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2年张国荣忌日,我们刊出这篇《张国荣离开19年:哥哥之后,19种消失了的香港》;转眼又春末,哥哥又多了一个忌日,我们便请作者为旧文再加上新一种“消失”,即第20种消失。为逢时怀人,亦为“我城”备忘。
20年后,这城比你离开的那年,陷得更深。一切都面目全非,有很多想告诉你,有更多的不忍心透露。
20年了,每次在这天看到你,我们怎能不也想到自己?以至自己的城市?
还记得,你在成为那银河星星般闪耀之前,你在沙田马场出show,因飞出的帽子被观众嫌弃倒飞回来的尴尬;你失落了的金曲奖;第一个演唱会,到多年后宣报退出歌坛;再回来,已是电影、歌声重新出发,阿飞春光、金枝焕发,才有了90年代另一段传奇,不一样的烟火。事过情迁,这些都成了我们同一代人共同成长的印记,同样看到自己。
从一个远还未被重视的反叛小偶像,蜕变成后来的你,我们看到的是由80年代开始到90年代近二十年的披荆斩棘患难与共。当时,成就一个传奇可花时间了。
这和今天明星的出道方式有多大的区别!今时今日,一切都变得浓缩,高速,无距离。在育成的真人骚节目中,伴随被包装出来的生活“真”点滴,年青的艺人于一季节目之后就能极速走红。邻家孩子气质与韩风外型,一点也不属于我们曾经那年代的孤芳自赏。
同样,二十年过去,我们发现,你曾身处的香港电影生态,也再不属于天王巨星了。银幕上大卡士明星比生命更大的光芒,让路给更为贴近生活的写实人物。比起当年你们那种远距离给万人共赏朝拜的日子,今天的电影中,明星更多是化作沉实的演员,呈现日常挣扎求存的小故事。可能的遗憾是,那种巨星的光环不再了,但庆幸创作的火焰重来。新一代人有新一代的故事要说。
然而的确是这样,不同时代的明星各有出处,星途轨迹得和城市进程和应。已非那个走在云端的岁月,在这个平实而充满艰辛的新时代,我们是否错放了旧日的尺度去衡量?
但我愿意相信,你我永属于那种老派的格调,抬头看着星星,只想远远观望,不好接近打扰。终究是时不我与,古老的明星随城市的光芒消失,期盼着新的流星划过。
难道这不也是这片土地吗?明星与城市的命途相似。
那年你离开时,这裹是一个慌乱的城市。全城得知噩耗后,整个城市像忽然默然下来,还未从一场灾劫中清醒,即再跌入另一个更深的郁结中。那场疫情在夏天就结束了,可是关于你的一切久久未能平伏,变成这个城市一道磨不掉的伤痕。
20年后,这城比你离开的那年,陷得更深。一切都面目全非,有很多想告诉你,有更多的不忍心透露。因为觉得,你为这城市带走并保留了那活在我们记忆中,那永远不朽的容颜是对的。它包含这个城市的过往,它的体面、尊严、美丽、灵魂。
可现在我还是要告诉你,20年后的风景。人或者等得及,但时代已转换了。
那永远不朽的容颜是对的。它包含这个城市的过往,它的体面、尊严、美丽、灵魂。
20
现在回想起来,你以其时已经是天王巨星的地位去演出三级片,于现今这个越趋保守及限制越多的社会现状下,该变得那么不可思议。
怀念那种放任,是因为转眼20年间,创作的框条被收窄,不能想像的各种制作到公映限制,甚至是没有原因公布的“禁映”疑团,众多“你自己知道原因的”、“技术原因”,不明不白,渐次成为这里的潜规则。这种电影圈层操作的改变,或者说是一种新形成的默契,反映在电影界中只是一个社会缩影。我们其实是看到整个城市故有运作系统,从政务、司法、教育、议会等的瓦解与重组。那个你最后一眼看到的维多利亚港,港深依然,却一去不返。
以下为2022年3月31日刊出文字——
张国荣离开19年:哥哥之后,19种消失了的香港
1
文华酒店。它在你离开后两年多,就关了好一阵子,装修重开后大家都急不及待去看。楼底略显矮的楼层依然,从干诺道中大门走进去,路线感觉初步如一。黑色的氛围代表了一种老派的庄重。
