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停播之前,菲律宾最大的媒体集团 ABS-CBN 曾是全国收视龙头;它也是东南亚第一家广播网络,称得上是亚洲媒体业的先驱之一。然而在 2020 年,由杜特地控制多数的国会拒绝更新集团的经营权许可,电台与电视频道被迫停运,只能移师网络平台、与其他商业广播机构合作。
杜特地对 ABS-CBN 的私怨,近因是他在竞选总统期间被拒播宣传广告,认定集团刻意偏袒其对手。杜特地的总检察官 Jose Calida 甚至向最高法院提诉,指控集团逃税等违规罪名,然而菲律宾国税局等公共机关向国会提交的文件均指出没有证据显示集团涉违法失当行为。政府后来也把原来的广播频率转让,意味集团他朝就算能重获经营权,也难以重振昔日的影响力。
这也不是由政治名门洛佩兹家族领导的 ABS-CBN 头一回面对政治风暴:马可斯在 1972 年颁布戒严令后,集团被勒令停运、负责人被监禁,其广播大楼设施更被政府收归国有,一直到 1986 年马可斯下台后才正式复播。
但在集团设于马尼拉奎松市的总部大楼里,能留下来的人,依旧在如常工作,这包括了集团于 1994 年成立的 ABS-CBN 电影资料馆(ABS-CBN Film Archives)。也许是因为大楼仍然有防疫的人流限制,也可能是因为资料馆的工作性质的缘故,他们的工作间有种遗世感,墙上的怀旧电影海报、陈设于工作桌之间的古董唱机,令人骤觉时间在此凝住。
老电影的避风港
目前,该电影资料馆的片库有多达三千多部电影,其中逾六百部是集团旗下电影制作公司全权持有,数目冠绝全国同类资料馆库存。一直到 2011 年,菲律宾才终于成立国家电影资料馆,当时复修人员估计,国内历年制作的电影中仅有不过四成幸存,幸存的电影底片也因缺乏妥善保存而严重耗损。ABS-CBN 的电影资料馆因而一直是国内电影人心目中的电影典藏中心,因它不但片库齐全,也欢迎研究人员造访观赏。
ABS-CBN 的电影修复项目主管 Leo Katigbak 先后在集团旗下的广播频道与影视制作公司担任管理职务 ,直至 1994 年受邀去策划片库典藏与修复计划至今。当时数码影像只是出现了不久,“那时的想法是,你看荷里活 30、40 到 50 年代的电影至今依然广受爱戴和讨论,但在菲律宾,绝大部份老电影都被遗忘了,因为的确是没有质素良好的版本可以供人欣赏。”
“当时的集团主席 Gabby Lopez 知道,既然集团自己在制作电影,又有购入其他电影的播放版权,随著新技术的不断出现,我们早晚也要确保我们的电影将来能以相若的质素呈现于观众眼前。”但要作前瞻决定难免有风险,“他说,我知道这件事我们要做,但我不知道修复电影到底能不能赚钱,钱赚了又有多少能回到计划的经营开支抑或去了付产权费用。于是我答应他一定会谨慎管理预算,为每部电影的修复成本‘封顶’。”
停运后加上疫情影响,电影修复团队由十三人裁至如今的五人。“我说服高层修复仍然是有必要继续的,顶多是缩减人手吧。基本上,每隔几个月我就要去为我们的存在价值辩护。”Katigbak 说。团队本来也在大楼地牢有另一个片库,但由于储存菲林须配合严格的温度、湿度与防火管理,为求尽可能减低电力等必要开支,所有藏品现全集中在目前的储存库收藏。
Katigbak 说,随著政府换届,集团暂搁预算讨论,希望先观望经营环境。也许因为电影资料馆的的去向仍然并不明朗,他比较小心不去直接评论政情。不过被问及会否担忧片库内纪录戒严时期的电影会惹麻烦时,他说,“过去我们从没遇过这问题。现在我不知道,因为这一家人很想改写历史,说马可斯是善意领袖。所以,也许是有机会有问题吧。”
让封尘光影重生
采访当天,团队正在修复一部 1939 年的菲律宾浪漫歌舞片《Giliw ko》(Beloved),这是资料馆历来处理过最年代久远的作品;能侥幸避过二战炮火而幸存的电影底片更是为数不多,别具意义。负责数码典藏与菲林清理的修复人员 Marco Gatpandan 解释,该片的 16mm 菲林已出现醋酸症候群(vinegar syndrome),释出的化学物已黏成晶体状,需要轻轻逐小打开,再进行清洁。这工序需要慎微用心,但同时,“这说明了菲林已有很大程度的耗损,我们必须赶快在它进一步变坏之前就清理、修补,好让它准备扫瞄。”菲林的状况也将决定扫瞄的需时:“平常我们可以实时扫瞄,但这底片已经开始收缩变坏,所以要把帧率调低至 3 fps,避免伤害菲林。”
