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版号,两个深圳游戏人的五天,或者更长

未知是最可怕的:版号停到什么时候?如果版号一直不来怎么办?如果版号来了,申请不上怎么办?
Game ON

【编者按】在今天的中国大陆,无论是海外制作还是国内硏发的电子游戏,都需要经过官方审查,才能得到发行版号,合规面市。版号审批过程漫长而不透明,除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规则,譬如对于血腥暴力、政治敏感问题的禁忌,每个游戏在审批中都可能被挑出几十条大大小小的问题。开发者需要针对这些意见予以修改,或者根本没有修改的机会。

近几年来,大陆游戏从业者经历两次旱情,第一次是2018年春季开始,持续了九个月的版号冻结;第二次是去年七月开始,今年四月结束的冻结。 4月11日,新版号下放的通知经过官方新闻、私人通道广泛传播到朋友圈、微博时,很多从业者激动地转发点赞,感叹这是这个春天最好的消息。考虑到上海是中国游戏产业的中枢重镇,很多目前隔离在家的游戏硏发、发行人员都半开玩笑说,也许这是上面为了丰富上海人虚拟生活而特别法外开恩。

不管如何,无法预测的冻结周期、越来越少的过审游戏、愈加严格的审查规范,以及今年鼓励创作正能量游戏的官方讯号,都使得游戏产业从业人员战战兢兢,大部分游戏开发和发行都在积极投身“出海”——放弃中国,直接去海外发行,或者开拓新市场,或从steam等国际平台曲线救国,把游戏卖给翻墙上网的中国玩家。当然,也有人精心硏究新的动向规则、咀嚼“正能量”的意义,尽力作出去政治化、去道德化的安去游戏。

本文作者是大陆游戏产业内的从业者,亲身经历近几年越来越紧的管制与越来越暗淡的行业前途,ta 创作了一个五幕剧本,希望通过文学的方式分享一个行内人经历的荒谬与无助。

第一幕

2022年5月28日,上午10点

科兴科学园附近的某花圃。科兴科学园位于深圳南山区科技圈,这里有近百家游戏公司,创造了中国游戏产业一半的产値。

科兴科学园
科兴科学园,

游戏开发者张大驴坐在花圃外围,弓背,手臂松垮地耷在大腿上。他偶尔抬头看向科学园的几栋摩天大楼,看向源源不断涌进大楼的人群,又垂下头去。他的朋友和同行李二狗走了过来。

张大驴:(垂头丧气)狗哥来了。

李二狗:(关切地)还没消息吗?

张大驴:(摇摇头)没有。

李二狗:没事,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大学毕业前几年,想东想西,过分忧虑,像个小老头,不舒展。后来我才知道,想也是瞎想,日子总是能过。

张大驴:(心不在焉地)是吗?

李二狗:大驴,说句心里话,看见你来深圳我很高兴,

张大驴:我喜欢这里。无论什么时候来,科兴永远这么年轻、积极、活力四射。让我想起早些年在这里工作的时候。

李二狗:我记得你是2017年来的?

张大驴:是啊,那一年我刚从大学毕业,从香港来深圳。香港永久居民的身份身份我都不要,明明就差两三年就拿到了。我爸妈气得要死,但我拍着胸脯跟他们说,香港身份没什么了不起,内地才是热土——真正的热土。我相信一定能搞出点名堂。我想得很清楚,香港不是做游戏的好地方。香港有自己的那套叙事,那不是我的叙事。我以为我在内地一定会有出路,谁知道会走到今天?

