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按自己意愿选出新一届议员。”2021年9月8日,在澳门三组民主派候选人被正式DQ的39天后、距离立法会选举倒数4天前,选管会主席唐晓峰在电台节目中如此呼吁选民。这一句话,在50岁的文化工作者许国明看来,尤其荒谬,“我要选的议员,都被你们DQ了,那我可以怎样选?”他在脸书隔空回应。
9月12日,澳门迎来第七届立法会选举,14个组别争夺14个直选议席,为回归以来最少组别参选的一次,也是近年来争议最烈的一次——只因民主派在选前已经全军覆没。两个月前,选管会公布有六组候选组别因“事实证明”不拥护澳门基本法或特区,被取消参选资格,当中三组民主派名单被一网打尽。此前,网上流传选民投白票或属违法,唐晓峰先澄清投白票不会构成刑事罪行;后来又警告在冷静期间呼吁投白票或弃票等同扰乱选民投票意向,将交予警方处理。
不过,有关警告并未成功拉升选民的投票意欲。选举于晚上9时结束,全日累积约137281名选民投票,投票率约为42.3%,为回归以来最低,比起2017年立法会选举低近15%。当中,白票超过3100张,比起上届急增3倍;废票则约2000张。唐晓峰在选后就投票率低迷一事回应,表示选管会初步认为防疫管控措施,致使身处外地的澳门选民不便回澳,而天气不稳亦影响选民投票意欲。他强调,“其他的都不是主因。”
回望上届2017年选举数据,在近175000张有效选票中,超过三万张票为民主派所得。如今,在2021年烈日下,澳门回到回归前、还没有民主派议员出现的原点,民主派支持者手中选票往哪里去?
端传媒记者访问七名民主派支持者,问及他们对这次选举的看法。面对一场被筛选的选举,有人不投票以彰显制度不公,有人认为投票依然重要,也有人在失去属意的代议士后,对票之所向犹疑不决。甚至有人直言,以后可能不再关心政治。
许国明,50岁,电影导演:“投白票不是放弃”
“既然我又想尽一下公民责任到票站投票,又要听选管会主席的话凭良心投票,在别无选择之下,那唯有投白票吧!”许国明8日在脸书写到,字里行间憋著一口闷气。
这口气他始终咽不下去。自7月9日民主派名单全被DQ的消息公布,许国明一连数天在脸书发表评论,又呼吁支持民主派的朋友联署抗议。两个月后再谈起此事,他仍然意难平,“你(政府)说要公平选举,这些叫公平选举吗?废话!你说激进不行,现在温柔的声音也不行,那你想怎样?”
自主权移交之后,每一届立法会选举许国明都会去投票。上届选举因为觉得议会“需要一些年轻的声音”,他把票投了给当时年仅26岁的苏嘉豪。而这一次,他本想把选票留给老民主派吴国昌的接班人郑明轩,只不过,球员还没上场就被淘汰掉。
对于许国明来说,港澳仅一水之隔,当邻埠政治气氛波谲云诡,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澳门会发生同类事件,“毕竟在澳门,甚至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当局以防疫为由禁止游行集会举行,但另一边厢却默许建制派举办造势大会、大型商场如常开幕。
只不过更奇怪的事始终都发生了。面对选管会说民主派不拥护澳门基本法或特区,许国明感到诧异:“民主派他们的表现是很效忠澳门特区,他们是很爱澳门的”,“不然建制派天天(支持)掘路就很效忠?”对于当局及终审法院的判决,他不明所以。至于余下还能被选的,已经没有许国明属意的人了。
“要我在一堆烂橙中选一个没有这么烂的,我不如投白票好了。”然而有人认为,投白票则等同放弃了自己仅拥有的公民权利,反问至此,许国明语气突然更加坚定,“投白票不是等于放弃啊!”他解释,投白票是借助自己的一票表示抗议、表示对DQ严重不满的一种方式。
“反正今时今日,你不让我们上街抗议,又会用防疫的借口说不可上街、不可聚会、聚集,我就用一个不聚集的方式以示抗议。”许国明说。
李珈瑾,26岁,被DQ候选人:“这个澳门不能再玩下去,要完了”
