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在中央 上天毋得 落地毋得
去北埔采访米莎,恰是金曲奖2020颁奖礼的两天之前,不过那一天,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怎么谈论奖项,谈的还是音乐的源头、人间的风尘,以及客家女儿的叛逆。
我对客家这个词很敏感,一来是我的母语粤语和客家话很像,二来是我一直都很喜欢林生祥。但在北埔,客家早已不是客了,米莎也仿佛此地的半个主人——她住在五分钟车程外的峨眉乡。
采访当日,她应在地的老友之邀,参与每年的中秋露天音乐会,与会者都是客语歌谣的前辈或同行。当我们聊毕从咖啡馆出来,庙前广场已经坐满了老少乡亲,皆亲切与米莎寒暄,也有预祝她夺奖的。未几,月升,米莎怀抱吉他喃喃唱吟,仿佛她也是广场上穿梭递饼的少女们之一,从未离乡别井。
一九八四年
挨做得飞 但系毋晓讲飞个语言
蝲䗁牵挨上路
挨油门紧踏 总还在灶下壁角
挨恅著这世界还新新
毋过早有人讲这世界会对中央
拗做两截
还有人在中央
上天毋得 落地毋得
——《1984》客语
(译)一九八四年
我可以飞 但不会说飞翔的语言
蜘蛛牵我上路
我油门紧踩 总还在厨房墙角
我以为这世界是崭新的
但早有人说这世界将从中间
折作两半
还有一些人在中间
上天不得 落地不得
米莎(1984年-),本名温尹嫦,台湾苗栗人,创作歌手、主持人。音乐多以四县腔客语呈现,风格写实而多变化。曾组成乐团“米莎x地下河”(misa x underground stream),出版《河坝》、《在路项》、《百夜生》和《戆仔船》四张专辑。曾获台湾原创流行音乐大奖、金音奖与金曲奖;专辑《戆仔船》与单曲<1984>入围2020金音奖。
需要听得到客语的环境
“方言对我来讲:第一是有生命力,简直生猛有力;其次它有一些很古雅的说法⋯⋯”
米莎生于1984,一个深具象征意义的年份。
严格来说,客家话不是米莎的“母语”。她的妈妈是闽南人,而父亲是客家人,她为什么用父语来唱歌,不用母语?背后却有妈妈那一辈的“父权”故事:小时候米莎在客家庄长大,“我妈妈非常的厉害。当初她嫁到我爸爸这边的时候,公公跟她说一句话说:‘你要拿我们家的饭碗,就要讲我们家的话’,还蛮恐怖,她就学会了。”我倒是不知道这“厉害”是指语言能力,还是指老一辈人逆来顺受的能力了。
但到了米莎这一代,其实没有那么多族群之间的计较,“我小时候就是客家庄长大,所以我听到的、我会讲的就是客家语。闽南语是后来我到台南去念书慢慢捡回来的。”米莎在台南住了13年,那是她的“学徒”时期。“台南有一些客家人,可是都‘隐形’了,然后就算在台南住的客家人,他们也会不讲客家话,可能私底下才讲。”
不过我喜欢听的台湾的独立音乐,还是客语的居多,不知是否因为客语真的是比较诗意,比较雅一点。就像米莎新专辑《戅仔船》的<跟我来,我知道船停靠的岸>某些句子如“露水忒浓/脱忒若衫/拂忒若禾镰”,简直有像出自《诗经》时代的感性。
听我这样说,米莎认为不是客语和其他方言的区别,毋宁说是方言跟官方语言有比较大的区别。“方言对我来讲的特性:第一是非常有生命力,简直可以说生猛有力;其次它有一些很古雅的说法⋯⋯”我想起她的<河坝四.桃花醒>,词意坦荡生长,像汉朝的诗:
桃花醒得时 春光
赤脚踏水行 雾茫
不问哪向风 云扬
天地自佢阔 亻厓乡
米莎在台南住了十几年,她从16岁那一年离家,整整16年之后才又回到北部家乡附近。“我是苗栗人,现在住隔壁的新竹。搬回来时有人问起来原因,我懒得解释,我就会说因为这边比较听得到客家话,写歌写了十几年,我需要在听得到客家语言的环境持续创作下去。”
跈挨来 挨知船仔偎凴个岸
跈挨来 挨个脚步不急不慢
跈挨来 雪白个船仔又轻又阔
跈挨来 天色还早 日头吂烈
——《跈挨来 挨知船仔偎凴个岸》客语
(译)跟我来 我知道船停靠的岸
跟我来 我的脚步不急不慢
跟我来 雪白的船又轻又宽
跟我来 天色还早 阳光还不烈
我的气味是什么?
