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不少人都在感叹,感叹网路上对他人立场非黑即白的过度简化。诚然,立场先行,古已有之。网路讨论出现过度简化与极化,本身也不是什么新现象,更不独见于台湾;然而,台湾的网路与媒体社群却在最近几周以来,为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总统大选而竞相表态,甚至吵得不可开交。
于是,你不挺川(即挺特朗普,台湾翻译为川普),那就是川黑,就是左胶,就是中共同路人,就是如何如何。反过来说,如果你是川粉,那就是保守反动,就是歧视沙猪,诸如此类。这种直线性的思考,与近乎膝反射式的分类,逐渐主导网路上有关美国大选的论述。
拜登或特朗普,这是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何以不只是美国的问题,还成了台湾的问题呢?有些人大感好奇:台湾人在美国大选中又没有投票权,为何还要为此“起哄”,甚至将立场相左的支持者视为寇雠?
我认为这与台湾当前的焦虑感有关。无论特朗普本人有何争议言行,但台美关系在特朗普政府任内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长足进展,或许也是不争的事实。在国际上长期备受冷落打压的台湾,对于台美关系改善,一方面视其为某种“迟来的正义”而雀跃欢喜,更有论者意欲解读成台、美与盟邦共组抗中阵线的意象;但另一方面,台湾人却也格外担心,这样的关系改善,会不会随着美国政党轮替而成过眼云烟。
支持特朗普的台湾人担心拜登抗中立场不坚,会重新走回“绥靖”老路;支持拜登的台湾人则忧心特朗普只把台湾当作与中国谈判的筹码。但无论是支持特朗普还是拜登,双方支持者都担心对方支持的候选人当选,就会导致美、中、台关系出现变数,甚或进一步侵蚀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影响美国在世界的定位与地位,回过头影响仰赖美国维护现状的台湾。
既然对方支持的“他国”总统候选人有可能反过头来伤害台湾,那对方显然就是台湾的敌人。
这股焦虑感越深、觉得与自己利害关系更密切,黑白划分就越直觉。这类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叙事,早在去年底总统大选前,甚或更早,其实就已遍及同温层内外。这是部落政治,是政治极端化,也是精神武装。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的人,时常处在随时动员、标志异己并加以“出征”的肃杀态势。
一旦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大抵就不容易去理解他者的多面性。无论是不自觉需要或无暇顾及──毕竟扣对方一顶帽子,总是比较容易,省时,又愉悦。
就以最近颇夯的“保守派”一词为例。何谓保守派?当我们自称或说他人是保守派时,我们想到的指标人物又是谁?
学院里的学者或许会想对此下一些比较严格、经久的定义,但在瞬息万变的网路流行文化中,这个词汇的意涵却是不断改变。我不打算在此爬梳严格定义,就先兹举一例说明:
在台湾这阵子讨论美国大选的网路语境中,“保守派”似乎开始变成一个光荣的词汇。支持特朗普当选的台湾人,不只用这个词来表达对特朗普的支持,也用来标榜自己不是左胶,或标榜自己“务实理性”。总之,是为了拉开自身与“自由派”立场的距离。后者在此已如左胶一词般,被赋予各式各样的负面标签:伪善、软弱、亲中、天真……等。
但若把时间往前拉回到2018年,就会发现当年的网路风向有点不一样:“保守派”似乎更常被用来作负面指涉。许多人都会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那些支持韩国瑜、或意欲在同婚公投投下反对票的长辈。在这个脉络底下,“保守派”一词似乎就等同于食古不化、陈旧迂腐,以及党国荼毒。
而那也不过才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此后,台湾社群网路上“保守派”的意涵就出现了颇为惊人的变化。有时候,这些变化还是出现在同一批人身上。
这件事情本身,或许既说明了这种党派划分的流动性,也呈现了人的复杂与多面性。就像自由派一样,保守派显然并非铁板一块。这项大分类底下,很有可能仍存在立场各异的不同人群。
这让我想到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这位充满争议的经济史学者。此公在《巨人》这本书中公然主张,美国就是个帝国,应有帝国自觉,更该把对外军事干涉有始有终地执行到底。
若之前读过这位仁兄的著作,或者对他平常的前述言行稍有概念的读者,应该十之八九都会把他归入“保守派”的范畴。
弗格森目前任职于史丹佛大学的“胡佛战争、革命与和平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如果去Google一下这个机构,查到的资料十之八九也会告诉你,这是全美国最著名的保守派智库之一。
所以,弗格森应该就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无误了。根据网路上常见的乡民想像,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像一组形容这类保守派人士的标签。这类人想必支持特朗普、支持共和党、倾向民族主义、反对同婚、反对中共、支持小政府、支持秩序与律法。
这些标签与形容,有的准确,有的则完全失准;有的则可能只在他过去的某些时刻才能适用。那么,弗格森到底有多保守呢?
