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仕翰:无论“川粉”或“川黑”,都不是铁板一块

就像自由派一样,保守派显然并非铁板一块。这项大分类底下,很有可能仍存在立场各异的不同人群。
2020年10月1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于亚利桑那州举行的竞选集会后在美国空军一号上与记者交谈。

最近有不少人都在感叹,感叹网路上对他人立场非黑即白的过度简化。诚然,立场先行,古已有之。网路讨论出现过度简化与极化,本身也不是什么新现象,更不独见于台湾;然而,台湾的网路与媒体社群却在最近几周以来,为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总统大选而竞相表态,甚至吵得不可开交。

于是,你不挺川(即挺特朗普,台湾翻译为川普),那就是川黑,就是左胶,就是中共同路人,就是如何如何。反过来说,如果你是川粉,那就是保守反动,就是歧视沙猪,诸如此类。这种直线性的思考,与近乎膝反射式的分类,逐渐主导网路上有关美国大选的论述。

拜登或特朗普,这是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何以不只是美国的问题,还成了台湾的问题呢?有些人大感好奇:台湾人在美国大选中又没有投票权,为何还要为此“起哄”,甚至将立场相左的支持者视为寇雠?

我认为这与台湾当前的焦虑感有关。无论特朗普本人有何争议言行,但台美关系在特朗普政府任内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长足进展,或许也是不争的事实。在国际上长期备受冷落打压的台湾,对于台美关系改善,一方面视其为某种“迟来的正义”而雀跃欢喜,更有论者意欲解读成台、美与盟邦共组抗中阵线的意象;但另一方面,台湾人却也格外担心,这样的关系改善,会不会随着美国政党轮替而成过眼云烟。

支持特朗普的台湾人担心拜登抗中立场不坚,会重新走回“绥靖”老路;支持拜登的台湾人则忧心特朗普只把台湾当作与中国谈判的筹码。但无论是支持特朗普还是拜登,双方支持者都担心对方支持的候选人当选,就会导致美、中、台关系出现变数,甚或进一步侵蚀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影响美国在世界的定位与地位,回过头影响仰赖美国维护现状的台湾。

2020年11月4日,台湾有市民在关注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
2020年11月4日,台湾有市民在关注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

既然对方支持的“他国”总统候选人有可能反过头来伤害台湾,那对方显然就是台湾的敌人。

这股焦虑感越深、觉得与自己利害关系更密切,黑白划分就越直觉。这类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叙事,早在去年底总统大选前,甚或更早,其实就已遍及同温层内外。这是部落政治,是政治极端化,也是精神武装。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的人,时常处在随时动员、标志异己并加以“出征”的肃杀态势。

一旦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大抵就不容易去理解他者的多面性。无论是不自觉需要或无暇顾及──毕竟扣对方一顶帽子,总是比较容易,省时,又愉悦。
就以最近颇夯的“保守派”一词为例。何谓保守派?当我们自称或说他人是保守派时,我们想到的指标人物又是谁?

学院里的学者或许会想对此下一些比较严格、经久的定义,但在瞬息万变的网路流行文化中,这个词汇的意涵却是不断改变。我不打算在此爬梳严格定义,就先兹举一例说明:

在台湾这阵子讨论美国大选的网路语境中,“保守派”似乎开始变成一个光荣的词汇。支持特朗普当选的台湾人,不只用这个词来表达对特朗普的支持,也用来标榜自己不是左胶,或标榜自己“务实理性”。总之,是为了拉开自身与“自由派”立场的距离。后者在此已如左胶一词般,被赋予各式各样的负面标签:伪善、软弱、亲中、天真……等。

但若把时间往前拉回到2018年,就会发现当年的网路风向有点不一样:“保守派”似乎更常被用来作负面指涉。许多人都会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那些支持韩国瑜、或意欲在同婚公投投下反对票的长辈。在这个脉络底下,“保守派”一词似乎就等同于食古不化、陈旧迂腐,以及党国荼毒。

而那也不过才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此后,台湾社群网路上“保守派”的意涵就出现了颇为惊人的变化。有时候,这些变化还是出现在同一批人身上。

