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谭是以语言的形式保留下所有人类行为的记忆”
一个雨季稍歇的假日午后,三四十个观众为了观看杨雨樵《声融质变》的演出,将一个藏身在台北闹区二楼的小艺廊挤得水泄不通,杨雨樵没有使用麦克风,仅仅将声音由丹田透过口腔传出,抵达观众的耳朵,身体像个乐器一般共鸣。
他先是以中文讲述了一则来自立陶宛的民间谭〈Tinginys〉(懒人):
这小儿子呀,哎呀,他躲着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呀,既不做这也不做那,你叫他做一点事情,他就伸个懒腰,哎呀,我没心情做呀,一边说就在火里面伸懒腰,也不在乎自己的的腿毛、手毛和头发被火烧焦了⋯⋯
接着,配合着实验音乐吉他手 Jyun-Ao Caesar 的演奏,将立陶宛原文掺杂着其他语言,以特殊发声加上语速的变动,使得声符被拉扯到能够被理解的极限,观者在其中,体验与回忆刚刚故事在回放的表演里的变体,好像依稀能回溯至故事的情节,但有时似乎又会牵连起观者更底层的记忆⋯⋯
一万个故事在脑海里
“当中每一个所谓残忍的行为,都有一个几何上的要求,或叙事上的对称,因为这件事情会发生很多次,首先是A对B,接着B对C、C再对A这样。”
“民间谭”是杨雨樵钻研的一门学问,在日语中又称为“昔话”、“民话”(Folktale),也是在童书中常见的民间故事。民间谭通常所指的是某个地区或村落流传久远的故事,时常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头主要是以用口传的方式传播;在过去没有媒体(书籍、广播或电视)的时代,聆听与讲述民间谭,就是当时人们农忙之余最主要的一种娱乐活动。
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作品也经常出现民间谭的元素。滨口与酒井耕执导的纪录片《说故事的人》中,玲子奶奶[1]以与日常对话极为不同的语调,一种缓慢而独特的音调,讲起一则〈爱听故事的地主〉的民间故事给采集者小野和子听;他的几部电影也可看见这样“说故事”的片段:《在车上》不断播放着死去的家福音所朗读的剧本录音、与各种读剧的片段、《欢乐时光》中的小说朗读会,以及《偶然与想像-敞开的大门》里,教授办公室里女同学的朗读⋯⋯这些情节都相当程度地展现出,当人们朗读与聆听故事之时,会带来如何多重且魔幻的叙事魅力。
“民间谭作为一个娱乐的模式,当你重复的时候,情绪是会堆叠的,他会越来越兴奋,或越来越难过,或越来越好笑。”
杨雨樵,今年四十岁,是一名民间谭的收集者与表演者,他说目前在他的脑海里,储存了约一万多则世界各地的民间谭。但他也说,这并不是硬背下来的,记忆民间谭的方式更像某种运算,好像当人开始讲述民间谭,就能自然地启动叙事的网络,启动起情节的推进,因为民间谭的设计就是要让人记得的,于是他举了一个名为“咔嗤咔嗤山”(カチカチ山)的日本民间故事作例子:
有一只狸猫不乖,到田里捣乱,老公公处罚狸猫就把他吊起来。然后老公公出门去耕田,而老奶奶在家里,狸一直求饶:老奶奶放我下来,放过我不要把我煮成汤。老奶奶听了心软,就把狸解救下来。结果,狸一下来就把老奶奶敲死了,还做成“老奶奶汤”给老公公喝。然后,狸逃回山上,老公公发现后哭得伤心,野地里的兔子听到非常生气,决意要替老奶奶报仇,做了非常多的诡计捉弄狸猫,最后兔子搭乘木船、狸猫搭乘泥船渡河,船沉了,狸猫就淹死了。
“我小时候看的时候就对这些有点恐怖、残忍的部分有印象,跟寻常的童话书不太一样,后来发现他其实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当中每一个所谓残忍的行为,都有一个几何上的要求,或叙事上的对称,因为这件事情会发生很多次,首先是A对B,接着B对C、C再对A这样。”
民间谭中这样的设计,除了不容易让人忘记,也更容易达成刺激,“民间谭作为一个娱乐的模式,当你重复的时候,情绪是会堆叠的,他会越来越兴奋,或越来越难过,或越来越好笑”;说到这里杨雨樵就笑了起来,雨樵的笑声不太遮掩,都是足以震动整个耳膜的大笑。
被霸凌男孩与尼采
“我干嘛要让人理解,我就维持那个不可解的部分就可以了”