楼上房间朝北的窗户,还是有对着维多利亚港的绝佳风景,另一面附视旁边的遮打公园。从这望下去,景色一切都像没变,可就是总有种不似往日的感觉。它好像“是”,但实则不然。就是那种说不出变了什么的惘然。
自你去后,每年这个日子,这裹都成了鲜花烛光哀悼的舞台,好多后来才知道及钟情于你的年青人,有增无减的被你的传奇吸引,把这裹变成丰碑。像要为自己的偶像,同时也替这城市及那时代悼念。
2
那一批为数不少的年青人,后来有个名字,叫“后哥迷”,许多甚至是在你离世后才出生。他们从父母一辈钟情的老电影老歌曲中,惊讶于人间竟可以有过这样的一个脸容,比起当今那些永远模糊的流量脸孔,固然是显浅的差别;而更叫珍惜的天大发现,是已逝时代的明星,那份放任自信个人性格,在今天倒模生产式娱乐圈中已然绝种。后哥迷都几乎不能想象,竟然有如此天皇巨星能在电视节目中不羁地抽烟喝酒大谈性事。而转过身,水银灯一经照射,又立即入戏专业得教人崇敬。
3
这刻,疫情的肆虐,比你离开的当年更为惊心动魄。你当然会记得毛毛(毛舜筠),“无双表姐”最近也得花上数个月的时间,等待、中转停留,才等到迂回路线,回到香港。我们那代人,大概从前都没想过,回一趟家可以如此艰难。毛毛大前年凭《黄金花》得了金像奖影后,虽然我们最怀念的,仍然是你们在《家有囍事》中打麻将的一场戏。还有虾叔、琴姐。
文华酒店。楼上房间朝北的窗户,从这望下去,景色一切都像没变,可就是总有种不似往日的感觉。它好像“是”,但实则不然。
4
因为贺岁片都没有了。家裹再没有喜事。
若要票选香港历来最经典贺岁片,《家有囍事》定必在香港人TOP 3之列吧。贺岁片的不复存在,除了因为疫情原因,贺岁时期根本都没戏院开门之外,更重要是:那种贺岁片得以成全的大杂烩,胡闹中见真情的香港式过火疯狂“咁都得”(“巴黎铁塔反转再反转”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如果不是咁都得),尽皆幻灭。
那些你合作惯的导演监制,如果不是像《家有囍事》那位变得无关重要、耻与为伍,就如《金枝玉叶》和《倩女幽魂》那一伙,赶赴另一场盛宴,片继续出产,可心早已远离。
这批创作人留给这城市的灵魂已不多了。
注:咁都得,这样竟然都行?
5
提到电影,也不是没有怀想起你那不曾拍成的导演作品。电影的名字真叫《偷心》?后来也是多种传说,甚至说那是影响到你最后日子情绪的导火线。
2003年过后,几次踏足青岛,走过那些其时失修的欧式老建筑,我就无时无刻不纳闷,那可会是你来青岛选景时曾路过的大宅吗?你是亲身目睹它的破败,从而打碎了对那个泛着老式情怀的悲伤爱情故事的憧憬?后来那位构想中住在楼上的钢琴家怎样了?
原来的完美设想可真是这样吗?宁静、胡军和你。近二十年前,大家都风华正茂啊。你给自己演的钢琴家,新搬到女孩的楼上,每天传出的琴声把她迷惑,后来发现,原来那只是播唱片。今天,有个名字去形容他,叫“渣男”。
两个渣男,你的世界中那一个爱音乐,茨威格的那一个好文字。《偷心》的故事听起来,本质上也是茨维格小说《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中对爱的执迷与错付吧。你或许也是当读到这句时深有同感:
我爱你,与你无关。
贺岁片的不复存在。除了因为疫情原因,那种贺岁片得以成全的大杂烩,胡闹中见真情的香港式过火疯狂“咁都得”,尽皆幻灭。这批创作人留给这城市的灵魂已不多了。
6
你若果是因为看到当时现实中的青岛,跟明信片旧照片中的青岛原来有那么大出入而消沉了;那同样,不知后来人如果只是凭着电影、歌声、照片来认识香港,到有一天又要来拍香港故事的话,他们见到眼下的香港又是否会同样失落?