这件事情本身,或许既说明了这种党派划分的流动性,也呈现了人的复杂与多面性。就像自由派一样,保守派显然并非铁板一块。这项大分类底下,很有可能仍存在立场各异的不同人群。

这让我想到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这位充满争议的经济史学者。此公在《巨人》这本书中公然主张,美国就是个帝国,应有帝国自觉,更该把对外军事干涉有始有终地执行到底。

若之前读过这位仁兄的著作,或者对他平常的前述言行稍有概念的读者,应该十之八九都会把他归入“保守派”的范畴。

弗格森目前任职于史丹佛大学的“胡佛战争、革命与和平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如果去Google一下这个机构,查到的资料十之八九也会告诉你,这是全美国最著名的保守派智库之一。

所以,弗格森应该就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无误了。根据网路上常见的乡民想像,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像一组形容这类保守派人士的标签。这类人想必支持特朗普、支持共和党、倾向民族主义、反对同婚、反对中共、支持小政府、支持秩序与律法。

这些标签与形容,有的准确,有的则完全失准;有的则可能只在他过去的某些时刻才能适用。那么,弗格森到底有多保守呢?

检视弗格森这个人的独特立场,或许有助于我们认识所谓的保守派──或者说,认识特定政治分类标签底下,那些遭到过度简化的细微差别。

弗格森早年的确一度像是民族主义者。苏格兰出身的他,学生时代曾经心向苏格兰民族主义,甚至一度支持社会主义──他曾在1970年代热切支持工党,最喜欢的历史学家也是左派外交史家泰勒(A. J. P. Taylor,正是这位史家的作品启蒙弗格森就读历史系)。但是,这两个“分类”都没有跟随他多久。

从1980年代开始,弗格森对经济史与帝国史的兴趣,以及对柴契尔首相财政政策的着迷,使得他开始被视为所谓的“保守右派”──尽管弗格森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苟同。

事实上,弗格森自认是“自由主义者”。但这句话有个陷阱,那就是弗格森所说的并不是当代意义的自由主义。用弗格森自己的话来说,他其实是“十九世纪、甚至十八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就像亚当.斯密或约翰.弥尔”。

不要忘记,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今天的自由主义可谓大相迳庭。就像当时美国共和党还是废奴代言人一样。

在当年,自由主义、效益主义与帝国主义常常就像“三位一体”(这是我开玩笑说的)。约翰.弥尔就曾认为,帝国是一个民族所能肩负的最高使命,以人类共同福祉为依归。当年的自由主义者若放到今天,搞不好十之八九也有机率会被认为是保守主义者吧。

2019年5月1日,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米尔肯研究所(Milken Institute)第22届全球年会会议上发表讲话。
2019年5月1日,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米尔肯研究所(Milken Institute)第22届全球年会会议上发表讲话。

这样的立场,使弗格森即便被归类在今天的保守派,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这个状况在他到美国发展后更为明显。

弗格森在政党倾向上被认为较贴近共和党,但他其实并不支持某些共和党人喜欢谈的“美国例外论”──弗格森认为美国即帝国,且就和历史上许多帝国相仿。这件事可能让某些共和党人不太开心:美国从大英帝国手中赢得独立,还在二十世纪对抗德意志帝国与苏维埃帝国,怎么能说自己是帝国呢?

弗格森也与小布希政府内的“新保守主义”人士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在《巨人》这本评论美国人心态与美国在世界地位的著作中,就对好几位新保守主义者开火,批评他们对占领与重建伊拉克、阿富汗等国家的想像太过简单,而且都“不读历史”。

此外,成年后的弗格森还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民族主义。他在《文明》一书有句名言:「若宗教真是群众的鸦片,那么民族主义就是中产阶级的古柯碱。」

反对美国例外论、反对民族主义,让弗格森看起来与某些共和党人大相迳庭。
尽管弗格森曾经一度在2008年出任共和党总统参选人马侃的外交政策顾问,但却在欧巴马 vs 马侃的总统大选选战中逐渐缺席。他在英国《卫报》的访谈中透露,显然他对马侃某些为了“获取保守派选票的立场感到不太自在”。

