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附近欸,要不要出来喝一杯?”33岁的员警查理三年前第一次使用定位软体Zenly(冰棒),虽然一开始是女友要求他下载,后来反而常作为跟朋友约喝酒的工具。
这并非查理第一次使用定位服务,在脸书推出与好友共享定位功能“周边朋友”时(注:Meta称由于此功能使用次数少,将于5月底停用),他就使用过,多数也是查看附近有无朋友,可以约吃饭喝酒。
Zenly有着彩虹冰棒logo,因而被使用者称为“冰棒”。互相成为冰棒好友后,除了可以看到对方精准的定位,还看得到手机电量、移动时速、曾去过的城市与国家。此外,冰棒更会主动透过停留时间,分析使用者待的地点是家、学校亦或是工作地点。好友也可以透过聊天功能传讯息给对方。
冰棒在2010年于法国巴黎创立,共同创办人Antoine Martin在公开受访时指出,他与前Google、Apple工程师一起研发这款定位软体,大概历时了三年进行产品优化与隐私设定。2016年,冰棒的总下载人次达200万,其中半数用户在欧洲,大多数使用者为青少年。2017年冰棒被美国上市公司Snapchat收购,并公布该年度用户数成长到400万人次,约三成用户来自法国,亚洲也有超过两成的下载量。
冰棒引起的隐私问题在中英文的论坛上都有讨论。父母担忧未成年儿少接触到陌生人,遭陌生网友锁定位置,此外也涉及到隐私让渡问题。冰棒强调,当用户删除软体或一年未登入软体,就会自动删除所有数据。不过,Martin也曾公开表示,团队花了很长时间确保隐私问题,但他们发现年轻的用户根本不在乎隐私,他们想要看见朋友在做些什么。
冰棒在台湾年轻族群中使用十分普及,根据儿童福利联盟文教基金会2022年发布的台湾儿少网路社交行为暨社群恐慌(FoMO)现象调查,约每三名学生就有一人下载使用冰棒(33.4%)。
该份调查报告认为,冰棒是“拿隐私换友谊”。分析指出,使用冰棒的学生,遇到网友提出特殊要求(交往、视讯、单独见面)的情况,比未使用者多出近一倍。使用者亦较多感到焦虑及失眠,有明显的社交焦虑及社群恐慌。
冰棒也被网友称为抓奸神器、变态工具。不少人分享不舒服的使用心得:“我觉得它会自动分析我家、学校、工作地点在哪有点变态”、“我曾被女网友骚扰,她第二次装作与我不期而遇,我才知道被跟踪了”。
但也有人透过冰棒确认家人、好友的安全,“好姐妹与初次约会的对象见面,我们都会要求她下载冰棒”、“曾有自杀女子因为冰棒捡回一命”。
临床心理师苏益贤对端传媒表示,工具没有对错,关键是使用者怎么定义使用的目的,冰棒只是突显了独立、信任与亲密关系的问题。那么,看见定位到底满足了什么需求?一段关系会因为使用冰棒而改变吗?
