生活中试图重建失去的。


移民学校

“是不是想移民?这里等你53年了。”去年3月,Alvin还记得第一次踏入旺角旧唐楼一隅的烹饪学校时,陈华炼有点夸张地对他说。

在德信上厨艺课,陈华炼和学生的话题总自自然然带到最新的移民资讯。“有个学生初初来时不是想移民,只是来学做合桃酥,后来老婆都来上课了。现在他说移民,两年后。我说你BNO没有死线,不要紧的,加拿大有死线。”陈华炼的笑声在厨房回响。一对夫妇学生答道,“你不知道几时封盘,封盘不用问准你嘛。”

2020年6月30日,国安法通过。根据统计处数据,2019至2021三年间,香港人口净移出逾13万人。自英国宣布BNO“5+1”移民方案,走到德信报名的学生增加,一些课堂从几人到凑齐10几人上课。有时学生熟稔后,会交换落脚地址;甚至有次,学生在班上碰到同事,才惊觉同事和自己一样准备辞职移民。

陈华炼观察到,对比以前,“今次移民潮什么都有,兄弟姊妹或配偶,核心家庭,去外国碰碰运气也有。有些是政治,不喜欢这个政府也有。”

德信烹饪学校以白底红字的老牌匾为招牌,学校的焗炉、灶头和讲义,与千禧年代照片中的模样并无二致。课室规则的签发日期是90年代,墙上课程由人手写覆印。单张发黄破损,能看到被一层层地涂上白油的痕迹,只消写上2022年的开课日期,又重新张贴。一个旧香港,就此凝结在这个旺角的唐楼单位。

学生从台北、曼彻斯特、王子岛、瑞典寄来的明信片,连带大头钉的锈迹,贴满陈华炼案头的壁报板。他拔下一张来读,“多谢我们啰!(学生)8年前嫁了个瑞典人,在那边卖炒饭,200几蚊(一碟港币200多元)。她说将来揾钱多过她老公。”

他常常重复一个玩笑,“这里是移民学校。”

在这间厨艺学校,班上总有学生为移民而学厨。他们站上看台,勤抄笔记,用手机拍摄师傅抛镬。
在这间厨艺学校,班上总有学生为移民而学厨。他们站上看台,勤抄笔记,用手机拍摄师傅抛镬。

课室另一端,粤菜班正在讲课。何师傅飞快地抛镬,把椒盐猪扒拌辣椒、炸蒜、葱碎上碟。Alvin在灸热的灶头旁,用手机拍下过程,仔细纪录师傅摆盘。他的相簿至今已经储存了60多道中菜的相片,都是香港人爱吃的红烧豆腐、梅菜扣肉。

Alvin生于1996年,毕业后当文职人员,平日工作枯燥沉闷。这几年,他星期一至五朝九晚六,放工时间也用厨艺班、摄影班填满。“一来开始有闲钱,二来是想离开香港,就学一些技能。”今年,他申请了加拿大“香港人救生艇计划”的工作移民路径,工作满一年可直接申请移民。他的申请已获批,随时可以起行。

过新生活总不能两手空空。他最初发想,自己还年轻,或者可以学厨移民。在港式点心班,他学做蛋挞、炸芋角,这些平日在酒楼、茶餐厅百般平凡的食物,“哇,比我想像中复杂。酥皮蛋挞,你做酥皮要对折、对折,对折再对折。”出炉后,他和同学试食制成品,“那股味道就是酥皮蛋挞的味道,神还原、好好食,那一刻好感动。”

从点心班毕业后,Alvin没多想便再报读粤菜班,课程一星期两堂,每堂约3小时,大约6星期学遍94道中菜。“身为香港人,由细到大吃最多的就是粤式点心、粤菜,他日我要卖食物,最有信心是煮这两款。就算我最后没有做厨,他日思乡也可以自煮。”

许多年轻人像Alvin一样,正考虑英、加、澳对港人放宽的移民条件政策。以加拿大为香港人特设的“开放式工作签证”为例,申请人须为18岁以上,持有效特区护照或BNO,并于5年内完成至少2年加拿大专上文凭或以上学历,或海外相等程度学历者。