7
讲到未去一个城市之前,我们先会因为看过关于它的电影而深生幻想,我们那代人,在未去巴黎及看新浪潮电影之前,很多人的巴黎印象,即来自TVB 的《日落巴黎》音乐电视特辑,吴宇森导演。今天看来过时又过多的慢镜头,捕捉那两位大美人儿的不朽。以至很长一段日子裹,男的像你含着烟过马路,女的捧着牛皮纸袋内有baguette在巴黎街头行走,仍被视为是相当有型的举动。
那么多年后,红姑仍是那同代中保持得最美的女明星,不仅在外表,也在姿态。这个年头,谁还敢轻易的亲近旧日的金燕子,那怕曾经一起走过多少路。为何旧知己到最后变不到老友。
然而这个滑落的时代中,不需要诗人去写词,以至在那个更大的市场中可以一夜之间让一个名字消失。林夕在大陆,就是这样被隐没。
8
你们也必定是那种心态思维上熟络,但其实不怎么见面的。当谈到那首《我》的创作过程,林夕不是说过吗?你打电话问他有没看过《假凤虚凰》那部戏,他回你说:“知你啦!I am what I am吖嘛!”实际中,林夕对你说的那句,会否不是“知你啦!”,而是,知你“笼”嘢啦!(知道你那一套)。
林夕可能是曾经好了解那个人,像走进了人家内心,才会写出那样贴心的词。但显然,这种贴心好多时是单向的。但这不阻碍歌词中的普世意义适切性,“灵气大概早被污染,谁为了生活不变”。
然而这个滑落的时代中,歌词创作中似乎不再需要那些象征比喻、跨界文本、渊源考究,不需要诗人去写词,以至在那个更大的市场中可以一夜之间让一个名字消失。林夕在大陆,就是这样被隐没。
离开恐惧远一点,靠近自由近一点,哪怕来日不知是否方长,至少是给到创作人的一点慰藉。这或许是他选择台湾的理由?
9
林夕其实暗暗在词中记过你。《新闻女郎》写“怀念殒落巨星但愿未提到”,可如《信望爱》一样,更多是那代人对2003年的忆记,而至于2019至今,有几多词真可畅所欲言?
10
本来香港也可以,因为它原本一直走在全世界华人社会最前锋。如果它的发展,是那个如一些人憧憬的中国大陆步向文明未来的提早预视,而非现在这变为古老帝国封闭阴影的重蹈覆辙,那它应该就能成为华人地方中最早达至普世进步文明之所,当中固然包括对性向自由,在社会意识接受度及平权法例上的保障。
现在接棒进步文明的变成是台湾,起码在同志平权议题上,都可以合法结婚了。反而香港倒行逆施,过往被认为是进步指标香港骄傲的平机会、廉政公署都变了。议会中的进步声音也被全然赶走,剩下跟普世价值背道而驰的嘈音、偏见和愚昩。你当夜紧握另一位之手和演唱会上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宣言努力,白费了吗?
台湾在同志平权议题上可以合法结婚了,反而香港倒行逆施,过往被认为是进步指标香港骄傲的平机会、廉政公署都变了。议会中的进步声音也被全然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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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在跑马地Alabar门口的牵手。是一时冲动还是有铺排的借势公开?那毫无疑问已成为史册中的照像。一方面是你作为豁出真活的宣言,另一方面,也是媒体跟拍时代的大新闻曝光设定议题模式。那个时候,仍有狗仔队可据秘密跟拍的操作,进行调查探索,公开真相,无论对象是娱乐明星还是政经要人。
今天,那跟拍你的媒体已然消失,媒体能揭露事态真貌的能力存疑。
早几年经过,Alabar仍低调的隐身在一块幕布之后,在7.11旁边。它那仍有卡拉OK点唱机于吧台旁,一唱起歌就全部人都听着的老式风貌,算是种过时的old school做派,永远有种活在另一时空的错乱。
而今夜,没有酒吧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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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惯常的地标。Fusion所在的新宁道,变化可大。Mark哥抹车的新宁广场没有了,举目是对面希慎广场。北角的凤城酒家也没有了,你爱的虾多士不知哪寻。上环济公庙所在太平山街,现在倒漂亮转型为文青街区(而你当年还没出现文青这词)。
今天,那跟拍你的媒体已然消失;而今夜,没有酒吧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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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晶酒店,在2001年曾改名叫州际。好长一段时间,香港人仍习惯不离,叫它Regent,Regent。我们去Regent喝下午茶听来有特别的生活调调。可能真的叫得多,名字真的会回魂。今年,它又真的又变回叫丽晶,Regent。
它的宣传句语像一位城市观察作家或感性文案员会写下的注脚:“一个个的难忘时刻,都值得细细品味,每一个共同的回忆像时间流转一样让人历久弥新,令人怦然心动。”它和周边的半岛酒店,曾经那城市中最具体面与时髦的人儿,都爱聚于此。导演、设计师、模特、明星、作家、买办。
可能因为,在那面最近维多利亚港的大玻璃窗下,看过去港岛,才有种拥有这个城市的错觉,而这些人都得视这城市为自己的舞台。香港历史上的最典型察看角度,化为影像,都是由九龙望过去港岛中环及太平山。丽晶大堂,就是那道观景窗。
14
落地玻璃窗大堂,仍在这裹。王安忆写下她1987年对香港上海的双城联想:
