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时间2020年12月31日的晚上11时,布鲁塞尔有时差,已是新年午夜,英国终于与欧盟达成了脱欧协议。距离2016年6月的脱欧公投已经过去了将近5年,脱欧终于变成了事实。当时公投,一张选票上,不过是脱欧与否,一个问题、两个选项;到了这一本脱欧协议,整整1246页,细化到了各行各业的纠葛。显而易见,无论是一个脱欧与否的单选题,还是耗尽心力达成数千页的细项,都不是英国与欧盟往来的结点——这份协议要永久具有效力,欧洲议会必须要在4月30日之前做出批准,而议会尚未确定签署的日期。
与此同时,诸多争端已经开始。布鲁塞尔与英国就COVID-19疫苗供应之争,关系日趋紧张;3月15日,欧盟对英国发起诉讼,称后者单方面试图延长对北爱尔兰食品进口的脱欧宽限期,欧盟指英国违反了脱欧协议中的北爱尔兰协议,挑动北爱和平协议的神经;3月19日,布鲁塞尔就直布罗陀的税收减免问题在欧洲法院起诉英国⋯⋯即便有著繁文缛节,一切,仍未“完善”。
新的关系会经由怎样的颠簸才能再建立?当时用手中一票改写脱欧未来的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又会怎样受其影响?端传媒采访了英国从农业、渔业到音乐业的业内人士,脱欧协议谈判过程,他们都紧紧追随细项,每个人经营虽微,可他们的利益权衡,也都被复杂的政治谈判所影响到。
渔业:“不公”配额下的协议焦点
布里克瑟姆(Brixham)是英国西南面的一个海岸小镇,过千年来渔民都在此作业,在18世纪尤其兴盛,还是拖网深海捕渔的发源地。今天,布里克瑟姆的人口接近两万,大部份居民仍以捕鱼和相关行业维生。2016年的脱欧公投中,63%的居民支持脱欧,比全国平均高11%。
英国渔民早便开始反对英国加入前为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欧盟。波特斯(Jim Portus)是英国西南渔业协会的总监,他说:“30年前第一天上班,我便组织了渔船,到伦敦泰晤士河示威,抗议欧盟共同渔业政策。”
欧盟共同渔业政策于1970年推出,开放了欧盟各成员国的海域,并为各种渔类设下配额和对捕渔统一规管,彻底改变欧洲的捕渔格局。以当中鳕鱼的配额为例,英国渔民在英伦海峡只获9%配额,法国却有84%配额,令他们大感不公。
对于渔民多年来对欧盟共同渔业政策的不满,渔业协会代表波特斯解释:“除了渔获配额不公,英国对本地渔民的规管亦较欧盟严格,却不能规管在英国水域捕鱼的欧盟渔民。早在90年代,英国已禁止以拖网方式捕捉鲈鱼,其他英国水域的欧盟渔船却不受限制。”
波特斯的办公室不大,挂满了渔船的照片:“我多年来的责任就是穿梭布鲁塞尔,游说充满官僚主义的各欧盟机构,为渔民争取应得的捕鱼配额和合理的规管措施,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这个困扰业界数十年的渔获配额问题,亦令英国行内主流意见逐渐认为,脱欧才能真正摆脱共同渔业政策的掣肘。
“这正正是欧盟的‘独裁’。”布里克瑟姆渔民夏普(Mike Sharp)多年来在英国西南部捕鱼,说“每当渔获超额我便要把鱼掉回海里,但就在一旁的法国渔民却还可以继续捕鱼,这都是我们英国的海域,他们却可捕捉更多渔获。”2016年,夏普跟随脱欧团队“Fishing for Leave”的船队到伦敦泰晤士河,与时任英国独立党领袖法拉奇(Nigel Farage)呼吁民众支持脱欧。夏普记得:“那天示威吸引来自英国各地的渔船参与,那种团结一致的感觉实在很难忘。”
捕渔业占英国国民生产总值少于1%,却在脱欧谈判成为焦点,更是协议能否达成的重要关卡。英国渔业出口高度依赖欧盟市场,没有捕鱼全权成了脱欧派“Take Back Control”的主要政治宣传。同时,不少法国和荷兰渔民依赖英国海域为生,也威胁向英国海鲜增加关税,令渔业成为双方筹码。