李二狗:别这么说,多半还是有希望的。

张大驴:希望,什么希望呀?全完了!我来深圳5年了。房租贵得要死,游戏版号也没消息,公司里人人跟挣命似的,结果最后啪一下,都没了。这些年游戏人日子不好过,以后只会更糟。

李二狗:你能撑到今天已经很棒了。游戏公司2018年死了一批,2021年又死了一批。成千上万地死。上个月版号重发,我看媒体报道,拿到版号的公司有好几家都没等到这天,早就倒闭了。

张大驴:孩子死了,奶来了。上个月重发版号的时候我心里就没底。去年7月不知道为什么停发,上个月也不知道为什么重发,之后还有没有版号,谁也说不准。

李二狗:等等看,等等看。

张大驴掏出手机,点开其中一个置顶的微信群,把手机递给李二狗看。

张大驴:看看这个游戏,这个说月底版号就下来,对吧?还有这个公司,说后3个月都没有了,这次是清存货,还有这个,就猫脸头像这个人,说以后版号会放开了。都跟这儿瞎猜呢。

李二狗:等着吧,等着就知道了。

张大驴:我等得还少吗?

第二幕

2022年5月29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国家新闻出版署游戏审批页面
国家新闻出版署游戏审批页面。

张大驴还是坐着。花圃和昨天相比没有任何区别,张大驴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科兴科学园的人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年轻、积极、活力四射。世界想必是属于他们的。张大驴心想,那我呢?曾经世界也是属于我的。

李二狗在几步远的地方抽着一根烟。这味道让他平静。这味道陪伴他走过最好的时候和最坏的时候。他一边抽,一边哼着断断续续、意味不明的旋律。他不知道那旋律是从哪里听来,又是什么时候留在心里的。这不重要,也没有意义。李二狗抽完烟,在张大驴身边坐下。

李二狗:你不觉得这花圃硌得慌?

张大驴:(仿佛突然被惊醒)啊?我感觉还行。

李二狗:你运气不好。刚来深圳就赶上没版号。嗨,好日子过去了。你要是2013年入行,哪怕2016年来,运气还不算太糟。 16年,版号制度刚运行起来那会儿,发版号就像不要钱似的——理论上确实是不要钱——平均每个月都有六七百款。

张大驴:2018年,第一次版号停发的时候,我来深圳还不到一年。当时我们的工作室就在科兴科学园旁边,租了个共享空间,闷头做着一个平台动作游戏,类似《空洞骑士》那种。一切都很顺利,我想2018年,最迟2019年吧,肯定能上市。可能挣不了太多钱,但支撑下一款游戏的开发是足够了。

李二狗:是你真正想做的游戏吗?你为了它而离开香港的——那种游戏?

张大驴:不是,不算是,但它本身还是很棒的,我们大家都对它抱有很大期待。只要它能成,我就能向制作人提出我的策划案。我真正想做的策划案。

李二狗:然后版号就停发了。

张大驴:我不是第一时间知道版号停发的。大家都是搞开发,压根就没有往这个方面想,只想把游戏做完了,其他事情水到渠成,顶多多花点钱,找个中介,把后面的各种手续办了。再怎么说,一款精品游戏还能被版号压死吗?

李二狗:(发出嗤嗤的笑声)当然能。

张大驴:我现在知道能了,哥,但当时不知道呀!我当时天真,闷头做游戏,不跟外界接触,没什么人知道我们,有来谈商务的我都谢绝了。后来到8月,我们去参加ChinaJoy,才得知版号早停了。好多人也都是那会儿才知道的。

李二狗: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张大驴:第一反应当然是,为什么?但没人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我加了很多独立游戏开发者的群,QQ群和微信群都加了一大堆,小道消息在群里流传,说是什么国务院机构改革,广电总局拆分……全是政治敏感的危险的话,我看了这些字眼都害怕。

李二狗:是的,国务院机构改革,新闻出版的活儿就从广电总局分出去了,连着版号审批的事儿一起,都分给了中宣部。

张大驴:(声音有些发颤)这个名字最好还是不要说了吧。

李二狗:私下说说没事。私下里什么都说。

张大驴:那年一停就是9个月。国内国外想在中国发行的游戏,版号审批都停了。

李二狗:9个月说长也不长,一个正经游戏的开发周期基本上都比这长。

张大驴:那是在今天的立场上,马后炮才能这么说。当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未知才是最可怕的。版号停到什么时候?手上的活儿还干不干了呢?目前这个方向能不能继续做下去?玩法和题材会不会过时?如果版号一直不来怎么办?如果版号来了,要求也严格了,我们申请不上怎么办?你也知道,之前行业里挺热闹的,这事儿一出,钱都跑了,投资人先跑,然后从上到下缩减规模,大公司、发行商、开发组,传到我们这儿,都是大势已去了。

李二狗:你说得有道理。那你当时那个类《空洞骑士》的玩意儿,最后怎么样了?