检视弗格森这个人的独特立场,或许有助于我们认识所谓的保守派──或者说,认识特定政治分类标签底下,那些遭到过度简化的细微差别。
弗格森早年的确一度像是民族主义者。苏格兰出身的他,学生时代曾经心向苏格兰民族主义,甚至一度支持社会主义──他曾在1970年代热切支持工党,最喜欢的历史学家也是左派外交史家泰勒(A. J. P. Taylor,正是这位史家的作品启蒙弗格森就读历史系)。但是,这两个“分类”都没有跟随他多久。
从1980年代开始,弗格森对经济史与帝国史的兴趣,以及对柴契尔首相财政政策的着迷,使得他开始被视为所谓的“保守右派”──尽管弗格森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苟同。
事实上,弗格森自认是“自由主义者”。但这句话有个陷阱,那就是弗格森所说的并不是当代意义的自由主义。用弗格森自己的话来说,他其实是“十九世纪、甚至十八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就像亚当.斯密或约翰.弥尔”。
不要忘记,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今天的自由主义可谓大相迳庭。就像当时美国共和党还是废奴代言人一样。
在当年,自由主义、效益主义与帝国主义常常就像“三位一体”(这是我开玩笑说的)。约翰.弥尔就曾认为,帝国是一个民族所能肩负的最高使命,以人类共同福祉为依归。当年的自由主义者若放到今天,搞不好十之八九也有机率会被认为是保守主义者吧。
这样的立场,使弗格森即便被归类在今天的保守派,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这个状况在他到美国发展后更为明显。
弗格森在政党倾向上被认为较贴近共和党,但他其实并不支持某些共和党人喜欢谈的“美国例外论”──弗格森认为美国即帝国,且就和历史上许多帝国相仿。这件事可能让某些共和党人不太开心:美国从大英帝国手中赢得独立,还在二十世纪对抗德意志帝国与苏维埃帝国,怎么能说自己是帝国呢?