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考验双方谈判员,最终欧盟同意利用五年“调整期”分阶段把25%英国海域的欧盟捕鱼配额向英国归还,并继续让英国海鲜无关税进口欧盟市场,五年后再商讨如何处理其他配额。据英国政府估计,英国将在2026年后每年额外获得价值一亿四千万镑的配额,比现有配额高17%。
可是,这个结果并没有让英国的渔民们满意。渔民夏普这数年来对脱欧抱有希望,唯这份脱欧协议,令他大为失望,觉得不足够:“约翰逊在2019年大选期间来到布里克瑟姆,向我们保证英国能够再次成为独立的海洋国,夺回所有欧盟在英国海域的捕鱼配额,农业大臣George ‘Useless’ (Eustice) 又说我们不用担心⋯⋯但是,这些政治家再次出卖我们了。”
不过,捕捉墨鱼的渔民欧文(Sean Irvine)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一向都十分务实,我不同意所有欧盟共同渔业政策,但从来没有感到这项政策令我的业务受到阻碍,使我支持脱欧。”在采访中,欧文多次强调,他尊重投票结果,明白其他渔民支持脱欧是希望有更好的捕鱼机会,但是“事实上,捕鱼业并不在挣扎中,布里克瑟姆的渔船和鱼类加工场过去数十年都在增长。”欧文说:“相反,鱼类批发市场却因脱欧向我们增收了1.5%的行政费。”
“我仍然对英国脱欧感到十分高兴。”夏普说,“我们的捕渔权有所增加,所以即使短期内经历少许困难,业界的前景比六年前好。”
波特斯多次因脱欧协议迟迟未能达成而自愿延迟退休:“现在英国从布鲁塞尔重夺制定渔业政策的权力,更需向英国各党派议员游说,迫使欧盟进一步交出属于英国海域的余下捕渔权。”脱欧协议预留了渔业政策再作商议的空间,没有在这个争议上画上句号,英国与欧盟的角力在短期内也不会终结。
音乐业:求一个免签特权,可以吗?
脱欧令英国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及摇滚音乐界团结起来,“合奏”了一场抗争曲。抗争的要求很现实:争取免签待遇。脱欧前,这些音乐人可以自由出入欧盟国家;脱欧后,他们失去了流动的优势,巡回演出梦碎。不少音乐人,包括被喻为近代最知名的指挥家、伦敦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赛门拉图(Sir Simon Rattle),就决定要离开英国,回流德国发展。
失去免签待遇,接踵以来是繁复的附属问题:工作许可证费用及乐器过关文件。以往乐团运送多件乐器到欧盟以外地方演出,须申请费用约360英镑的海关“暂许进口证”,然乐器涉濒危物种成份(例如象牙钢琴)更需的申请“乐器证书”。如今,业界到欧盟国演出,就需要按情况申请文件。不仅如此,他们亦须向不同欧盟国办签证,各国费用及容许逗留时间不一,如到西班牙作少于5天的演出,就要付189至232英镑申请工作许可证;如到法国、西班牙、德国等地巡回演出,所支付费用或会多出几倍。
面对额外处理文件时间及签证费用,2020年12月底,英国音乐界史无前例发起签名联署,要求英国政府向音乐工作者发放免费工作许可证到欧洲27个国家巡回表演,不足两个月,已有逾28万人签署,迫使英国议会在2月8日开会辩论。联署中就有著名爵士笛子手Paul Cheneour,他说:“音乐家把人与人之间拉近,分享其才华,并建立充满活力的社区,所以必须允许我们在欧盟及其他地区进行演出”。
现年68岁的 Cheneour 在爵士音乐界享负盛名,更被冠为前100名优秀爵士笛子手,作品包括艾美奖最佳电影“Six Happiness”及Evening Standard British Film Awards得奖电影“Hideous Kinky”。在英国土生土长的他,把社交媒体头像改为了“Still an European”(仍是欧洲人)。他形容自己生于音乐黄金年代,由19岁开始接触笛子,1998年他就与德国音乐家Achim Fischer合作推出唱片《Between Silence》。他回忆道:“当年,我们一起到德国在千人面前演奏,感受到观众最真挚的反应,脱欧令双方难以合作,如今或不可能再重现旧日光辉。”