经逐格扫瞄数码化后,修复人员便能用电脑软件修复电影的画面。团队的数码处理技术专员 Mikael Pestaño 当天正在为一部 1961 年的黑白片《Triplets》还原影像的细节,例如调整光暗反差与修正颜色,除掉菲林的尘斑与刮痕等等。这一连串工序繁复耗时,但他说,成功修复经典作品,个中满足感难以言喻。团队估计,他们大约能还原画面七至八成的瑕疵与损坏,不过碍于人手与技术资源有限,他们还是要依赖承包公司或技术伙伴协助,才能还原与改善声轨的质素,这样电影才能达到公开放映的标准。
在还原影像的同时,团队也要很小心不修复过头,反而令观影效果失真。“过度修正就等同制造了新的产物,情况就如像你把画面除噪过度,令戏中人皮肤变成零毛孔般光滑,看上去就不自然了。”Katigbak 说,“所以我们时常都会开会讨论该修复到哪个程度,才算真正重现它原来上映时的模样。”
Katigbak 说,如果菲林状态保存尚好,大概只需 100 至 200 小时的人手修复时间,但曾有电影因为耗损太厉害,花了很多工序和外聘人手去作清理和修补,才能开展数码处理,期间团队也要想办法格价(比价)、节省开支,断断续续花了七年。另一个主要挑战,是团队往往只有一份幸存的菲林底片,“在外地,很多老电影至少都有拷贝,(修复人员)可以比对、结合不同版本的画面,重置一些较难修复或已耗损的片段,但我们的就只有一个版本,无从比较,只能尽力去做。”
不少经团队数码化的电影现时都能在 ABS-CBN 的 iTunes 专页上租借购买,接触海外观众。它们的片种也多元,除了如《神迹》(Himala/Miracle)一类经典新浪潮作品外,也有当代的写实剧情片,如刻划戒严时期下的家庭矛盾的《Dekada '70》(The 70s),以及较商业的制作。这也许反映了 Katigbak 本人的观影口味:“我不是那些很崇尚高等艺术的人,我口味比较主流,喜欢与众同乐的荷里活剧情片。”他不忘推荐一部团队有份修复的作品,那是问世于 1976 年的《我们昨天像这样,今天又如何?》(As We Were)。电影剧情设定于美西战争爆发前夕,讲述一个无家的南岛裔少年浪荡途上的种种相遇与劫难,“你看这部片探讨菲律宾的身份,会觉得历史过了一百年之后也没甚么改变。”
留住影像,也留住记忆
Katigbak 身边有不少朋友是教师,但每次跟学生讨论菲律宾电影,碍于现存版本的质素问题,课堂上只能播放荷里活制作。“我相信,只要年轻人能看到状况良好的老电影,能清晰听到对白和看到鲜明的色彩,他们都会懂得欣赏的。”他更补充,很多国际电影公司都有自己的修复与数码化部门,但很少有像他们一样去做保育倡议,还有集团旗下的影院配合去办放映。“我们更会制作新海报,因为我们的宗旨就是要让年轻观众看到这些老电影。你要如何吸引他们呢?就是去制作海报、预告片、周边宣传。”
保育老电影也不仅是为了国家的文化遗产。“我常跟人说,《Biyaya ng Lupa》(Blessings of the Land)是菲律宾的《Citizen Kane》(《大国民》/《公民凯恩》),那是部 1959 年的电影。三年前,我们成功修复了这部电影,还办了一次高清放映,请了戏中的女主角 Rosa Rosal 出席。放映开始前,我负责跟观众介绍这部电影,我一下子失声了,因为很激动能跟这位银幕传奇同场。那时她已经快 90 岁,人们说她不良于行,大概只能待 20 分钟,但最后她坐足全场,放映后还留了一个小时跟观众交流。告别时,她握著我的手,说很感谢我们把电影修复,让人们记得他们。”
“对我来说,她是菲律宾史上其中一位最好的女演员之一,但今天很多年轻人并不知道她。反而人人都知道谁是玛莲·德烈治(Marlene Dietrich)和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而我觉得她跟这些(荷里活女星)是同等级别的。”Katigbak 回忆,除了主角,当年参与制作的成员也有后人来出席放映,“他们说此前从来没看过这部电影,是我们给了他们机会去看看自己家中长辈当年有份成就的作品。”
“我们修复的那些 40、50 到 60 年代的电影,很多参与演出或制作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但我们能让他们不被忘记。我们所做的,就是为了让有份制作这些电影的人,能在他们在世的时间之外继续活下来。”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