成长过程中,他一直非常不适应校园环境,整个小学中学十几年间,他都在被霸凌中度过:“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爱讲话、又爱表现的人。”在集体生活中,一个人看上去很不一样是危险的,“虽然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被打,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表演的冲动”,除了遭遇语言或肢体的暴力外,最恐怖的大概是感觉自己说出来的话“好像失效了”,无论怎么跟大人解释,他们都无法理解他的处境、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连平常好像是自己朋友的人,被他欺负的时候都不吭一声。
当时他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好像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而他身为独子也没有手足,雨樵干脆说故事给自己听,躲在房间里独自搬演起史诗大剧,揣摩《奥德赛》中的角色:“奥德修斯讲话就是聪明但有点痞痞的,雅典娜讲话的方式就是看不起所有的男人,是因为你聪明我才跟你讲话的,宙斯就是一个好色的中年老头⋯⋯”一人扮演二三十个角色,他像是凭空创造出了一个个叙事宇宙,那些故事是他的秘密基地,让他在恐怖的现实中找到喘息。
一直要到进入大学,他才终于脱离群体生活,离开时时刻刻的霸凌,稍微能以自己的方式安排生活,百年前吴尔芙写下对于女性独立的建议,或许直至今日都是奢侈的;雨樵也读到吴尔芙《Hours in a Library》的提醒:“大量阅读的时间是18-24岁,过了那段年纪就很难再大量阅读了”,当时的他已经二十岁了,开始更加认真大量阅读,随身带着十多本书,“因为我没几个朋友,也没有其他的娱乐。”他阅读各类哲学经典,保守估计光是小说就读了两三千本。
也许是这样的经验,当雨樵说起这些经典的时候没有掉书袋的习气,更像是在分享熟人的话。对于不被理解的痛苦,尼采以《权力意志》安慰了他:“尼采用了一个法国的古谚语——所谓的理解就是敉平,在不理解之前可能有一个很复杂的形状,可能很高或很低,可是在理解的瞬间,就好像从上面踩过去,就没有了,只剩下他理解的部分”;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提供看法:“在斐德若篇里面,他引用了阿蒙(Ammon)跟图提(Theuth),阿蒙是法老王,图提是发明文字的图提之神。他们就讲到,图特就说:我发明了文字,以后人们的记忆就被改善了。然后呢,法老王就说:NO!你发明的文字恰恰妨害了人们的记忆,人们通过了文字只会再认自己已经知道的事”,他说起这些经典,像是提到来自友人的支持,好像让他有了力量“我干嘛要让人理解,我就维持那个不可解的部分就可以了”。
难以理解、不容易掌握一直是雨樵创作的核心,他对于文字语言的着迷与掌握,让他得以精心打造出文字的迷宫,透过临摹与感受他写出关于每个古文的故事,读者不会从中得知这些古文字的意思,但好像能感受到文字可能的身世,这些故事好像抽离了形体,游荡于他的笔下。
巴哈与语言失效边缘
他的表演经常是在能够被理解与不能的边界上游走,像是漂流一样,他让观众在当中迷航,他形容那是一个由符旨出发,无尽地朝向意旨的迷航。
而当他以某种曲调般的方式朗读民间谭时,那些方块字像是被融化变形,幻化成各种诡谲的意象,在耳边轻巧的爆裂;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就发现,当一个字的音调和速度变化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人们就快听不懂了,好像语言濒临失效边缘。
在这方面的掌握,其实部分是源来自于音乐上的素养,他从小被重视教育的父母送去学钢琴,他有些天份也有些心得,比起情绪汹涌的萧邦,他更喜欢巴哈讲究精确,巴哈讲究那左手与右手的声音必须要同时抵达,若有一点点的错落会破坏十二平均律的精确和谐。他形容弹奏巴哈时像是在摸积木,后来开始学习声乐,比起弹奏钢琴在声乐上他似乎更有天赋,也曾在几个交响乐团演出过。他将这些经历揉合入民间谭的演出中,细腻地掌握以口腔中发出的音调、咬字、声量到节奏,搭配着乐手的即兴合奏叠加,让他更能透过声音精准地搭建出繁复多变的叙事迷宫。
他的表演经常是在能够被理解与不能的边界上游走,像是漂流一样,他让观众在当中迷航,他形容那是一个由符旨出发,无尽地朝向意旨的迷航,透过这样迂回的迷途所形成了迷宫,好像一种缓冲或邀请。让他可以透过迷宫与外界相遇。
这样刻意的迂回、与难解的表达路径,似乎也映照着雨樵成为创作者的路途。
离开学院,成为学者
