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管遽尔过世(5月1日),我们又丧失一位崛起于1960年代的重要诗人。年轻时因为迷上超现实写作,他加入“创世纪诗社”,但却不在痖弦、洛夫、张默的“铁三角”当中。诗人管管,佳作不断,却我行我素,难以定位,让人还以为是游戏文章,忽略了他天马行空的诗艺。
管管看来不是低调的人。他是人来疯,抄起一首诗来就能念能演能唱,跟他七十岁得来的小儿一样生龙活虎。他的彩墨画大胆放肆、童趣突梯,跟他的诗一样夺人眼目。山东大个,声如洪钟,喜形于色,没见过他怒的时候。
童趣对待创伤经验
他的诗,口语、直率、不拘一格,看来任性而为,没什么美学规范。即使妙趣处处,却又似无心经营,仿佛在胡说八道与异想天开之际,偶然得之,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于诗,尤其于自己的诗,他又非常低调,极端自谦。人家谈什么主义、争什么名位,都与他无干。他满口只有谁谁谁的诗好,从来不说自己怎么样。这跟许多同辈──甚至晚辈──形成绝大反差。2007年我拍《穿墙人》电影,邀商禽客串一角。见了演戏爱戏成痴的管管,我赧赧解释:“你演的戏多了,商公一部都没演过,我帮他留个纪念。”他连连称是,还赞扬我干得好。
他演的戏真的多,从王菊金《六朝怪谈》(还参与编剧)、赖声川《暗恋桃花源》、虞戡平《孽子》,到张作骥《暑假作业》,还有好些舞台剧、电视剧。任何场合,若有机会念诗,一开口很难叫他停下来,短诗可以念成长诗,长诗可以演成一出戏,即兴发挥,凤舞龙飞。他年纪比我父亲还大,我却常觉得他比我儿子还顽皮。
或许正由于这种游戏人间加上过度谦让,令人容易错待他的诗。虽然他在堪称标竿性的洪范书店出过《管管诗选》,在尔雅的【世纪诗选】系列也占有一席之地。但他的诗,口语、直率、不拘一格,看来任性而为,没什么美学规范。即使妙趣处处,却又似无心经营,仿佛在胡说八道与异想天开之际,偶然得之,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诗人黄粱的《百年新诗》却高度评价管管:“以谐谑语调将脱俗想像和意识潜流加以揉合,构造出立足于现实又超脱现实框架的诗歌空间。”并特别标举他诗中的人性意义:“‘人性意义’是诗的‘意义探索’诸环之一,可惜常被诗的‘现实意义’探索混淆淹没,人性意义在汉语诗史中常被拘限成狭窄面目,此和‘诗言志’的核心宗旨有关,⋯⋯人性真实的声音往往保存在民间文学,如乐府诗与民歌,却被主流文化贬抑到边缘。”杨小滨也曾以“超现实美学”与“狂欢风格”的杂糅来理解管管,并敏锐地指出:“他诗中的童趣与游戏精神也必须理解为对创伤经验及其符号化努力之间的永恒辩证。”
管管(1929-2021),原名管运龙,生于山东青岛,台湾重要现代诗人。十七岁时被国民革命军于战乱中抓伕,强迫入伍。1949年,跟随国民政府至台湾,曾任左营军中电台记者、花莲军中电台节目主任。因喜爱超现实诗歌手法,加入“创世纪”诗杂志社并担任社长,这是台湾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现代诗歌文学团体,曾于1960年代成为台湾诗坛超现实主义的集聚地。此外,他也曾合作主编《水星诗刊》。著有诗集《荒芜之脸》、《管管诗选》、《管管.世纪诗选》、《脑袋开花》等。诗人以外,管管还是散文家、画家、诗朗诵表演者、装置艺术家、景观设计家、表演艺术家、编剧家、演员,曾出演电影电视三十多部。
非超现实无以抒怀
但他的独门绝活,却是以家乡粗口笑骂大街,尤其对历来皇帝、英雄、枭雄大加挞伐,自然和学院诗教大相迳庭。他肆意挥洒的活泼语言,为台湾现代诗凭添无限风情,也为戒严年代的苦闷深渊,开启一扇天窗。
──“创伤经验”何来?一如他同代的军中诗人,管管在少年时就被国民军抓伕,离乡背井来到台湾,又半生军旅,言论格外不自由,非超现实无以抒怀。当同辈的苦闷诗人在写〈石室之死亡〉、在写〈逃亡的天空〉、在写〈深渊〉,而管管呢?一开始他写:
吾把春夏秋冬都收拾放在火盆里烧了。烧一张。吾哭一声。哭一声。吾烧一张。
——〈过客〉1960
到后来,他写:
一群放了学的小学生
是一群在草原上玩耍的小马儿
我在那群小马儿里找到了一顶
我失落了好久的帽子!