在DQ消息公布之后,“学社前进”名单第四候选人李珈瑾回到学社商讨后续应对程序。到了晚上坐巴士回家时,停滞空气中,他觉得心头被大石压得紧紧,有著一种讲不出的伤心、“为澳门感到很伤心”。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澳门不能再玩下去,要完了”。
2014年,李珈瑾还只是中学生,苏嘉豪就在大学毕业之后来到了他的中学任教。之后苏嘉豪同年带领的“反离补”运动,就让李珈瑾打开了眼睛,“第一次认识到在澳门比较敢讲话的人”。
2017年,李珈瑾首次投票就投给了苏嘉豪,因为觉得学社是自己的一个希望。没料到四年后,自己竟然能一起参选,成为一部份澳门人的希望。他感觉责任变得沉重,因为他很清楚在做的事,“非为自己而做、为金钱,而是整个澳门的事”。
“但突然DQ,一下子打你入谷底。”之前听人们说政治高压,李珈瑾都不是太能切身感受到,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暸。突然之间 ,他发现除了按程序就判决上诉以外,好像已经没有事可以做了。
“你明明不想平平无奇,不想每天想著如何挣多点钱、吃什么好东西……你想用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时间和其他人一起推动城市进步,但突然DQ,被迫你要做返平凡的人。”年轻人欲在澳门从政,参与公共事务途径一向很少,没有像香港区议会般的踏脚石,唯一能赚取议价能力的就是进入立法会。此刻民主派全被取消参选资格,连这个唯一途径都没有了。
纵然无力感重,然而李珈瑾仍然想用一张选票,去彰显这种不满。
对于曾经的政治想像,对未来的一个梦,他已经放下了,他想自私一点,“考虑自己多一点”,也许找份安稳工作。至于日后会否再参与公共事务,“已经没有再考虑了”。
“你想玩、想参与,人家都不让你参与……大家都抵挡不到这种失败。”
陈永汉,67岁,资深摄影记者:“民主、直选不用想了啦,澳门不能再做什么了”
自1984年何思谦以本地华人身份参选立法会以来,陈永汉每一次都必定会抽空去投票,支持民主派。但这次选举前夕,他到了珠海玩,对选举也不怎么紧张。第二天下午他回到澳门,传短讯给记者说,自己没有去投票:“无声抗议(微笑)”。
“就像自助餐一样,你选好给我,就有些生气;我不喜欢吃,就有点不想去投票。”陈永汉相当无奈。
八九民运之后,吴国昌以鲜明的民主旗帜进入议会,一改当年以土生葡人和亲北京人士垄断的议会文化,于社会间引发一阵旋风。据陈永汉观察,面对新进来的压力,当时的传统社团渐渐成了“民生派”,靠厚实的资源做群众连结;无政治顾虑、不受资金制肘的民主派尽管人数只有两个,“(提出的)议案都被否决”,但他们的存在始终能够监督政府,“让政府和官员不会这么放肆”。
时势变幻,政府眼见已经不再“怕”民主派了。民主派从以前促进管治的鞭策者,到被指控为勾结外国势力的不拥护国家者,陈永汉感到十分意外。“他们只是监察政治施政多些声音而已,这样都接受不到?”“官员啊……”陈永汉差点骂脏话,但下一秒又把话吞回去,“他们去外国考察交流就不算勾结外国势力了吗?”
时代的巨轮正转动,人人在问澳门是变了吗?陈永汉觉得,是的。他忆起以前的选举竞争相当激烈,甚至连民主派本身也有数组参选,尽管只有一票,自己一定会去投,而现在,“真的想躺平了。”他苦笑。
陈永汉知道,民主派的没落更是因为大环境嬗变——“上面”收紧自由了,港澳都难免陷入类似情况。但他还是捺不住感到失望。坚持了37年的习惯如今放弃,陈永汉原本还在很挣扎,不过“我想它投票率低,让政府知衰就对了。”
至于未来,当选的人入去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已经没有太多想像。“最好监督政府啦,只好做民生的事啰。”那是否不能再讲民主了?“民主不能再讲了啦,大陆收紧了,想讲都不能再讲了。”他说。
十多年前,陈永汉曾对澳门充望希望,看到澳门“一直向好的方向发展”、看到民主之路开始有点进程。但随著中国领导人更替,外围环境变幻不断,现在只看得见绝望。他语气冷淡了下来,“民主、直选不用想了啦,(澳门人)不能再做什么了。”
“做返普通百姓啰,不然怎样呢?”