张大驴:没做完,烂尾了。我们这种小公司,有的被腾讯看上,给一笔钱买了,或者被风投看上给一笔钱投了,要么就是游戏签给发行商一笔钱然后吃分成再做下一个。结果那年版号一卡,全行业收缩,三条路都走不通了。大家觉得没希望,怕这怕那的,心气儿就散了,同事们走的走,裁的裁,少了大半。

李二狗:是惨。跟你比起来,我那会儿算是幸运的。

张大驴:是吧,我们可不像你们这种大厂,手上同时攥着好多个项目,现金流又充足,哪怕受到打击,总归是死不了的。

李二狗:也是。当时老板跟我们说,安心做游戏,别的事情都不用管。

张大驴:没裁员?

李二狗:(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有裁,但肯定不是最近这种整个项目、整个部门的裁法。当时也就走了一两个人,但我们这种大厂来来去去也是常有的事,留下来的人也不觉得会因为版号停发的问题被裁。

张大驴:大厂也有大厂的好处。你当时做的什么?

李二狗:什么来着?哦,是个三消。 MMO是再早一些的事了。我至今想起做三消的那段时间,眼前就花花绿绿的一片,难受。 (三消特指休闲游戏中玩法主要为消除相似相邻的游戏元素的游戏,例如Candy Crash)

张大驴:三消啊,容易过呗。 (语带讥嘲地)人畜无害。

李二狗:我知道你看不上三消,我们搞三消的也没人喜欢三消。不是说三消这个类型不好,但没多少人是为了做三消而来到这个行业的。三消有三消的好处,版号刚重发我们就拿到了,就在第一批还是第二批名单里。一切又好起来了,我们的部门又开始招新人了。

张大驴:哪有好起来?狗哥,你是不是糊涂了,版号重发不代表回到过去。像你说的,刚有版号的时候,版号只是个手续,每个月都有好几百个游戏通过,但版号重发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刚重发的那两三个月还有一百多、两百多个,2019年4月以后,每个月能过审的游戏都不超过一百个。好起来? (冷冷地)哼,不如说是烂到根里了。

李二狗:(沉默了一阵)可是人要活下去,是不是?

张大驴:才能什么?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表达自我?狗哥,你也在游戏行业里呆了十几年了,这家大厂你干了快十年,你还能跳出来做自己的东西吗?你还有——还会有自己的东西吗?你能保证三消永远不惹麻烦吗?你能保证5年以后每个月还能通过几十个游戏?万一每个月只剩下30个游戏的指标呢,20个呢,10个呢?你能保证作品永远不出错,回回都在版署的名单上?你能保证版署的版号永不停发?

两人都沉默了。张大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张大驴:还是没有消息。

第三幕

空洞骑士。
空洞骑士。

第三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张大驴仍是坐在那个花圃上。花圃和昨天相比没有任何区别,张大驴也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他手里夹着根烟,烟是昨天从李二狗那儿讨来的。张大驴过去不爱抽烟,哪怕硏发到了最紧张的时期,整个程序部门都烟雾缭绕,跟个仙洞似的,他还是不怎么抽。他会抽,只是不知道抽烟有什么好的,真能让人平静下来?他偶尔抽几根,也只觉得晕眩。

附近巡逻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了这位怪人,但科兴科学园的怪人实在太多,比这更怪的也有——他当値的时候就有人从楼上跳下来,还不止一个,有的都是职场老人了,甚至还有拿着几百万的年薪的,不知怎么想不开了。就前几个月的事。保安想不通,能进这样的公司还会跳楼?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二狗拎着一条烟来。这回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大驴:狗哥,你用不着天天来。我在家里也是等,在这里也是等,这里还热闹些。你又是为什么呢?