这种“不自在感”,到了八年后的2016年更是一口气炸开。即便弗格森不支持欧巴马、长期抨击民主党,但他对特朗普更有意见。弗格森投书抨击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此后也一直抨击特朗普至今(至于他是否有投给希拉蕊,或是今年会否投给拜登,则是个更耐人寻味的问题)。

弗格森不只认为特朗普是民粹主义者,还总喜欢揶揄特朗普,这一点常常让他听起来更像“自由派”。他在2016年一场公开演讲中,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调侃道:

“谈特朗普让我有点难为情,因为他毕竟是一位苏格兰之子。而我虽然总喜欢谈苏格兰献给世界的伟大发明……例如威士忌、高尔夫球──虽然我自己没爱,以及经济自由主义……但还有特朗普。特朗普至少有部分是我们苏格兰人带给世界的错误。”

那么中国呢?在几年之前,大约是2008-2016年那段时间吧,弗格森这人在中国或华人的亲中派里面相当热门。中信集团为此出了弗格森的系列书,各家媒体也时常引用弗格森对美国的看法(与批评)。

的确,弗格森提出了所谓的“中美国”(Chimerica)概念,指美国与中国经济在全球化下已经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中国人储蓄、外资则拿这些钱去投资美国,美国人则拿钱购买中国制造的商品。

的确,时报出版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中国将称霸21世纪吗?》这本书是根据弗格森与美国外交巨擘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辩论对话集结而成。在这场辩论中,弗格森与中国经济学家李稻葵一起站在“正方”,也就是认为中国将称霸21世纪。

这些立场都让弗格森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亲中派”──这个词在今天台湾的网路讨论脉络中似乎越来越常与民主党、自由派相连结。不明究里的人,或许还会以为弗格森“被统战”,成了看好中共崛起的“中共同路人”。

这都是不了解弗格森个性的误解。只要看过弗格森的《巨人》,或者《帝国》、《文明》等著作,大概就可以明白此人并不是什么亲中派,骨子里反倒带有浓厚的西方中心观。

弗格森之所以曾经主张“中国可能超越美国”,完全是因为他对所谓西方的“制度本身”(私有财产、科学、自由贸易….等)极有自信,但同时又认为这些制度并不是西方专属,而就像app应用程式一样能够被世界上任何一种文明所采用。用得最好的文明,就有可能反过来超越现在的西方国家。而在当年,中国一度看起来用得还不错。

弗格森站在辩论“正方”,很大一部分是恨铁不成钢。他想借此刺激美国受众,希望美国人尽快振作起来,否则就要被中国给超越。

而对于中国与美国形成经济共同体一事,弗格森早在2003年写《巨人》一书时就预示了这一经济体的不稳固性。更重要的是,他本人并不认为美国仰赖中国资本这件事本身,是一件多么光彩或正面的事情。

换言之,他虽然发明“中美国”这样的词,也在当年预测双方会变成某种经贸共同体,但他本人对此并不喜闻乐见,更早早在《巨人》中提出自己的隐忧。
事后来看,弗格森在对待中国的议题上的确比较像保守派一些。但如果当年台湾的社群网站生态与今天一样,我想弗格森大概也会被说成是“拥抱熊猫派”的“左胶学者”。

弗格森的争议还有很多,但我们应该已能从前述脉络看出这人的复杂性。如果我们只单纯因他被称为“保守派”而自动套入前述既定印象,那就不大容易看见这样的复杂性。

我并非主张停止使用“保守派”、“自由派”,或是“川粉”、“川黑”这样的词汇。人类的认知系统或出于效率,或出于社会性的因素,似乎无可救药地需要将资讯与他者分门别类。问题常常不是出在分类本身,而是我们不能只停留在粗浅的分类,并拒绝看到分类底下的多样与歧异。