“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丽晶酒店闲坐,正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
她不知道就在几年前,你在这裹重新认识了唐先生。所有的地标都逝去又可能重生,可要算大厦重建了,那回到原地的人,皆再非当年的心境。
曾经那城市中最具体面与时髦的人儿,都爱聚于此。导演、设计师、模特、明星、作家、买办。 可能因为,在那面最近维多利亚港的大玻璃窗下,看过去港岛,才有种拥有这个城市的错觉,而这些人都得视这城市为自己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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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代的人还好吗?
让印象凝固在高峰一刻是明智的,大部分明星皆不能。山口百惠是稀有的一位,她的告别曲,成了你的真正成名歌。她有了孙子,成了奶奶。西城秀树的《追忆の瞳-Lola》你改为《爱慕》,他早几年却离开了。吉川晃司和你差不多同年走红,因同一首歌MONICA,现在还间或看到他演由利麟太郎,已是位白发的侦探叔叔。
那位香港80年代的歌迷争风对手,今天变成一个糟老头。寻找寄情,我们只能寄托于早逝者的身上,至使我们不会被出卖。譬如家驹,譬如你,譬如梅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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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香港80年代的歌迷争风对手,今天变成一个糟老头。更甚的现实是,那批同代人,到今天很多都相当糟糕。不是说生活潦倒,而更多是不辩是非,价值缺失。用“风骨”来分析形容可能远不配,但他们所代表的那种利己精神和自我瞒骗的岁月静好,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
为此,寻找寄情,我们只能寄托于早逝者的身上,至使我们不会被出卖。譬如家驹,譬如你,譬如梅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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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梅姐的电影竟就成了去年的香港票房爆款,当中有你。结论只能是:千万不要出一部你的传记片。可片子中的另一个可能颇引人想象: 你俩互相成全,如果当年是更为相互鼓励,会否就真的可以挨过此关?
当然,没有如果。一位要留住最完美的,一位要永远活于舞台。
“我见证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而野蛮获得最大的胜利;过去似没有过像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道德从如此的精神高度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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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最喜欢人们永远紧记的是哪个你?
椰林中背影离开突变慢镜头走着的阿飞?还是厨房中抱着恋人舞舞舞?抑或那个大漠中自言自语的毒汉?灿烂笑容奔赴镜头的阳光学警?
那些戏中金句,形成了整代人再遥想另一已逝年代的凭借。在地球上的另一角,布宜诺斯艾利斯San Telmo区Estados Unidos 299号的Bar Sur,墙上仍挂着那张红布幕黑白地砖二人跳舞的剧照。在导演终极版本中,有关记忆、拥有与忘记的情感读白,被借阅成对这个地方的叹息。我们都想回到杰仔对江湖险恶从不知情前的单纯日子当年情,一心冲到哥哥面前拥抱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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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茨威格,80年前选择了终结自己的生命,《昨日的世界》是他对文明崩毁的叹息,也像是这个城市的命运侧记:
“与我的愿望相悖,我见证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而野蛮获得最大的胜利;过去似没有过像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道德从如此的精神高度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 我这样说绝非出于高傲,而是饱含着耻辱。”
多谢你,哥哥,保存了一份体面,我们想像那就是文明的微光。
這野蠻的屠宰場上,仍有一絲人性的微光
🤍
Miss u much
Miss you Leslie….
第一部分的「告士打道」是否應為「干諾道中」
謝謝指正,已改!
Miss you much
Miss you forever Leslie
Miss you so much Lesl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