——〈小学生〉2006
语调更轻快,意境却愈发动人。哭声消歇了,得以展现更深远的乡愁。而他的〈手电筒〉,我以为堪比〈一代人〉:
没有月亮的时候
我会拿手电筒不停地给黑暗打洞
妈妈说那是给黑暗装眼睛
管管与顾城最大的不同,是多了妈妈,于是多了温暖,多了回忆,那可能正是对抗黑暗的人性力量。我以为管管的诗最可贵的地方,便在于这种“身教”而非“言教”。同时,他也写出了纯对话体的〈荷〉(可以说是一首讽刺开发的环保诗),诉说孤独的名篇〈空原上之小树呀〉,以及与痖弦、商禽互通声气的〈老鼠表弟〉。
超现实的意象经营,管管一点就通,但他的独门绝活,却是以家乡粗口笑骂大街,尤其对历来皇帝、英雄、枭雄大加挞伐,自然和学院诗教大相迳庭。比如〈说一部《秋冬收脂后无疤无节上等梨木乾隆版木刻大藏经》的闲话〉中,他质问得畅快淋漓:
七万九千三十六块版,不知杀了几千棵无疤无节的梨树?那几年梨价一定暴涨,很多人吃不到梨,不知万岁爷有没有梨吃?⋯⋯
这经不知度了多少人?多少盗?多少贼?多少贪嗔痴顽?这经不知度了多少僧?多少道?多少渔樵耕读?⋯⋯
不过这些梨树若不刻成大藏经铁定活不了四百年,早晚也会被“红枪会”、“大刀会”、“太平天国洪秀全”、“八国联军”、“义和团”给烧完!四百五十位刻版高手也会饿饭,一百三十一位高僧也不能打发了青灯黄卷无聊的时间!⋯⋯
“如今祇见会杀人的昏君。未闻杀了人来刻大藏的皇帝。”“黄鼠狼生耗子,一袋不如一袋!”
这就是管管。他的一颗童心,他肆意挥洒的活泼语言,为台湾现代诗凭添无限风情,也为戒严年代的苦闷深渊,开启一扇天窗,让我们呼吸到源源不绝的新鲜空气。但对情人,管管又释放出无比温柔的一面。他写爱情的美与痛,形容“爱恋中的伊是一柄春光灿烂的小刀”,精准犀利:
吾那一枚枚的脸被伊那一柄柄春光灿烂的小刀
割著!
割著!
写情欲,则更如《聊斋》升级版,哪像写诗,根本乡野奇谈,诗意却毫不褪色:
〈虎头〉
伊把头取下来放在吾的书桌上说:“让吾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陪你说话,吾要去办事!”说罢就不见了,说至迟上灯时便返。
谁会想到竟被一只猛虎从窗口跳进来,把头抢去!
怎么办!等晚上她回来,吾怎么还她的头!
谁知她的头不但没丢,她把老虎的也给带了回来!
她把老虎的头放进一只书箱里锁起来说道:“看这个坏蛋老虎,怎么来偷牠的头?等会老虎来不要动,只管蒙头睡觉就好!”
老虎在窗外要头,整整要了一夜!
现实批判与超现实狂想,从这几首诗里可窥端倪。冷战的年代,孤绝的年代,林亨泰写“防风林的/外边 还有/防风林”;商禽写被囚禁者以手伐树做门,自进自出,求精神解脱;而管管却写出:
不必去推倒那面墙
跳过去
就是原野了
比起许多擅长自我经营的诗人,他的保鲜度却高得多。我常想,是什么样强大的生命力,可以让他如此热烈如梵谷、温柔如杨唤、愉悦如莫札特、潇洒如李白?
这不可思议的天真、乐观、任性,或许就是管管最吸引人的地方。管管的诗文,完全是人格的体现,并展现了灵活变动的自由精神──证明现代诗不必然是压抑的,也可以原野驰骋。虽然管管不拘章法,往往挟泥沙俱下,但比起许多擅长自我经营的诗人,他的保鲜度却高得多,随时可以唤起你我的初心。我常想,是什么样强大的生命力,可以让他如此热烈如梵谷、温柔如杨唤、愉悦如莫札特、潇洒如李白?
我在1990年代初期接编《现代诗复刊号》,那时“现代诗社”除了老将梅新、林泠、郑愁予等人之外,竟然还有“创世纪”诗社的商禽与管管。他们不甩同仁集社的潜规则,大剌剌自由跨社,除了文学理念的共聚磁场,还有对新人的支持。我当时在诚品尝试策画的“现代诗嘉年华”,邀集小剧场同好一起搬演诗的文本,他们两位也热情参演。商禽的内敛与管管的放达,同样让我深刻感念。
商禽久病谢世,管管则和我父亲一样,跌倒昏迷后(其实应该是因昏迷而跌倒),迅速离去。这个永远精神昂扬的汉子,没有人会觉得他已经92岁,真真令人措手不及,却也庆幸他可以轻松得到解脱。如他曾在〈管管自述〉中宣告的:“早早离开这个越来越脏的地球,去外星老家/两岸猿声啼不尽,飞碟已过万重山了”。管管和商禽都选择了以“宇宙”做为籍贯,但他们都给台湾的黑暗年代,装上许多闪烁的眼睛。因祸得福的,或许是读者,我们可以借此重新开始阅读这位灿烂的诗人。
作者简介:鸿鸿,台湾诗人、导演与艺术家,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电影系专任助理教授。曾与杨德昌等人合著电影剧本《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并参与演出,其电影曾获南特影展最佳导演奖、芝加哥影展费比西奖(影评人奖),多次担任金钟奖、金马奖、费比西奖评审团委员。原文标题为《管管其诗其人:跳过去就是原野》,现标题为编辑所拟。
謝謝動人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