移民顾问周凯婷从事移民工作逾30年,她认为,新一代香港移民的方式、心态都有所改变。像开放式工作签证不用当地雇主担保,年轻人普遍教育水平又较高,除了入厨有更多就业选择,“年轻人心头高一些,跟往时不同,始终做厨房是辛苦。”

不过她亦指出,专业人士移民后未必能找回相关工作,“可能他们会退而其次,学好手艺,将来自己受用,找兼职都有用。”最近,她有一位移民客人,以前只在茶餐厅做了一、两年帮工,厨艺不算高超,但因有加拿大雇主愿意聘用,他边做边学,最后成功移民。

从零开始学厨艺,对移民真的有帮助吗?另一位移民顾问Billy Wong认为,在厨房讲求实战经验的现实环境下,厨艺课程是“一技傍身”的作用居多。他以英国为例,技术劳工签证对厨师的专业有更高要求,新人虽然有一定英语水平,但因为缺少经验大多要从低做起。“如果他有BNO,不用技术劳工签证移民,以一门技术傍身,又肯由低做起,就比较务实。”

26岁的Alvin准备移民到加拿大,在这两年学过做港式点心,又上过粤菜班。他想像将来开餐馆,应该要做从小到大都熟悉的粤菜。
26岁的Alvin准备移民到加拿大,在这两年学过做港式点心,又上过粤菜班。他想像将来开餐馆,应该要做从小到大都熟悉的粤菜。

不想继续玩这个游戏

在一间餐厅,店主面带尴尬地请我们即场做鼻咽拭子测试。七一前,香港的防疫政策仍然严格,Alvin熟练地把测试棒撩动鼻孔,滴下试剂,在测试棒写下名字。

“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走。可能疫情关系被逼留港,但习惯了好像没什么问题,没有当初那种好想走的感觉。正正有这种安稳状态后,又担心失去这种安稳状态……”Alvin受访的其中一个原因,正因他想透过访问想清楚。

他以前常常周游陌生的城市,暑假去巴勒斯坦长旅行、大学交流到瑞典读书,喜欢住进不同文化生活的感觉。回溯最初,要离开香港的强烈念头始于2020年,当时他刚毕业,没有工作,“随时可以走”,只是因疫情搁置。“但当时只是想离开,不是移民。”直至各国推出移民政策,“2021年,有两个计划放在眼前,加拿大或英国。加拿大有死线,是不是要死线前做些什么?”

决定是当下的,但亦是累积而成。“我有个理念——想扩阔自己在世界自由流动的面积。”因为政治局势、防疫制肘,Alvin开始逐一检视对香港的感觉,“自由”或能够概括他的渴望,包括物理上的、心灵上的。“香港好细,细到想去Road trip都去不到。欧盟人自由出入欧盟国家,美国人自由出入不同州份,对我而言很吸引。”

在瑞典交流期间,他感受过师生互相鼓励讨论的学习气氛;在香港,他印象中只有老师的责备。“精英主义、填鸭式教育。自己都受这教育制度摧残过,不想(子女)继续玩这个游戏。”

“我本身喜欢拗(争辩),但现在这里无得拗。从政者从这些系统培养出来,事情不是拗出来的,而是钦点的,给我一种感觉,这不是我想住的地方。”

“今次BNO多了一件事:单身人士都移民了。”厨校校长陈华炼自问不太清楚学生的想法,他猜年轻人“很多顺便当旅行,适合就留,不对就回香港。”有时课上学生激烈地讲政治,他不太搭话。

对比现在的冷清,德信以前相当热闹。

1980年代,陈华炼在加拿大港式茶餐厅工作,但工作太辛苦,他半年后回港。“我们过去赚钱而已,(老板说)帮你办移民, 办什么,不了。”
1980年代,陈华炼在加拿大港式茶餐厅工作,但工作太辛苦,他半年后回港。“我们过去赚钱而已,(老板说)帮你办移民, 办什么,不了。”