“掌握知情权,让我很安心,也显示我们很亲密”
担任媒体制作人的王颖芝,冰棒好友数只有3个,最常使用的对象就是当初提议使用冰棒的男友阿兰。阿兰的工作是跑业务,经常移动,也没办法即时回复讯息,导致两人之间沟通不顺畅。阿兰原本因为踩自行车的兴趣,与车友们使用冰棒共享位置,便提议王颖芝一起使用,降低沟通障碍。
王颖芝说:“冰棒其实透露许多资讯,电量低的时候,我就知道等一下找不到人可能是因为手机没电,而不是不接电话。读取这些资讯,掌握知情权,让我很安心,也显示我们很亲密。”
研究论文《见面还是不见面?情侣维系关系之管道分析》(邓郁馨、王嵩音,2015)指出,无论是哪种沟通软体,保持联系、聊天对情侣非常重要,也是发展亲密关系的重要途径。
研究还提到,关系维系分为正向与负向,正向的五种行为(Canary & Stafford, 1992; Stafford & Canary, 1991)是正向性、开放性、保证、社会网络、分享任务。而负面的六种行为则是允许控制、破坏性冲突、刺探监视、引发嫉妒、逃避、不忠。而正、负面方式也可能策略性地同时出现。关系满意度越高,越倾向使用正向维系,关系满意度越低越倾向负向维系。
冰棒作为集定位、沟通、社交于一身的工具,它在使用者的关系中,兼具了正向与负向的作用。有人因为对方的强烈要求,交出自己的定位隐私,也有人毫不在意被对方看到定位。
对不少使用者来说,隐私并不是他们在乎的问题,毕竟大家都在使用,甚至不少受访者在被询问到资安问题时才恍然大悟说自己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有人表示,如果新闻媒体报导了某款定位软体有资安疑虑,才会担心。
苏益贤在心理咨商的个案中,也会遇到让渡隐私的问题,通常是要不要给对方手机密码。他认为,每个人都具有独立性的需求,因此每段关系中都应该好好讨论“隐私的界线在哪里”。冰棒只是把让渡隐私的议题更加明显的展现出来。
愿意共享定位给对方,最主要应该是让沟通更便利,省去沟通成本。苏益贤表示,这也代表“我在意你,不想让你担心”,满足对方的不安;另一种满足对方的心态则是想自我证明,“我不怕,你不需要担心”,这样的态度是不怕对方看。
王颖芝在安装冰棒前,对资安有些疑虑,但同时她又有得知阿兰资讯的需求,在查询很多资讯、了解到可以使用“冻结”、“模糊”等功能让特定对象无法看到清楚位置,甚至看不到最新的位置,她才安心下载。
不过,王颖芝也曾因定位失灵跟阿兰大吵,后来才发现那是系统问题。“事后我厘清,定位错误只是导火线,我们关系好的时候根本不会因为系统出错吵架。”总的来说,王颖芝觉得使用冰棒让他们的关系变好。“我比较需要知道他的动态,而冰棒满足了我的需求。在吵架的时候,透过他观看我的次数,让我知道他在乎我,默默查看我的行踪。”她说,以前冷战时,阿兰不会主动传讯息,让她觉得不被在乎,但透过冰棒发现,平时鲜少查看她定位的阿兰,在一天之内查看了8次。
不过,这样甜蜜的互动也带来一些困扰,偶尔王颖芝心情不佳时,需要一些散步时间来冷静,阿兰看到她的路径不太对,就会传讯问她情况,她耸肩笑说,实情是“纯粹需要一些‘me time’,散散步就没事了”。
“朋友们都在用,我没用好像怪怪的”
在宠物业工作的29岁的Sandy只跟好姐妹使用冰棒,她秀出好友数,只有五个人。她表示,单身的姐妹跟第一次见面的对象约会时,好友们基于安全性会查看她的定位。Sandy说,有一次好友与对象约会后,没在原本说好的地点过夜,冰棒上显示的位置在一个陌生地点,吓得她赶紧打电话询问,还好虚惊一场。也有几次,她看到好友到不同地点喝酒,她也会主动打电话询问对方是否还清醒、确认对方的安全。
方便——是冰棒使用者一定会提到的优点。约见面、接送时就不需要再询问对方在哪里,打开冰棒看一下对方的位置,还可以提醒快要迟到的对象赶快出门。