如今,有些人可能会用“保守建制派”来形容弗格森,或是保守派内的“孤狼”,总是游走在党派边缘。而他喜欢四处挑战人、开辟辩论战场的作风,更是让他的立场看起来不大好捉摸。直白点讲,正因为他战人不分保守派或自由派,吃瓜群众便常有雾里看花之感。这点同样体现在他《巨人》这本书里。

2020年1月3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从白宫离开。
2020年1月3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从白宫离开。

他在这本书中挑战自由派,抨击自由派不承认美国帝国有其利大于弊的一面(有时候抨击者甚至还是既得利益者),同时也不愿为了维系帝国事业付出;但他也一并抨击保守派,抨击他们总把称霸想得太简单,轻忽了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或帝国的局限。

“大家似乎顺理成章地认为,”弗格森在书中写道,每个人诞生在世界上时,“若不是个小自由派,就是个小保守派”,仿佛自由派与保守派截然二分,非黑即白。但弗格森却说:

“我这本书,既非自由派,也不是保守派。”

有些事情比派别更重要。美国如何崛起,未来会不会衰落,就是其中之一。
我私心猜想,弗格森之所以时不时能够跳脱美国既有的共和党 vs 民主党,或是自由派 vs 保守派的既定窠臼,很大一部分就在于他是个“外人”。

他是苏格兰民族主义出身的大英帝国拥护者,只是最终情定美利坚。即便拥有美国国籍,他仍旧时不时像是位熟悉的陌生人。毕竟,他骨子里仍是位十八、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者。而今天早已是二十一世纪。

或许,只是或许,弗格森这么喜欢跟各方人马笔战、辩论,很大一部分也是在透过这种方式来界定自己(当然也可能就是单纯好辩而已)。然而,弗格森并不是只有嘴炮与笔战。并不是只有战,还有对话。弗格森一个不简单的地方是,他透过这些辩论,与不少和自己立场相异的人保持着一定的往来。

他与季辛吉辩论,却能受到季辛吉信任而成为季辛吉的传家作家。他在《巨人》中抨击大前辈保罗.甘迺迪(Paul Kennedy)的理论,但保罗.甘迺迪仍愿意替这本书写下正面书评。他还在书中批判了哈佛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的观点,但同时也在书中不只一处表达对艾利森的感谢之情。但或许最具有启发意义的,还是他对史家前辈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关系与推崇。

众所皆知,弗格森的政治立场与霍布斯邦南辕北辙。两人多次辩论历史、辩论外交政策。霍布斯邦尽管以左派立场批评弗格森“对帝国的眷恋”,但仍称赞弗格森是优秀的史家。而弗格森自己则曾经这么说过:

“霍布斯邦与我同样相信,是经济变革塑造了现代社会。即使他站在工人与农民那边,而我站在布尔乔亚资产阶级这边,也并不妨碍我们两人的友谊。”

弗格森赞赏霍布斯邦,赞赏他虽然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却从来不教条。他推崇霍布斯邦的年代四部曲,认为迄今仍是英语圈内最好的当代史入门作。而我想引用弗格森在2012年悼念霍布斯邦过世时写的一段话,来作为此文结尾:

“在意识形态的微小分歧都能引起谩骂与人身攻击的今天,霍布斯邦示范了文明人如何可能既在重大议题上意见相左,又在其他地方达成一致。”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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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选题切入点很好,对学者的介绍太多了,有些喧宾夺主。

  2.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川普不修身不齊家不治國,不念書炫富淫爛,若果真平了天下,那麼他比共產黨拆孔家店還厲害,大家拚比爛吧。哈,我們都是穿粉!多美麗的橘子!

  3. 「在意識形態的微小分歧都能引起謾罵與人身攻擊的今天,霍布斯邦示範了文明人如何可能既在重大議題上意見相左,又在其他地方達成一致。」
    这只能说明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分歧,都在为资本主义秩序添砖加瓦。

  4. 左中右还要再分左中右

  5. 我也总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21世纪的18世纪启蒙主义者,站在互相冲撞的许多意识形态之外,却又同时被它们一起攻击。

  6. 真正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我们应当寻求的是价值上的认同,是与文明携手,而不是以自身为筹码和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