李二狗:我心里也闷。现在这个行业不如以前,你以为我日子还能过得舒坦?你以为我心里没有怨愤?不如来陪你一起等着,跟你说说话,互相也有些安慰。

张大驴:狗哥,你认吗?

李二狗:这个问题问得不对。不要问认不认,而是问,不认能怎么样?

张大驴:有时候我真想干死他们。

李二狗:他们是谁?版署领导?还是中宣领导?还是……

张大驴:(瑟缩了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二狗:所以我才说,不认能怎么样?这又不是从游戏版号才开始的,也不会在游戏版号这里结束。我们国家的各类出版物从来都需要备案和审查。在游戏之前,书、电影、电视剧、唱片、综艺节目,哪一样能不受上头的监管,哪一样能自由自在?

张大驴:(咂摸着一个词)自由。

李二狗:我们也不是没有相对自由的时代。你那会儿还小,可能还没出生吧?我们有过好的书、电影、电视剧、唱片、综艺节目,当然也有过好的游戏——虽然相比起前面几种来说是最少的,但最后,都没有了。

张大驴:一开始游戏不是不用版号的吗?

李二狗:是,一开始乱得很,啥号也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槪2008年左右吧,国外进口的游戏是要版号的,是为了“扶植国产游戏”。国产游戏理论上也要版号,但是不需要等着批准才能收费,那会儿国产游戏叫“备案制”,就是说你备个案就行了。后来我们恰好赶上了智能手机的一轮风口,移动游戏在中国这儿发展起来了。事儿大了,管事儿的人也就来了。

张大驴:我刚回到内地那阵子,还以为游戏版号就像书号一样,随便申请一下就有了。

李二狗:大驴,有时候你还真有种天真的小外宾气质。我们国家的书号也不是申请一下就有了的,只有具备相关资质的出版社才有书号,你要出书的话,就要花钱买出版社的书号,书稿也要交给出版社审校——而且现在书号也卡了。你听说21年书号发放数量是20年的一半甚至更少么?你也没太在乎吧?我跟你说,实体出版行业早已经惨到叫都叫不出来了。

张大驴:哦……

李二狗:游戏版号从申请上讲比书号更难,备案变成审批,不审批就不能收费。最早是先向地方出版行政主管部门提出申请,再报到版署和中宣部审批,后来搞试点,上海、北京、重庆几个地方的出版局可以自己发版号,再后来是总量控制……反正从来就不是个随便的事儿……

张大驴:我现在已经熟悉这个系统了。所有游戏开发者都面对着两个难关,一个是打通获得版号的渠道,另一个是达到版号的内容标准。

李二狗:从根本上来说,这不仅仅是游戏开发者的难关,也是这里其他文艺创作者的难关。你看现在还有几本看得过去的新书,还有几部精神正常的电视剧?这都是审查制度的福报,但审查制度才不在乎。

张大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腾,为什么一定要折腾我们?

李二狗:在这里生活,谁不受折腾? ,别瞎想了,瞎想只会让自己更难受。日子总能过下去的。没有思想也能凑合着过。

张大驴:可是我不能不想,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深圳的?我以为我能做出一番事业,哪怕只是做出一个我喜欢的游戏,然后让别人能玩到它呢?为什么这也不行?到头来只是等待、等待、等待!所有东西都在等待中浪费了!

李二狗:这些事情你早该知道的。

张大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面对李二狗)你们当时做的三消还活着?

李二狗:还活着。

张大驴:之前做的MMO也还活着?

李二狗:听说数据不如以前好看了,但是能活。

张大驴:是啊,市场上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李二狗:只有这些东西了。

张大驴:这种市场!既配不上开发者,也配不上玩家。

李二狗:以后也是这样。

张大驴看了一眼手机。群里的人已经不说版号了,现在的世界新闻太多,他们在说上海的疫情。版号的话题被暂时搁下去了。

第四幕

三消游戏
三消游戏。

第四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张大驴仍是在那个花圃边。这一回他躺在地上。谁也不知道他的每个夜晚是怎么度过的。他还是穿着同一身衣服,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霉味。李二狗的精神也不太好。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绕着花圃走了一圈又一圈。

张大驴:能别走了吗?