唐先生,40岁,文职:“有时间就投,没有mood就不投了”
唐先生在选举前一天改变了主意。
他告诉记者打算票投立场较接近民主派、土生葡人和公务员代表的高天赐,想著他过去政绩也还不赖,既然民主派没有了,起码为议会留下一道尖锐声音。选举当日,他和太太吃过早餐,就会一起前往投票——他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但在选战前夕,唐先生说:“突然之间不想投了”,“真的没有mood(心情)”。他还是生出了闷气。
唐先生的投票资历并不算深,甚至一度觉得选举无用而不投票。他解释,这一切都源于对政府的不信任,也认为进入议会的少数民主派根本无法撼动政局。但眼见2013年后,“保皇党派”开始变多了,觉得“不投不行了”。
只是到了现在,那种“非必要去投票不可”的感觉再次消失。“想投的都被DQ了……(选举)没有意思的”,“投谁都没有用”。
在他眼中,澳门民主派议员虽少,难以撬动盘根错节的政治格局,但作为选民,为他们保住位置,是至少希望他们能继续帮市民发声。但当他们全然被消失,政治筛选当前,唐先生对日后进去议会厅堂的议员不再关心,因为“没有意思了”。于是,投票作为公民义务和权利,他觉得也不再那么重要,“有时间就投,没有什么mood就不投算了。”
不过,关于这城的未来,作为普通澳门人还可以做些什么吗?“没有了,你还想做到什么?整个政府议会已经死亡。”
李太,57岁,赌场荷官:“这次选举完全没有气氛”
李太并不是民主派的铁票。此前她投过三届选举,票先后投下给老民主派吴国昌,自己老板、代表建制商界的梁安琪;至于对上一届选举,她投了给建制社团代表施家伦。
她不怕花时间,不断用四年的时间去验收一个人、一个团队。但每每选举让她苦恼的是,人人“政纲都说好好听好漂亮”,结果“做出来时会有出入”。四年再过去,李太看见年轻人苏嘉豪在议会勇于发声,也不乏力地监督政府花费公帑,这一次,她想要投给他试看看。
然而,政府把机会没收了。政治筛选引发社会的懑怒无处释放,人人失语,转移对选举冷淡看待。这段日子,李太觉得选举造势完全没有气氛,甚至在上班时跟同事讨论,很多人都不知自己要投哪一组;有同事说不会不去,“投废票,让政府知道很多市民对其行为不满。”
投还是不投,李太还是很挣扎,自己也曾经忍不住搁下怒言,觉得政府不如干脆把立法会给取消,不要浪费公帑,“反正市民讲的政府都不会接纳啦、不需要民意啦,还选什么,选出来就只是‘做’(戏)。”有人说,政治就是一场戏,要不要配合则全端看观众。
访问是选举前夕,当天李太下班以后,突然向记者肯定自己“一定投票”。因为她还是觉得,自己不愿当袖手旁观的观众。
Anna,29岁,自由工作者:“政治(制度)烂了,但不要忘记还有公民权”
“我是一定会去投票、必须、有票不投才傻!”经过数星期的反复思考与沉淀,Anna 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对此次选举的立场。
四年前的选举,共有24个组别竞选,为历届最多。当年经历天鸽风灾后,大量新面孔涌现,当中苏嘉豪以最年轻议员之态进入议会。在 Anna 眼中,他的出现确实有给僵固的议会带来活力,所以她今届打算投给郑明轩,再让“多一些后生仔进去”。特别这一年,打著鲜明民主派旗帜的组别也开始变多,Anna 一开始很兴奋,但DQ事情突然发生,一种被抛上天然后一下子急坠至谷底的感觉来袭,“很突然,没有人会想过这样(DQ议员)也行。”
之后的日子,Anna 曾经“灰(失落)到不想投票”,后来又觉得自己余下还能做的,就只有“不正中当权者下怀”,她反复地说。
“中共才不会理你对不对抗,这么多年这多事还看不透澈?”“既然未来充满未知,那不如赌一局。”她重头细读余下14个组别的政纲。从文宣字体设计大小不一,到看看哪些组没有提到“大湾区”和“爱国教育”,她都像挑虾肠一样仔细看,也会在纸上留下笔记。
一份政纲,足以窥视未来四年的社会改变。当中,有一候选组别提到要发展快车,便利澳门市民到湾区合作,“快车去大湾区,惊唔惊?”她语气惊恐地反问,“我90后,要我们这么快去拥抱祖国的情怀,是一件很抗拒的事来的。”