他发现到,有些过去在做民间谭传播的研究者,开始进行假新闻研究;假新闻制造者,先搜罗了素材,再套入民间谭的各种母题后,发送入不同的社群中传播,只要有某一个组合成功,可能就会开始疯传。
六岁的时候,他就被安排在大人的活动上演讲,认真写了稿上台演出,六岁的他就发现这些大人其实“根本没在听”,成长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是念最好的学校,考入建中的那个暑假,他心里暗自庆祝,希望进入高中以后就能够摆脱霸凌,他年轻的时候常想着“聪明的人就应该以整个生命投入知识与学习之中”,但事与愿违,高中反而受到更严重的霸凌,他更无心读书,直到联考前一周才提神准备,他还是考入台大兽医系。
雨樵除了本科与广泛的阅读之余,修了一门文字学的课程,研究凿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越读越有兴趣,他便一头栽入了甲骨文研究的世界,自己钻研了李孝定的《甲骨文字集释》与于省吾主编的《甲骨文字诂林》,他发现有的时候,研究者难以解释甲骨文时,会靠着字体的外观,猜测衍生的叙事作为诠释,他看着看着感到越来越入迷,临摹习写,便开始在自己的BBS板上发表“见一字说故事”,有些以文言文组成、有些是意象丰富的故事,随着发表引来不少关注,创作的欲望也不断地从心中涌升。
而另一方面,在学院中虽然成绩表现优异,在硕士担任助教教授“病毒学”、“免疫学”,对于讲究细节的他,为了要贯彻教学,光是改作业就消耗了他大量心力。当创作的欲望越发难以忽视,而日常的琐碎逐渐积累成无力,此消彼长之下,他做了一个令众人哗然的决定:当学期将尽,他将硕士论文缴交完毕后,便自此放弃学院生涯,他离开了房租昂贵的台北,一路带着钢琴与藏书辗转迁移,最后定居高雄开始了艺术家的生活。
他作为艺术家的日常生活,是由很长时间的阅读、书写和教学所组成。他向外国书商订购稀有文集,收藏英文、德文、俄文、日文甚至远及亚美尼亚等不同语种的文集与字典,不愿意加入学院的他,自行其力累积个人的图书馆,在他有个房间专门储存藏书,连他的卧房中的床铺也被书架围绕。离开校园以后,他以语言学习语言,透过大量比对与考究,像在打磨累积工具与素材,以便进行民间谭的研究与创作。
由于许多电影、小说甚至电玩,时常运用到民间谭母题的叙事结构,他也阅读媒体考古学,一个考究媒体传播途径演变的学问。他发现到,有些过去在做民间谭传播的研究者,开始进行假新闻研究;假新闻制造者,先搜罗了素材,再套入民间谭的各种母题后,发送入不同的社群中传播,只要有某一个组合成功,可能就会开始疯传。而每一次接受与转传都可能被加入更刺激的元素,而变得更有威力。这或许是来自人们对于故事,有着很原始的渴望。当人们听到离奇的故事,或许无法直接解释他们生活中的遭遇,但透过点击与转传,却带来不定程度的安慰与陪伴。
艺术家生活:靠近又远离
不向他人证明什么,他对着不同的群众,持续地讲述、搭建、组织起他的叙事迷宫,这些迷宫吸引了感兴趣的人靠近,他们或许最终还是不可能理解,但仍透过雨樵留下的线索,不断尝试靠近又或者远离。
做一个以民间谭为媒材的艺术家起初生活不容易,他有许多时间是在卫武营与高雄电影馆担任讲师,带领学生理解歌剧、电影等不同表演艺术,有别于成长时期的孤独,也或许是反覆咀嚼过学生时期的痛苦,他的教学意外地广受学生欢迎,他在课堂上会问很多问题,借由问答的方式进行教学,当他听到学生的回答,雨樵会用双眼认真地注视着你大力地点着头,以不过度赞赏也不给予评价的正面回应,让回答问题的人感觉到,自己是确确实实地被听见。
离开学术圈,他将过去的习作改版,在当时的麦田主编巫维珍与唐凤等人的挂名推荐下,募资出版甲骨文创作集,自此开启了他的创作之路,尔后巡回各地演出民间谭,几年之间,他渐渐地进入了艺术圈,在艺术圈所遇到的一些人面前,好像不需要他的解释。他好像找到了生存的方式,虽然世界还是不可信任,但在借由他所讲述的过程中,那一次次的尝试,慢慢的建立了与他人交流的方法。
不向他人证明什么,他对着不同的群众,持续地讲述、搭建、组织起他的叙事迷宫,这些迷宫吸引了感兴趣的人靠近,他们或许最终还是不可能理解,但仍透过雨樵留下的线索,不断尝试靠近又或者远离,这样的关系让他感到可以信赖,而得以不受干涉的方式,生活在这个充满恐怖、美丽而难以理解的世界之中。
[1] 在滨口龙介与酒井耕共同执导的纪录片《说故事的人中》中,主要纪录了担任宫城民话之会顾问小野和子向不同地区的长者,采集民间谭语料的过程。
“连平常好像是自己朋友的人,被他欺负的时候都不吭一声。”
此处的“被他欺负”,应是“在他被欺负”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