Sandy在闲暇时,会看一下好友是不是在上班,如果顺路就会去探班,给对方意外惊喜。“如果用Line问了对方在不在,后来没过去,她可能会失望,双方都会有压力。”Sandy认为,冰棒除了方便,还可以降低社交上的压力。
担任公司采购的妮可,一开始是因为同事之间感情要好,互相成为冰棒好友,“我是真的会好奇好友们在哪里,没事就会打开看看,满足好奇心。”不过,后来最常使用的对象还是男朋友,因为住在一起,需要接送时很方便。她跟家人之间,也是基于接送方便的理由使用,“我偶尔搭客运回老家,搭客运前就跟我妈说,我上车要睡觉了,妳开冰棒看我定位,到了开车来接我。”
还在就读大学新闻系的陈咏婷说:“我爸爸已经75岁了还在工地工作,我时常担心他的安危,有几次他太忙了,没联系上,所以我帮他安装冰棒,知道他在哪里让我比较安心。”她强调,父亲一开始并不知道被安装冰棒,也不太知道用途。她甚至也在母亲的手机安装冰棒,目的却大不相同,“我跟妈妈感情不太好,有时候吵架,我就看她在不在家,如果她在,我就先不要回去,避免争执。”
在心理学的角度,苏益贤认为,使用定位软体是基于安全感、便利性、归属感、控制感四个方向的需求。而安全感又可以分为两种:关心对方,想了解对方状态;另一种则是满足自己的焦虑情绪。
其中,归属感是不愿漏掉资讯以及当群体中的朋友都在用,希望被接纳而使用。
国中生林秀芸班上有超过八成的同学都使用冰棒。“本来我没有用啊,但朋友们都在用,我没用好像怪怪的。”林秀芸称自己只是跟风使用冰棒,她的好友列表中只有认识的人,一些不熟的朋友加了好友,她会随即将他们冻结,让他们看不到位置。
许多台湾年轻人曾跟同学、朋友、伴侣使用冰棒。苏益贤认为,年纪越小的人融入群体的需求越高,害怕错过大家在流行的事,无论他们是否在意隐私,融入群体、被看见、社交的需求可能远高于隐私,甚至有些人渴望被看见,让所有好友看到自己的行踪,像是证明自己的存在,让世界看到我。
不过,早在她下载冰棒前,父母便在她手机内安装了家长监控系统(Family Link),“我一拿到手机就有了,Family Link会限制我使用手机的各种行为,像是安装软体、手机使用时间、定位等等,最可怕的是,关不掉,也无法移除。”为此,林秀芸跟父母不断争执。至今,她仍不解父母这么做的用意。
“有一次吵架我跑出家门,后来在附近看到爸妈的车,我才知道我被他们定位了!于是我关掉手机,才躲开他们。”林秀芸说她跟几名亲近的同学都被父母安装家长监控系统,不得已时,只能关闭手机。
苏益贤认为,亲子关系中,父母对小孩或是小孩对长辈,许多时候应该是基于安全考量,希望知道对方的动态。
苏益贤说,关系中的不安大多与过往经验有关,可以从中找出规律。他举例,父母不顾孩子的抗议,也要定位小孩的位置,有可能来自父母本身的恐惧,像是过往的绑架事件深植父母心中,但小孩不知道,只会觉得父母很烦人。“每段关系在使用上遇到的困扰会不同,原因也不同。想用力抓住对方的人,应先理解自己不安的来源,再让对方知晓发生什么事,就有可能改变紧张关系。”
警察身份让查理得以看见冰棒为解决社会问题带来的影响。他私下会建议家属为有自杀倾向的人安装冰棒,因为报案后,警方启动紧急协寻至少要一个小时,如果是朋友来报案,则无法启动紧急协寻。查理遇过一个自杀者因为有安装冰棒,家属顺利找到她,送医救回一命。
冰棒也被诈骗集团使用。查理指出,集团的上层会在下游的车手、取簿手的手机安装冰棒,监控他们。一些地方的黑道份子滋事时,也会透过冰棒找附近的兄弟来帮忙。
查理认为,当任何足以被辨识的个人资讯被得知后,都可能成为有心人士利用的工具。他强调,警职人员上班后,可以从后台系统看到同事的定位,“但至少是在上班登入系统之后,虽然某种程度也是侵犯我们的隐私,但至少危及时刻,同事们可以马上支援。”