弗格森也与小布希政府内的“新保守主义”人士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在《巨人》这本评论美国人心态与美国在世界地位的著作中,就对好几位新保守主义者开火,批评他们对占领与重建伊拉克、阿富汗等国家的想像太过简单,而且都“不读历史”。
此外,成年后的弗格森还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民族主义。他在《文明》一书有句名言:「若宗教真是群众的鸦片,那么民族主义就是中产阶级的古柯碱。」
反对美国例外论、反对民族主义,让弗格森看起来与某些共和党人大相迳庭。
尽管弗格森曾经一度在2008年出任共和党总统参选人马侃的外交政策顾问,但却在欧巴马 vs 马侃的总统大选选战中逐渐缺席。他在英国《卫报》的访谈中透露,显然他对马侃某些为了“获取保守派选票的立场感到不太自在”。
这种“不自在感”,到了八年后的2016年更是一口气炸开。即便弗格森不支持欧巴马、长期抨击民主党,但他对特朗普更有意见。弗格森投书抨击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此后也一直抨击特朗普至今(至于他是否有投给希拉蕊,或是今年会否投给拜登,则是个更耐人寻味的问题)。
弗格森不只认为特朗普是民粹主义者,还总喜欢揶揄特朗普,这一点常常让他听起来更像“自由派”。他在2016年一场公开演讲中,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调侃道:
“谈特朗普让我有点难为情,因为他毕竟是一位苏格兰之子。而我虽然总喜欢谈苏格兰献给世界的伟大发明……例如威士忌、高尔夫球──虽然我自己没爱,以及经济自由主义……但还有特朗普。特朗普至少有部分是我们苏格兰人带给世界的错误。”
那么中国呢?在几年之前,大约是2008-2016年那段时间吧,弗格森这人在中国或华人的亲中派里面相当热门。中信集团为此出了弗格森的系列书,各家媒体也时常引用弗格森对美国的看法(与批评)。
的确,弗格森提出了所谓的“中美国”(Chimerica)概念,指美国与中国经济在全球化下已经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中国人储蓄、外资则拿这些钱去投资美国,美国人则拿钱购买中国制造的商品。
的确,时报出版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中国将称霸21世纪吗?》这本书是根据弗格森与美国外交巨擘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辩论对话集结而成。在这场辩论中,弗格森与中国经济学家李稻葵一起站在“正方”,也就是认为中国将称霸21世纪。
这些立场都让弗格森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亲中派”──这个词在今天台湾的网路讨论脉络中似乎越来越常与民主党、自由派相连结。不明究里的人,或许还会以为弗格森“被统战”,成了看好中共崛起的“中共同路人”。
这都是不了解弗格森个性的误解。只要看过弗格森的《巨人》,或者《帝国》、《文明》等著作,大概就可以明白此人并不是什么亲中派,骨子里反倒带有浓厚的西方中心观。
弗格森之所以曾经主张“中国可能超越美国”,完全是因为他对所谓西方的“制度本身”(私有财产、科学、自由贸易….等)极有自信,但同时又认为这些制度并不是西方专属,而就像app应用程式一样能够被世界上任何一种文明所采用。用得最好的文明,就有可能反过来超越现在的西方国家。而在当年,中国一度看起来用得还不错。
弗格森站在辩论“正方”,很大一部分是恨铁不成钢。他想借此刺激美国受众,希望美国人尽快振作起来,否则就要被中国给超越。
而对于中国与美国形成经济共同体一事,弗格森早在2003年写《巨人》一书时就预示了这一经济体的不稳固性。更重要的是,他本人并不认为美国仰赖中国资本这件事本身,是一件多么光彩或正面的事情。
换言之,他虽然发明“中美国”这样的词,也在当年预测双方会变成某种经贸共同体,但他本人对此并不喜闻乐见,更早早在《巨人》中提出自己的隐忧。
事后来看,弗格森在对待中国的议题上的确比较像保守派一些。但如果当年台湾的社群网站生态与今天一样,我想弗格森大概也会被说成是“拥抱熊猫派”的“左胶学者”。
弗格森的争议还有很多,但我们应该已能从前述脉络看出这人的复杂性。如果我们只单纯因他被称为“保守派”而自动套入前述既定印象,那就不大容易看见这样的复杂性。