1969年,德信正式开张。当时年轻的陈华炼没兴趣读书,在酒楼、茶餐厅打工多年,70年代经朋友介绍加入学校当兼职导师。学校最初以学院(Insitute)作招牌,向毕业学员发文凭,其时社会侧重核心家庭的价值观,许多家境不错的家庭主妇报名学厨,课上还教授营养学、卫生科。

香港人向外流动的历史源远流长,最明显的第一波始于1950年代。当时,因应《英国国籍法》,一班新界居民取得劳工纸到英国餐馆做杂工,其后落地生根;亦有部分人前往英属领土如婆罗州,或荷兰、爱尔兰等地。伦敦华埠商会主席邓柱廷曾受访指,“我们那一代人来英国就是做餐馆的最多。”

1970年代,陈华炼说当时的香港人,“多数是去美国,兄弟姊妹或配偶(依亲)移民。”当时六七暴动发生不久,震撼了香港的上流阶层,他们的出走形成1970年代战后第二波移民潮。这波移民潮的目的地是美国、加拿大,不过根据香港大学教授黄绍伦的研究,这批精英的流失未导致社会混乱,香港其后经济持续增长稳定。

陈华炼以艺人黄淑仪移民到多伦多的1983年,作为香港第三波移民潮的记忆点。中英谈判和八九民运过后,1987到1992年间有30多万人移居,当年香港每年人口约为558至580万人。英国亦推居英权计划,让5万个香港合资格家庭登记成为英国公民。“大多是投资移民,那些人真的有钱。”那是德信其中一个最兴旺的年代,3间分校分布在港岛、九龙,学生坐满几行木凳,人多得要看灶头上的电视屏幕实时转播。

1982年,学校创办人Geroge Tang去世,学校由太太Margaret Tang接手。陈华炼说,在宣传单张上作唛头的George Tang,以前是政府人员,“是陈方安生和李柱铭那一代人。”起初,他只是拿笔钱经商,想不到碰上移民潮带来的学生。老先生过世不久,老太太把学校交给陈华炼,他从校务主任升为校长。

有人移民,厨校就有学生。九七来临前,德信课室足足放满五围枱,每围坐14人,还有一个小课室。下午2时开班教学,一直到晚上10点,“百几、二百人,好墟岔!”

“香港电台来过拍摄,那时李鹏飞(前行政立法两局议员)还没死。”陈华炼又发出招牌笑声,笑罢后若有所思,“哎,搞笑。依家李鹏飞都死埋……(现在李鹏飞都已经过世了)”

茶餐厅中文名为“上水站”﹐是为寄托贤哥和贤嫂对上水的思念。英文名为
茶餐厅中文名为“上水站”﹐是为寄托贤哥和贤嫂对上水的思念。英文名为”Upper River Station”,则呼应店舖目前位处的英国北约克郡乌兹河上游。

行先一步

九七之后,德信的学生逐渐减少。移民潮过后,社会奔向繁荣稳定的图景,生活形态也有变化,有能力报名的人们,多了外出吃饭。加上当时政府办的职业训练局、中华厨艺学院等竞争对手出现,德信被比下去,陆续卖掉三间分校,在2001年搬到现址,面积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

那时德信也收过一批于1990年代移民,但失败收场的学生。“那时候每个人工作、生意顺利,有笔钱,人移他又移。第一年没问题、去旅行,第二年也没事。第三年开始大件事。”陈华炼说。

2003年,50万人上街游行反对23条立法,当时仍是中电员工的贤哥决定离开生活44年的香港,带同女儿飞往英国。董建华任特首的年代,多项教育改革上马。拿到劳工纸,他带着一个念头上机——他的子女不能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下长大。他自觉基层出身,人工到某年纪便封顶,所以很想子女去“浸咸水”(到外国生活),“不能似我一样。”

当时太太贤嫂并没有心理准备抛下一切,跟随他离港,从头开始办一间餐厅。“移民?不就是两公婆在厨房困兽斗?”两人差点闹离婚,而她花了两年时间,等儿子小学毕业,直到在英生活的女儿求她留下。2005年,她带同儿子踏上离乡的路途,“落机第三日,我就入厨房炸薯条。”