唯当中有一组的政纲有提到未来四年,将“保障居民言论自由,循序渐进推动政制发展”。这让 Anna 感到“超级意外”。在红线处处的政治环境中,她觉还可以写得出争取政改和自由二字,“其实已经不容易”,“起码不会叫大家搬去大湾区先啦屌”。
自DQ事件发生以后,社会杯葛选举的声音四起,整体选情低迷,一众传统建制派选团早早不断在脸书版面、微信上打出“告急”牌。面对社会泛起的一片白票主义,Anna 觉得不敢苟同,“你在民主制度投白票才有用啊!人家会尊重你人民的想法。但现在(局面)是这样,你何必浪费呢?”
“政治(制度)烂了;但不要忘记还有公民权。”Anna 深明像此般赤祼的政治干预,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更大胆假设不用数年,很快连票也没得投了,“其实都好绝望。”只不过,“我不会为一时之气去牺牲公民权,一切得来不易,不想加速瓦解。它(当权者)正正想我地咁做,所以我不会。”
方同学,21岁,首投族 :“如果我去投票,就承认了制度合理”
和 Anna 一样,作为首投族的方同学同样认为,投白票的行为本身是基于投票者“最少信任制度”,在制度内表示抗议才有意义。但不一样的是,这次选举,方同学明言不会去投票,“如果我去投票,是否就承认了制度是合理呢?”
8年前,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方同学跟著父母来到了澳门。他记得在来之前,曾有朋友善意告诉他不要去中国,又说港澳都是中国的一部份,“两地都没有什么希望了”。他带这个疏离印象来到了这里,不把这里当成“家”。
2019年香港发生的一场运动,连带引发澳门当局收紧社运自由空间的举动,使他开始转了念,慢慢关心两地政治。当中,苏嘉豪在监督政治体系、跟进市民求助方面尤其积极进取,所以澳门选举的首票,他早就决定要投给苏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投票。2020年,当年同样是首投族的他特意飞回台湾投票。当时社会人头涌动的气氛,让他觉得投票是很重要的民主行为,而用投票的方法支持自己属意的政治人物,“是很平常的事”、“像呼吸一样”。没料到一年后,澳门就出现DQ事件。
如今,8年前朋友的话像极了警世预言。讽刺的事一一见尽,方同学自言已不想去以任何方式参与这个“虚伪的选举”,也令自己更加去反思“一国两制”的方案。不过亦正因此,他对澳门理解更多——在艰难的时代,他看到民主派众人、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普通人,不遗余力力地为自己的家作贡献。他自省,作为新移民,也需要为脚下的地方出力。
虽然自己对制度已经不再抱有幻想、不能改变制度,就最少去反抗和不让制度去改变自己。“做作为公民可以做的任何事:在社交媒体宣传自己主张、参加一些政治社团……”他认为,澳门人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做得多少是一方面,但你想不想去做,是另一个问题。”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唐先生为化名。
沒有選擇的選舉,勝出又有代表性嗎?
惋惜啊
在選票上自己寫「蘇嘉豪」並印上剔號,拍照放上fb。
(以上行為可能違法)
這一篇講的都是熟人(或是說熟悉的立場和選擇),而這種情緒自夏天尚未結束時便開始蔓延,反而很好奇,是否有去投票的年輕人?投給了誰?問過身邊的本地朋友都覺得不關心政治,不想去投,這麼一看投白票的是少數,去投票的也是少數了。
就DQ这一点来说,港澳立法会选举越来越像大陆农村“基层选举”了,真是好气好笑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