李二狗:(停下脚步)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吗?

张大驴:看着心累。你回来坐会儿。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动。

李二狗:你每天就在这儿睡?

张大驴:在这儿睡,在那儿睡,都一样是睡,有什么区别?要紧的事又不是睡,而是等。

李二狗:话说回来,你们这次申请版号的游戏到底是什么?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呢。

张大驴:(惨笑)是什么呢?这两天我也在想,但总也想不起来。好像有只小虫子在我的脑子里啃,把我的意识都啃完了。我只记得那是很好很好的作品,是我的心血,我的梦想,我这5年来在内地所有冒险的总和。

李二狗:你有考虑过出海吗?

张大驴:我知道这两年人人都在考虑出海。

李二狗:就这么说吧,从大公司到中小型工作室都在往外跑。大家都不傻,国内做不了的生意,国外也能做。

张大驴:我知道出海是条出路,但幷不是所有产品都适合出海。忽然去一个不熟悉的市场,为文化背景不相通的人做东西——我回来干嘛?而且出海这事儿风险太大了,我们工作室又太小了。任何一个决定都会伤筋动骨。

李二狗:好吧,如果一定要在国内发行的话,要不要试试买个号?有些皮包公司手里可能还有?你的游戏改一改,说不定也能套进去。虽然风险不小,而且你们也不一定出得起这钱……算啦,这不靠谱。

张大驴垂着头,不说话。

李二狗:大驴?

张大驴:我累啦。

李二狗:但你总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儿了结了。老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张大驴:什么法子呢?像你说的那样,要么改一改卖给海外市场,要么改一改套进其他版号的空壳里?那我这一路走来图的是什么?如果只是生意,只是活着,那我在香港卖保险也一样能过,我何必上深圳吃这些苦?伤这些心?

李二狗:实在不行,你就回香港去。回香港去不是蛮好的?大不了就是这几年白干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张大驴:狗哥,我只是想讲好一个故事,你明白吗?香港人有香港的故事,内地人也有内地的故事。我在香港的时候,亲眼看到香港人是如何建构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民族叙事的——以文学,以电影,以纪录片,以游戏,以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表达是有力量的,表达是能改变世界的。我很喜欢香港人的故事,但我自己始终都是故事外的人。我的故事在这片土壤上。

李二狗:我知道。

张大驴:我回到内地来,只是想讲好一个故事,属于我们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能被人听到,能获得一些回报,我还可以讲很多很多个故事。

李二狗:我知道。

张大驴:出海是因为我们够好,够强,够厉害,我们高高兴兴地跟世界分享我们的文化。但如今的出海是我们在自己的国家混不下去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这难道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这其中难道会有什么表达和叙事存在?

李二狗:我知道。

张大驴:狗哥,我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最后办成了这样。

李二狗:我知道。

张大驴:狗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没有工作了?

李二狗:(幷不惊讶,淡淡地回答)是。

张大驴:我猜到了。群里这几天在传,有个项目组裁了九成的人,好像就是你那项目。

李二狗:我是2019年换到那个项目组的。还像以前一样,我们递交申请材料上去,有专门的同事来处理。以前都是这样,但这次无论如何都过不了。一审二审三审,反覆改,反覆递材料,又反覆被打回来。

张大驴:再没找新的?

李二狗:都一样。

张大驴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压抑,又掏出手机来看。

张大驴:群里说,上面有人辟谣了,关于二次元和赛博朋克题材的禁令是谣言。

李二狗:蛮好。

张大驴:游戏里的血还是只能是绿色的。但允许人死了以后滋出液体来,哪怕绿色的血也可以。这也算是进步了。

李二狗:蛮好。

张大驴:啊,版号新闻!有个大哥说这个阶段的审批量太大了,所以下一批版号会延迟公布,但最迟年内会有。啊,另一个大哥说,下个月就会有。他们俩吵起来了。

李二狗:蛮好。

张大驴:啥呀,老这么一句!我问你,你相信谁说的?