转眼2022年,贤哥、贤嫂和子女,在英国已经生活近20年。他们在北部约克市旅游区,约克大教堂附近经营一间叫“上水站Upper River Station”的港式茶餐厅。小小的舖位只有十来张餐桌,装修简单,水吧放置冲奶茶的工具、烤叉烧和烧肉的器材。从烧味饭、牛腩河到西多士,他们歇力经营一间理想中的港式茶餐厅。

最初,他想重投电力工程,但找工作时发现仍要看一纸大学证书,他和太太唯有用退休金买下亲戚手上的中餐外卖店经营权。贤哥有在茶餐厅、酒楼入厨的经验,他边做边学,和太太慢慢把生意做起。10多年来,外卖店在镇上有些口碑,儿子常常带大学同学来光顾,华人学生一传十、十传百,在这里吃上一碗白饭就教他们满足。

2019年末,有几个少年人在店内吃着干炒牛河泪流满面。现在,他们有些移居到别的地方生活、读书,和贤哥贤贤嫂仍有联络。
2019年末,有几个少年人在店内吃着干炒牛河泪流满面。现在,他们有些移居到别的地方生活、读书,和贤哥贤贤嫂仍有联络。

但贤哥和贤嫂当时并不开心。他们觉得中餐外卖是迎合外国人对广东菜的刻板印象,教他生闷气,“咕噜鸡、炸虾片,薯条拌咖哩汁。唉——那些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来的!”贤哥当时边做边闹,“开店和外国人Hi-bye,很无瘾。我要转出来,我要开间茶餐厅,告诉别人香港人吃什么。”

63岁的贤哥留长发、戴耳环,大多时说话悠哉,发火时中气十足。他当时觉得年纪不小了,要把想法贯彻到底。

2015年,贤哥跟贤嫂和儿子,要转型做港式茶餐厅。但是,那时约克没有茶餐厅,外卖店工作时间也稳定,贤嫂原本打算就此终老,想到要重新租舖、试菜色、找客人,她大声抗议。但争持中,她也受到很多华人学生的鼓励。

挣扎良久,最终回到一杯港式奶茶。“在英国我们到处劳碌,但没有一杯称心如意的奶茶,没有一个好吃的广东菜。”今年58岁的贤嫂说,“我觉得算啦。打死饿死都是两公婆。”2017年,“上水站”的招牌正式挂起。

贤哥和贤嫂的故事不是孤例。跟贤哥同龄、63岁的Alan,因亲戚支持,在年少时赴英修读电脑科目,1980年,他为了寻求上游机会和安静的生活,回流不久后返回英国长居。落脚后选择不多,他同样投身饮食,学厨打滚几十年后,现在于牛津、比斯特等地经营10数间餐厅。

多年前出走的原因并不完全相关政治,Alan少年父母离异,在贫穷中长大,走路上学走得帆布鞋也破洞的那种穷,令他少时就觉得要“畀心机做人,不要畀人睇死(努力做人,不要被别人看扁)”。对他来说,在香港没钱等于没有机会,那不如“去一个地方重新去建立自己,建立在香港得不到的。”

移英40年,Alan在英国成家,已经是5个孙女的爷爷、外公,生活圆满而平静。2019年后,越洋前来英国的人陆续涌现,他自觉对他们有种责任。访问起初,Alan不断建议新来的港人要检查租舖的抽气系统、怎样了解外国人的口味。最近,他聘请数名移英港人当厨师,帮他们找住屋,教他们适应英国的餐馆。

看着后来的移民潮,他观察到,这些刚移居到英国的部分香港人,活跃地办集会、电影会,有的把宣传单张寄给华人中心,有些人跟英国政府争取对港人的援助。他想到自己跟这些年轻人最大的分别,“他们是要争取自由。对年轻人来说,香港做不到他们想做的,像买屋。而自由亦已经没有了。”

成长于1960年代的贤哥,一直觉得政治很“肮脏”,但却是《争鸣》等等政治杂志的忠实读者。离开香港后,他在店里播香港电台,关注香港新闻。如今《争鸣》已经停刊,“完善选举制度”后香港的立法会、政府亦迎来变化,贤哥更相信当初离开的决定是对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说自己叻,我只是行先了一步。”