另外一个其实最主要的原因,米莎是想找音乐的根、自己的气味。“差不多过30岁左右,我那个时候就在想:属于我自己的我独特的写作的气味到底是什么?”在米莎眼里,每个独特的音乐人都有自己的气味。
“像生祥家在美浓,我常常去,清晨的美浓,你能闻到槟榔花开的气味,然后有雾气在稻田上面,你会感觉到生祥的歌曲里头,可以让你听到这一种南方客家的湿润滋润的大气。”老师谢铭祐住台南,“他写的东西就很有台南那一种人的气息、贸易的气味,人的那种人情味温暖,那种闽南话讲‘交陪’,交是交往的交,陪是陪伴的陪,是不单纯讲应酬,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种往来,然后有温度。”
两位老师的作品很有自己的味道,米莎因此反思到底自己身上属于她、自然而然做出来的味道、氛围是什么?那个时候她刚好接触到也是客籍小说家甘耀明的作品,得到启示。
“甘老师也是苗栗人,在狮潭乡出生,而且他家跟原住民聚落住得很近,他说苗栗是一个很魔幻的地方。主要是因为多山的关系,太阳下山得很早,黑夜很长,鬼故事就很多,所以这里自然会有一种魔幻的气息。”
大概四年前米莎搬回来北部,住在峨眉,周围也都是山。“搬回来的那一年,我就创作了第三张专辑《百夜生》,农历七月的期间,我闭关在家十一天,写歌,写诗,把一张专辑的歌都写完了。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我找到自己的气味,也是北部山里头这种魔幻鬼气。”
这个气息也让米莎跟林生祥的美浓之气区别开来,虽然大家总说她是女版林生祥,其实米莎自知她跟林生祥、罗思容那一代客语歌手的分别还是很大。
“我找到自己的气味,也是北部山里头这种魔幻鬼气。”
“我始终都觉得我们这一辈,首先语言的养成就不一样了。对前一辈的人来说,像思容姐、生祥或是永丰,他们在语言上面的运用比我们幸运的多,他们的根是真的深深扎到他们生活的整个环境里。早期的客语是一个几乎都住在农村里面的语言,他们跟那样的生活比较紧密。而我们大部分都是被赶到都市里读书的孩子,对我们来讲,母语是小时候会讲但后来你的生活环境已经拉开了的,只好慢慢慢慢后面又去把它捡回来。”
介条河坝月光照路还流啊流
流过穹埔伯公脚下
流到挨介大乔阿婆屋家
大乔阿婆挨会快认毋出来咧
佢几时又变做靓靓细妹仔
佢脚迹惦惦行过河坝唇
河坝水阔阔 照到金金火摇啊摇
——《介条河坝》客语
(译)这条河月光照路还流啊流
流过坟间伯公脚下
流到我大乔阿婆屋家
大乔阿婆我会快认不出来了
她何时又变做美丽小女孩
佢脚步静静走过河边
河水宽宽 照到亮亮萤火虫摇啊摇
论“母性”
所以米莎自觉在语言上面来说她们一代的根没有这么深,“可是我们发展的不是这个方向的东西,不是纵深的挖掘,而是水平的打开。视野上我觉得我们比较辽阔,因为我们接触到的信息更多。我们的下一辈,我都喜欢称他们叫‘光世代’,网络的世代,光纤的世代,他们一出生肩膀上就有真正的翅膀,所以他们的思想跳得比我们更快,我们夹在这中间。”
不过在米莎的音乐生涯上,林生祥起了一个神奇的作用。米莎家第一个听生祥音乐的人不是她,是她姐姐,“我姐那时候念台大,交工乐队曾经到台大去演出,我姐去听了现场,买了一张CD,然后就一直在家里放著。”