李二狗:(笑起来)血都是绿色的了,你让我相信谁?

张大驴:(释然)你说得对。都是放屁。

李二狗:都是放屁。

李二狗:你那游戏里有绿色的血吗?

张大驴:(大笑起来,笑得脸都变形了)我忘记了。你别笑我,我是真的忘了!

张大驴:版号来了也没用了,是不是?

李二狗:当然了。

张大驴:那我们在等什么?

第五幕

2022年6月1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科兴科学园的新闻报导。
科兴科学园的新闻报导。

张大驴平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李二狗来了。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和大前天、大大前天一样。李二狗来了也不说话,只是软塌塌地躺在一旁。又翻了个身子,勉强用手臂支撑起脑袋。

李二狗:(轻声地)大驴,你醒了吗?

张大驴:(睁开眼睛)醒着。

李二狗:醒着怎么不起来?

张大驴:起来干嘛?站着也是等,坐着也是等,躺着也是等。

李二狗:你这情绪不太对啊,有点抑郁了。

张大驴:我不知道我最近是怎么了,有一些可怕的念头总是往我脑子里钻。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跟我说,等什么版号?有什么可等的?等到了版号又怎么样?等到版号就会好起来吗?

李二狗:你别听那声音乱讲。该等还是要等。人不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彻底完蛋了。

张大驴:那我彻底完蛋了。哥,你知道吗,刚回到内地那会儿,我的心里满满的,就像那句话说的,想爱,想吃,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心里空空的。就像一颗开心果似的,剥开来,掏了果仁,只剩下烂在地上的两瓣壳。我就是那两瓣壳。

李二狗:我们至少可以说说话。说说话就挺好的。

张大驴:说说话就挺好的,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李二狗:要不你就别等了吧。

张大驴:如果版号来了呢?

李二狗:感谢上天,那我们就都得救啦。

张大驴:其实没有人会得救的,对吧?这里已经烂透了,版号只是这里面最无关紧要的一件烂事。那,我们还等吗?

李二狗:不等了吧。

张大驴:不等了吧,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李二狗:接下来哪儿都能去。

张大驴:哪儿都能去。

他们躺着不动。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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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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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张大驴不就是前几篇的作者么

  2. @madlex 其實表達你所提到的那些題材的遊戲還是有的,比如局外人L’Etranger。 鄙人覺得還是審查制度導致了相關題材的遊戲難以被普羅大眾發現,同時也增加了製作相關遊戲的回收成本的難度(受眾不足)。

  3. 有種致敬等待果陀嘅味道

  4. “日子总能过下去的。没有思想也能凑合着过。”
    反正为了日子却能过下去总是要放弃点什么,就好像血是绿的,就好像2+2=5.

  5. 為大陸有想法的創作人感到沉重的悲傷。一個好的遊戲真的能激起很多快樂與認同感,裡面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格、音樂等都可以傳頌許久。這就是為什麼像Dragon Quest還有Final Fantasy這樣的老遊戲能讓人一直流連忘返。

  6. 其實張所謂“中國人的敘事”應該是什麼?特別是近現代的中國。若果不想落入中共所編造的歷史圈套,那麼中國人自己有無想要表達的內容?即使於海外未經審核的環境之中,似乎並未有中國人做類似的出名作品,譬如文革,大饑荒,六四等等。

  7. 在作者不敢多说的地方,可以理解成是中宣部与版署来回争夺权力,导致18年停了6个月,21年到22又停了9个月么?如果是的话,那真是为了意识形态和权力,可以不顾整个行业的死活。
    咱们中国人是真的能忍,社会组织也是如此的原子化,我们被欺压的抑郁、跳楼,最后也不过是把头埋起来吧,不想那些,就没什么可丧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