我并非主张停止使用“保守派”、“自由派”,或是“川粉”、“川黑”这样的词汇。人类的认知系统或出于效率,或出于社会性的因素,似乎无可救药地需要将资讯与他者分门别类。问题常常不是出在分类本身,而是我们不能只停留在粗浅的分类,并拒绝看到分类底下的多样与歧异。
如今,有些人可能会用“保守建制派”来形容弗格森,或是保守派内的“孤狼”,总是游走在党派边缘。而他喜欢四处挑战人、开辟辩论战场的作风,更是让他的立场看起来不大好捉摸。直白点讲,正因为他战人不分保守派或自由派,吃瓜群众便常有雾里看花之感。这点同样体现在他《巨人》这本书里。
他在这本书中挑战自由派,抨击自由派不承认美国帝国有其利大于弊的一面(有时候抨击者甚至还是既得利益者),同时也不愿为了维系帝国事业付出;但他也一并抨击保守派,抨击他们总把称霸想得太简单,轻忽了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或帝国的局限。
“大家似乎顺理成章地认为,”弗格森在书中写道,每个人诞生在世界上时,“若不是个小自由派,就是个小保守派”,仿佛自由派与保守派截然二分,非黑即白。但弗格森却说:
“我这本书,既非自由派,也不是保守派。”
有些事情比派别更重要。美国如何崛起,未来会不会衰落,就是其中之一。
我私心猜想,弗格森之所以时不时能够跳脱美国既有的共和党 vs 民主党,或是自由派 vs 保守派的既定窠臼,很大一部分就在于他是个“外人”。
他是苏格兰民族主义出身的大英帝国拥护者,只是最终情定美利坚。即便拥有美国国籍,他仍旧时不时像是位熟悉的陌生人。毕竟,他骨子里仍是位十八、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者。而今天早已是二十一世纪。
或许,只是或许,弗格森这么喜欢跟各方人马笔战、辩论,很大一部分也是在透过这种方式来界定自己(当然也可能就是单纯好辩而已)。然而,弗格森并不是只有嘴炮与笔战。并不是只有战,还有对话。弗格森一个不简单的地方是,他透过这些辩论,与不少和自己立场相异的人保持着一定的往来。
他与季辛吉辩论,却能受到季辛吉信任而成为季辛吉的传家作家。他在《巨人》中抨击大前辈保罗.甘迺迪(Paul Kennedy)的理论,但保罗.甘迺迪仍愿意替这本书写下正面书评。他还在书中批判了哈佛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的观点,但同时也在书中不只一处表达对艾利森的感谢之情。但或许最具有启发意义的,还是他对史家前辈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关系与推崇。
众所皆知,弗格森的政治立场与霍布斯邦南辕北辙。两人多次辩论历史、辩论外交政策。霍布斯邦尽管以左派立场批评弗格森“对帝国的眷恋”,但仍称赞弗格森是优秀的史家。而弗格森自己则曾经这么说过:
“霍布斯邦与我同样相信,是经济变革塑造了现代社会。即使他站在工人与农民那边,而我站在布尔乔亚资产阶级这边,也并不妨碍我们两人的友谊。”
弗格森赞赏霍布斯邦,赞赏他虽然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却从来不教条。他推崇霍布斯邦的年代四部曲,认为迄今仍是英语圈内最好的当代史入门作。而我想引用弗格森在2012年悼念霍布斯邦过世时写的一段话,来作为此文结尾:
“在意识形态的微小分歧都能引起谩骂与人身攻击的今天,霍布斯邦示范了文明人如何可能既在重大议题上意见相左,又在其他地方达成一致。”
选题切入点很好,对学者的介绍太多了,有些喧宾夺主。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川普不修身不齊家不治國,不念書炫富淫爛,若果真平了天下,那麼他比共產黨拆孔家店還厲害,大家拚比爛吧。哈,我們都是穿粉!多美麗的橘子!
好文
「在意識形態的微小分歧都能引起謾罵與人身攻擊的今天,霍布斯邦示範了文明人如何可能既在重大議題上意見相左,又在其他地方達成一致。」
这只能说明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分歧,都在为资本主义秩序添砖加瓦。
左中右还要再分左中右
我也总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21世纪的18世纪启蒙主义者,站在互相冲撞的许多意识形态之外,却又同时被它们一起攻击。
真正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我们应当寻求的是价值上的认同,是与文明携手,而不是以自身为筹码和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