英国音乐产业每年贡献逾58亿英镑经济收益,如今受2019冠状病毒疫情及脱欧双重夹击下,音乐界变得一片死寂。Encore Musicians的调查更指,有76%英国音乐工作者表示,不会再到欧洲表演。英国管弦乐团组织(Association of British Orchestras)董事彭伯顿(Mark Pemberton)对端传媒说,英国管弦乐团不如欧洲及亚洲等地区,有庞大政府资助,主要靠票房收益及海外巡回演出生存;单是管弦乐团,有1400多万英镑收入来自海外演出。而且,目前行业内有8%人才来自欧盟国家,有些乐团比例更高达三成,他认为,未来脱欧后未能聘请海外人才,英国政府需增拨资源培训本地音乐人才。
英国乐队“Salt the Snail”的低音结他手伊尔丁(George Yelding)说:“我们从前只接受有关唱片宣传访问,从来未曾想过今天受访会与政治有关,原来,政治可影响音乐界那么深远。”乐队主唱哈德森(Krystian Hudson)同时亦是唱片公司“Society of Loser”的创办人,两人一起接受端传媒采访时,细说当年成立唱片公司,就是希望聚集英国中北部的摇滚乐队,将其歌曲推广至欧洲国家。
“Society of Loser”旗下有11个独立乐队,哈德森提到,以往举办音乐会,以及发行唱片到20个英国以外国家,收入可达5000英镑,但脱欧后英国所征收的VAT(增值税)及附加税,估计费用已达全年收入。哈德森叹道:“除非我们可在地上捡到钱,否则现在我们不可能生存到”。至于举办网上音乐会,会否成为脱欧及疫情后的新出路?伊尔丁及哈德森均指,网上失去互动,且音质参差,淡化音乐本身盛载的情感。
音乐界“抗争曲”仍然在奏,2021年1月底,有逾100名超级巨星譬如如Ed Sheeran、皇后乐团(Queen)的吉他手Brian May及摇滚名人Sir Elton John在《泰晤士报》发出公开信对英国政府表示极度遗憾,重申失去自由流动“将推业界到悬崖边”。
不过,英国政府坚称欧盟单方面拒绝协调,包括拒绝英方有关“音乐界30日免签证”的建议,欧盟方面则反驳是英政府拒绝欧盟于2020年3月提出90日免签安排。双方互相指斥下,英国当局最新在3月中于国会强调将与各欧盟国进行“双边谈判”,还望争取“出口办事处”处理业界到欧盟国演出问题,但这距离统一欧盟国免签待遇似乎仍有一段距离。
农业:拿回了掌控,还是丢掉了蛋糕?
威尔斯以牧羊业闻名,超过一千个家庭农场,遍布南部的山谷。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以来,安东尼(Jacob Anthony)的家族就都在威尔斯布里真德市(Brigend)附近的一个农场牧羊。这位26岁的农夫以很重的威尔斯口音,自豪地说:“我是这个农场的第五代,自我学会说话和走路,我便希望跟随我的家庭在这里牧羊。”依赖威尔斯的大片郊野,牧羊的农夫特别关心大自然的可持续性:“饲养威尔斯羊是一种乡野生活态度,对威尔斯文化的一种承传。”
他说:“我支持脱欧,也是为了这个行业的未来。”
布里真德是一个传统工农业小镇,也是工党重镇,脱欧公投改变了这里的政治生态。脱欧公投中,居民以55%支持脱欧,在2019年的大选中,这里还选出1983年来的第一位保守党议员。这个结果与英国其他地区相似,但这里的选民对欧盟共同农业政策,尤其关心。
欧洲各国农业多年来依赖政府津贴以稳定农业价格和提供粮食需求保障。欧洲共同农业政策在1962年推出,统一各成员国的津贴政策,并由布鲁塞尔统一决定行业规管和资助津贴分配。尽管这项政策从八十年代高峰期占欧盟经费的74%,下降至近年约40%,其庞大开支和分配方法成为欧盟最具争议的议题。
安东尼不满欧盟的农业津贴政策,他说:“欧盟里有这么多不同的国家,有养鹿的北欧国家,也有种橄榄的希腊,但资助都划一以农地面积为基础,毫不考虑各地区的气候、地理或生产力。”共同农业政策自成立以来长期以产量来分配津贴,却这导致农业作物盛产,于是在2005年改以农地面积分配。
安东尼质疑这项一刀切政策:“对于以家庭式经营的威尔斯牧羊业,这意味著我们取得较少津贴,津贴变相在支持农地较多的富有地主和鼓励更多大型商业牧养企业。我们需要津贴,但我们得到的不是很多。”
他认为欧盟农业津贴不但不利威尔斯牧羊业,更阻碍行业长远发展:“在欧盟按农地面积的资助方式下,上了年纪的农夫因不希望放弃农地资助,令年轻农夫很难租用农地。”