“中英谈判、香港所谓回归那时的移民,是有钱人的移民,我们是穷鬼移民。”贤哥还记得前途谈判的时候,他并没有意欲和资源离开,“当时我们相信承诺,很相信白纸黑字,答应我们50年。况且到时我老啦,可以诈傻扮懵。”他说,“但原来不是。”

作为移民浪潮的一滴水花,他这样理解:“我们抛弃,我们等待。”

“我2003年来英国的时候也不怕,何况是现在。有什么好怕?煮到埋嚟就食佢。”贤哥说。
“我2003年来英国的时候也不怕,何况是现在。有什么好怕?煮到埋嚟就食佢。”贤哥说。

还原80%的香港

2019年年末,贤哥在店里扭开收音机听香港电台,焗叉烧、冲奶茶。一天,几个少年人坐在茶餐厅吧台,下单要干炒牛河、冻奶茶。他们一边吃炒河,一边闭上眼流泪,“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感觉自己像在香港。”贤哥当下明白,这些少年人是从街头运动中逃过来的。

在视像通话另一端的他如鲠在喉,无法续话。贤嫂替他补充,“他们可能怕做了什么被人‘抽掅’(秋后算帐),家人叫他们走。落脚后,有些被协助到教会家庭暂住。他们常常说,‘我返唔到香港’、‘我返唔到香港’。”

“我想让他们感受香港的味道、香港餐、香港的镬气。”贤哥平复情绪后说,“好多以前儿时吃过的味道,我从脑海最深的地方,把它拉出来。”

贤哥和贤嫂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转型港式茶餐厅的初初三个月,万事起头难,开张第一天的收入仅仅70英镑。更甚的是,他们落场发现购置的英国炉具火候不足,脆烧肉不久就软稔掉。他们唯有花一万镑(约10万港元)换工具,等淡季重新尝试,才摸索出做法。

在英国买材料也不容易,贤嫂说,“在英国食一条菜心,一点也不简单。”贤哥举例,要在英国找到靓芽菜、菜心和猪肉,需要靠独家人脉,或由他们亲身去曼彻斯特摸过、闻过,才会入货。腌叉烧的酱料、冲奶茶的大吉岭茶叶,也是他们经年尝试和探索后,尽量贴近香港味道的重要食材。当然,他们也有努力过后还原不到的食物,简单如一碟牛骨仔,夫妇俩到肉舖、华人超市,一直找不到适合厚度的牛肋骨。

直至现在,仍然有外籍人士登门造访,问为什么上水站不似中餐厅,没有大红灯笼?“我说港式茶餐厅是这样的,有些事是坚持不做的。”贤嫂说。

“我现在还原的大概有80%。我收货了,我感激了。”贤哥说,“香港人要放下身分,在这里尝试另一种方式,没有百分百的。”

正在烹饪学校学厨的学生Alvin,旅行时常常为新朋友煮三𩠌一汤,甚至带着工具到瑞典,给宿友烤鸡蛋仔。他说,可能因为父母总是忙于工作,在“无饭家庭”中长大的他,对住家菜反而有很大的情感渴望。在外地的时候,他很需要熟悉的食物陪伴,也很想向别人解释香港是什么。所以,他会带区旗、带麻雀(麻将)去旅行,也喜欢费心思研究香港食物。

“两手空空,也可以立即拿出来(解释香港是怎样的地方),我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说。

其实当时他就隐约感受到,人在异乡,要还原一道菜的味道很困难。一次,他在巴勒斯坦买不到猪骨和白菜,只好向宿友端上蕃茄薯仔汤和蕃茄蛋。这年在烹饪学校上课,令他更加觉得移民后要煮香港菜色困难多多,“英国太冻,鸡包的面团未必似预期中发酵,有些学生会把种收入被窦。你在阿根廷整叉烧包,叉烧又怎样来呢?”