这张CD就是林生祥与交工乐队著名的《菊花夜行军》。“后来我到台南去念书,就把那一张CD带走;我就常常骑著摩托车到处跑,那时候念建筑,我会去美浓那边拍老房子回来做我的建筑系作业。骑著摩托车经过那一些往美浓的路,我突然想起我在那张专辑里头听到的一些画面,比如说《县道184》、《风神125》等。”“透过生祥的歌,我意识到在南方、在离我自己的家两三百公里远的地方,也听得到我小时候讲的话,好像是另外一个家乡。我好像第一次感受到语言可以为我建立一个‘故乡感’。后来因缘际会认识生祥,到现在我都说他是我的美浓哥哥。”
当然我们还要谈罗思容,两代客家女性,都有革命和诗的心。我很喜欢思容的一点,是我从一开始听她的歌就觉得的母性,而且她的母性很强悍。米莎有同感:“差不多她会成为一个大地妈妈。”
被大地妈妈拥抱是很好的——这种强悍大度,可能无论客家女性、闽南女性都有它在身体里边,在米莎的新专辑《戅仔船》里也能感觉到这种母性的东西开始出现,这是因为年纪和生活的改变,还是有别的影响在里面?从米莎早期成名作《介条河坝》里“靓靓细妹仔”那种清新淳朴,到专辑《在路项》和《百夜生》的灵动幽谧,到现在变成如《Love Recipe》烹调爱情、“肢解”男性的这么强悍的自觉,变化好像非常大。
硬确确个肩头 长饶饶个脚
无赴著煮个先冷冻
等哪时哪日挨转性念斋经
正放你好势好势上神桌
——《Love Recipe》客语
(译)硬梆梆的肩头 长长的脚
来不及煮的先冷冻
等哪时哪日我转性念斋经
再放你完完好好上神桌
“我好像第一次感受到语言可以为我建立一个‘故乡感’⋯⋯”
“有人到现在都依然很怀念在唱《介条河坝》的我,可是我很喜新厌旧。我厌了早期比较民谣的我——那个时候我接触到的音乐的世界,还没有这么灵动,这么生猛,所以有一部分的我自己是没有办法透过音乐去表达出来的。反而是这几年做的东西,我觉得越来越像我自己,有一点调皮的,不是女孩子很文静,然后化妆化好端出来这样子,这之间变化很大——而不变的东西始终是诚实。”
妖孽与不生气
我和米莎都喜欢李欧纳科恩,他晚年常说黑暗很重要,他的光都是微光。他的诗很多都写这个主题:怎样去面对黑暗,怎样深入黑暗,而《戅仔船》有一些特别的歌也有这种意味。除了《Love Recipe》,《野兔仔摎铳仔》(华意《野兔与枪》)里也有很伤痛的地方,唱得非常轻快,所以就令人更加觉得痛。
还有《双双》和《妖妖花》,写的都是一种受伤的、被边缘化的人。米莎说,不是真的有妖妖花,那是她虚构的花,妖妖花其实在写的是LGBT族群,她生命中遇过不少这样的人。
包括米莎自己大学时候都跟女生交往过三年,“我不会觉得这个东西就是同性恋异性恋,不觉得它们彼此之间应该要有界限。因为我一向都对‘主义’这两个字过敏,例如说女性主义、女权主义、‘什么’主义等等,我发现我其实不是那么喜欢用界限去框住一个东西。所谓的被特定标志出来LGBT这样子的族群,对我来讲没必要去拉这条界线。”
妖妖花 十二月正冬下
头卧卧仔 佢行街路
影著对面一蕊妖妖花
对面一蕊妖妖花
对面一蕊妖妖花 开花
——《妖妖花》客语
(译)妖妖花 十二月正隆冬
头仰得高高地 它走在街上
瞥见对面一朵妖妖花
对面一朵妖妖花
对面一朵妖妖花 开花
“我不会觉得这个东西就是同性恋异性恋,不觉得它们彼此之间应该要有界限。”
“他们很可爱,彼此都会有时候会互相称对方为‘妖孽’,这不是一种批评,是一种称赞。‘妖妖花’的‘妖’这样来的,它就是一朵半夜才开,开的时间根本就和别的花不一样,气味特别的妖艳,它的颜色特别的与别不同。可是它就是一朵花,跟别的花一样,花就是要开、就是会香,所以它开了你就去欣赏它好了,何必因为它开的时间不一样,长的不一样,就把它掐掉?”