威尔斯农夫联盟的主席罗伯茨(Glyn Roberts)认同,欧盟共同农业政策在资助方式上并不是没有问题,但不能抹杀政策带来的其他好处。据英国环境食物及乡郊事务部2014年的统计,英国农业55%的收入来自欧盟的津贴。而且,罗伯茨说:“我们曾经为欧盟的一员,可以把羊向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售卖,就像我们把羊卖给英格兰和苏格兰一样,没有任何关税或手续的需要。对于我来说,欧盟的五亿人口是很好的市场。”
两人的分歧反映英国人民脱欧态度两极,也影射了建制内外对行业认识的分野。安东尼说:“这个行业的工会代表大多支持留在欧盟,但若你看《英国农夫周报》对我们年轻农夫大会进行的调查,你就会看到六成年轻农夫支持脱欧。”
不过,对于罗伯茨和很多会说威尔斯话的北部留欧派农民,欧盟有著除了农业政策外更深的意义:“欧盟里有很多小国,与我们有更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对威尔斯农乡和威尔斯语等本土文化的尊重。”
也恰是对欧盟市场的准入,让安东尼对英国能否与欧盟达成脱欧协议,非常紧张,尤其到了2020年12月谈判的最后阶段,他说:“如果我们以无协议脱欧,关税就有很大机会增加,但我们牧羊业往往需要提早至少半年时间计划饲养数目,所以能够为脱欧准备的非常少。我每天都离不开电视机旁,紧贴着谈判进展。”
英国最终与欧盟达成贸易协议,两地农产品可继续自由进出,英国政府亦同时宣布设立新的农业津贴政策,令安东尼松一口气。他说:“我丝毫没有否定脱欧短期内可带来的挑战,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们能够夺回英国政府制定农业政策的权力,可以争取更贴近威尔斯家庭作业模式的规管和津贴方式,也可拓展其他新兴市场,有利农业长远发展。”
2021年1月,安东尼在《英国农夫周报》撰文,呼吁业内人士在脱欧后团结起来:“这数年社会充满紧张的气氛,不论社区咨询会还是业界与政府的会议都常常出现互相指骂的场面,我们应投放这些精力向政府争取更多有利政策。”罗伯茨也认为,脱欧进程,其实加快了业内的改革步伐:“脱欧前,要为我们的农民在欧盟争取合理的农作物价格和津贴方式的确甚具挑战。作为农夫联盟,我们现在可以向威尔斯政府争取更适合本地农夫的作业环境和政策。”
英国离开欧盟只有短短一个月多,在威尔斯北部的罗伯茨还不时与政府开会商讨脱欧带来的问题:“暂时来说对农夫影响不太大,我们毋须付出口欧盟的关税,但是,近月在欧盟关口出现运输延误,反映业内仍需时间适应。”南部的安东尼则期待脱离欧盟的枷锁会有更好的未来:“作为农夫,我们不应只想短期内的困难,我们应该去关心未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下一代。”
以小见大,期待端有更多这类型的文章。读太多宏大叙事了,还是听听不同地方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来得更有感觉.....读完这篇,让我想到之前对香港农业园建设以及蕉径的报道,也很棒~
回那个一楼,不脱欧情况也很复杂,报纸上讲的那些个理由怎么可能道清现实生活的复杂。
很好的文章。以前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乡村小镇居民意欲脱欧。现在才知道,真的是切身利益相关,可以理解。不过问题是,脱欧后也未必能带来原来预想的好处,因为这个系统愈加复杂了 - 增加了复杂性,一般没有什么好事。
這篇報導的文法實在讓人看得很痛苦,像Google翻譯一樣
有趣,谢谢作者!
有興趣的人也可以讀看看 James Meek 的 Dreams of Leaving and Remaining
好文章
有趣,喜歡這種深入庶民心聲的追蹤報導,呈現「大事件」以外的另一種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