删掉app后,我在他的世界中不见了
使用冰棒有时会带来没有预期的关系变化。新闻系大学生吴怡婷指出,同学之间普遍使用冰棒,如果有人关掉定位,隔天就会被同学私下议论,那个人是不是去了哪些不可告人的地方。由于冰棒可以看见谁查看自己的位置,一直去看,就算只是好奇或是想关心,也可能被对方误会。
吴怡婷说,有一次刚好没约一名朋友一起出游,那名朋友从冰棒发现自己被漏掉了,从此变得冷漠,友谊破裂。她说一开始真的没想那么多,因为这个经历,使用冰棒时得小心翼翼,提醒自己某些时候要关闭定位。
端传媒采访的所有受访者都表示,他们曾使用过冻结、模糊功能,少数则是短时间或永久删除了这个软体。
为了融入同侪,林秀芸应付式地接受同学的好友邀请,“不熟的同学就是先加了好友,再冻结就好”。陈咏婷也说,先加了同学当好友,后来不熟了,就会删除对方,也有人因为去夜店、去男友住处过夜怕被发现,短暂关掉定位。陈咏婷强调,只有在心情不好时,会觉得冰棒侵犯她的隐私,“心情不好就是不想被看到在哪里,所以会对所有好友开启冻结功能”。
查理最终决定删除冰棒的关键原因是,发现一名女网友不断追踪他的位置,第一次他以为真的是巧遇,第二次发现不太对劲,后来查理冻结女网友后,位置只会显示在冻结的最后一个地点,她到了那里,传讯问说:“你是不是在我附近?”查理这才证实心中的怀疑。
查理说,他虽将个资授权给冰棒,并提供给冰棒上的好友,但他只希望“部分的自己被看见”,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跟踪,冰棒应该要预设关闭定位,等到需要使用才打开,无限制的个资被观看超越了他能接受的范围。
王颖芝与阿兰的关系既安定又焦虑,“因为有足够的信赖关系,我可以跟阿兰共享定位,但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跟家人、一般朋友、同事使用,太不安全了,很焦虑,被同事知道我下班后去哪,很奇怪。”阿兰却可以大方的跟车友、同事甚至是主管共享定位。
去年有一次,王颖芝与阿兰在大吵之后,王颖芝气到删除了冰棒,“他看到我消失了,很难过,某种程度,我在他的世界中不见了。”她一开始认为,出去散步跟删除冰棒是一样的事,都是“出走”。后来才发现,这对阿兰来说不一样,散步还看得到足迹,删除就消失了。王颖芝认为,这可能跟删除脸书好友是类似的道理,同时散发“我现在不想跟你联络”以及“求关注”两种讯息。
冻结、删除行为背后代表的意义是什么?“有些话没说出来。”苏益贤指出,有些话不好表达,甚至有些人难以表达自己不开心,透过科技方式的封锁算是一种迂回的沟通方式,表面看起来是冷战,但其实他们需要的是开启对话。
工具只是辅助,苏益贤再次强调,重要的是,使用者要去讨论,为什么要使用、想要获得什么、一段关系中哪些部分没被满足?他说:“现在的通讯软体这么多,不断的加上新的沟通工具,是不是代表其实沟通不够?我认为现在很多人缺乏的是面对面、充份地沟通。”他指出,冰棒带来的问题,只是充分展现了不同关系中,彼此信任、独立与亲密之间的冲突。苏益贤抛出问题反问这些使用者:“用定位获得的安全感是真的吗?你要相信对方说的话还是定位?”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林秀芸、Sandy、妮可、吴怡婷、查理、阿兰为化名。
Solomo使用行为与孤独感、幸福感的研究,我觉得还可以再深入做下去…
10年前研究solomo,现在看来也很具有探讨价值…
第一次聽到這個軟體,原來已經這麼普及,學到一課了。
有趣。
Dark Mirror 的劇情。
很有意思的文章,謝謝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