出发前,Alvin就只能想像,除了菜色味道,或许还要还原一种香港的用餐经验。如果有天要在外地办一间香港餐厅,他想在装修、字体、家具和碗碟的细节上,重现他心中的香港餐厅,让人一踏进餐厅门口就觉得:“啊,这个就是香港。”

陈华炼的子女现在都在外国生活。有想过移民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的。自己年纪又大了,更加不用想吧?想的通常都是后生。”
陈华炼的子女现在都在外国生活。有想过移民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的。自己年纪又大了,更加不用想吧?想的通常都是后生。”

不断流动

Alvin家住港岛,儿时常常牵着妈妈的手走到皇后码头,乘搭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在填海过后,愈来愈窄,“我阿妈以前常常说笑,说终有一日你可以走路过去。”

香港对他来说,是跟他在某点相交后往不同方向延展的X轴,“香港在变,我也在变。”他说,“愈来愈少反对声音可被容纳,去到一个地步,你不敢反对他。自我审查会扼杀创意、很多的可能性,虽然我还未知道那些可能性是什么。”他不敢说自己不会遗忘香港,“但那种遗忘不是因为政治,而是自然随年纪而忘记。”

Alvin说离开香港,更多是因为想尝试新事物,而不只是找寻香港失去的。“我不是假设香港失去的,能在另一处地方找回来。”他说,“香港失去的,返唔到转头(回不了头)。”

但他还是想带着城市的记忆、味道,探索自己的自由,并向其他人介绍:这是他所知道的香港。“我会形容自己是个世界主义者,我幻想自己将来不会定居在某一点,而是不断地流动。只是,人始终需要一个Base(基地),这一刻,香港是我的Base。将来的Base可能会转,我就定居在那里探索其他地方。”

最初,贤哥为茶餐厅改名“上水站”,因为他最深的香港回忆,是从小在上水长大看见的一片蓝天白云,那里没有陌生人,也没有水货客。“上水那时有禾田、水田,你有没有见过马蹄田?”其实,他们想过按照上水的英文翻译Sheung Shui Station,改为茶餐厅的英文名称。但想来想去,还是呼应店舖位处的乌兹河(River Ouse)上游,改为Upper River Station。这样一来,外籍人士也更能理解、发音。

香港的上水、英国的上游,在此互为对照。贤哥想到儿时常在水塘游泳,现在当然是不能游了。“过去就过去,不值得你回头想。香港,你还想她有什么好?”

1980年代,曾经有餐馆行家向烹饪学校校长陈华炼招手,请他到温哥华做大厨。他很快就飞过去,“多几倍钱,有什么好犹豫?”当年他住在老板安排的宿舍,跟其他越洋打工的厨师,挤在双层床过日子。后来,有些人在当地结婚,申请留居。而陈华炼觉得日做夜做,太辛苦,放工后没什么好消遣,语言又陌生,半年后便回港。

现在,陈华炼觉得年轻时可能会嫌烹饪学校的工作沉闷;年纪大了,待在厨校反而舒适。他的子女到国外读书后移居外地工作,他和太太留在香港,没有意欲大费周章离开。“我适应香港嘛。我在这里认识那么多,那么多工作,怎么会闷。”

日复一日,陈华炼独自坐在德信大门前,翻开老旧日历本,接听来电查询。移民潮的余波未完,或许仍有零星的年轻人、中年人、夫妇怀住尝试的心态,走上这间1969年开办至今的烹饪学校。“有些人绝望了,(打算)到外国做不到本行,要等死。但发现原来还有另一个世界。”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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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港美食原本就是在粵菜的基礎上融合其他中外各地的味道形成的,是早期來港移民的創意貢獻。要傳承的除咗味道和氣氛之外,重要的是香港人的包容、靈活、好學與不服輸的精神。

  2. 救命…我都想報班😭

  3. 共勉之

  4. 一定要用「明火」才有鑊氣。

  5. 正如800年前被北方蠻族驅趕至香港的大宋遺民,800年來一直保留住宋皇臺,我們一定會記住,是誰逼得我們流散四海。

  6. 希望能来巴黎开!

  7. 居然看到了上水站!真的很好吃,还有只西高地!

  8. 很棒的报道,小端加油 😊

  9. 在香港之外,还有香港

  10. 這麼動容又震撼的故事,希望能有外國片商拍成影集或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