《戆仔船》对应的是西方愚人船的意象,但愚人船的意象一般都是很讽刺的,在米莎的歌里边却没有很多负面的荒诞讽刺,更多了一些平等心,很沈静、很宽容。就像我很喜欢的《河坝》那首歌的词,就算它里面冲塞著这么多像从电影《大佛普拉斯》跳出来的暗黑意象——《大佛普拉斯》里边的“肚财”不也是死在一个河坝那里吗?但即使在那首愤世之歌里,米莎都没有生气。
“生气可能不是我的人生主题,我们做独立音乐,早期常常会被邀请去一些社运的场合,我一开始也好想要唱一些那种可以把大家士气弄得很激昂,带著大家大喊的那种像生祥的愤怒歌。后来我就发现,那个好像不是属于我的表达方式,虽然我也蛮想试试看,可是好像天生就不是愤怒的那种人。”
米莎好像没有过作为所谓“觉青”或者说愤青的阶段,愤怒是她后来学到的,就是该生气的时候才要生气。“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叛逆期,我是到后来突然变得非常叛逆,包括大学不念完,然后不回家,跟爸爸就决裂了两年。叛逆,或者是觉得我不要的东西我要反抗,这真的是后天学习的。我比较会去想愤怒之余做什么能改变。”
死过一摆个钢琴
一百条吂降下来个歌
一只过一只下昼头摎暗晡夜
日头 月光 无挽好跌下来个星仔
这条么个都食忒个河坝
这条最恬静个河坝
——《河坝》客语
(译)死过一次的钢琴
一百首未降生的歌
一个又一个下午和夜晚
太阳 月亮 没挂好跌落的星子
这条什么都吃掉的河
这条最安静的河”
“早期常被邀请去社运场合,我一开始也好想唱些可以把大家士气弄得很激昂、带著大家大喊的那种像生祥的愤怒歌。”
身上带著的小岛
“一个人的养成,其实有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叫风土。我就是从小的岛屿上面来的。”
2009年米莎获选中华民国客家委员会“98年度筑梦计划”,受补助前往南美洲寻访当地庶民文化,并以传统歌谣相互交流,那才是对米莎影响最大的事情。
“那一趟算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国。音乐上面的影响我反而觉得是其次,最主要还是像高中离开家去到大都市一个人生活这样子,只是那时的场景转换变得更大,是离开自己台湾这一座岛,去到更大块的大陆,去到完全不同的陆地,风也不一样,空气也不一样,水也不一样,泥土也不一样,气味,人,一切都不一样。”
“我到阿根廷的时候,搭了一整天的巴士,开到比较内陆的一个城市。我黄昏的时候下车,提著吉他背著大背包去青年旅馆的时候,虽然那个地方也有山也有河流,莫名其妙就会知道自己已经离海边很远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就是来自一个这么小的岛,在台湾这个小岛上面你想要看到海超级容易,最多开车三四个小时。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一个人的养成,其实有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叫风土。我就是从小的岛屿上面来的。”
“我就反思到底我身上带著的是什么,是一个小岛。”
于是从南美回来,她彻底全职做音乐,十一年过去,她成为了今天的她,站在金音奖领奖台上,没有丝毫紧张,只说了一句很米莎的话:“我觉得我还会回到这个台上的。”
挨梦著一千万粒鱼目珠
佢兜眼盯盯仔啄目睡
前三后三幸福个脚步
么个自毋自由豁天背
——《鱼目珠》客语
(译)我梦见一千万颗鱼眼睛
它们眼愣愣地打瞌睡
前三后三幸福的脚步
什么自不自由扔到天外
打破客家的限制
“蛮多人跟我讲说,你好像打破了客家以前的很多限制。所以那一种凝聚力就像水泥一样,可同时也是一种惯性。”
访谈结束前,我们聊到“如果要找一个你喜欢的艺术家来替代你自己,那会是谁”这个普鲁斯特问卷式的话题。米莎说我是不太想变成一个别的谁了,但一定要给一个答案的话,她的选择是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是我最喜欢的西方作家,他的作品不会用那种长篇大论去把读他的书的人压死。25岁那年去中南美洲旅行的时候,我就带两本书,一本是《小王子》,一本是《看不见的城市》。他的作品里头,我觉得他没有任何的边界,完全没有,所以他可以写出那一种情境: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群人划著小船到了海的中央,平静无波,满月很低,低到就在你的头上,船上竖一个梯子,然后你就可以爬上月亮⋯⋯他可以写出这样子的东西,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他的作品里面完全脱离了地球的立场。
这是《宇宙连环图》中的一幕。“我特别喜欢他那一种没有边界,想象力完全很自由,很诗意,又很有生命力。”这种好像跟我们所熟悉的所谓的客家传统好像完全相反,客家人并不是这么散漫,那个族群以团结凝聚为荣。“所以我做了《戆仔船》这一张之后,还蛮多人跟我讲说,你好像打破了客家以前的很多限制。所以那一种那种凝聚力就像水泥一样,可同时也是一种惯性。”
正是有著这样的反思和冷静的叛逆,米莎更像一个诗人,正在参与这一代人重新定义台湾的诗意的工作——“天地自佢阔”,是河坝旁摇摇荡荡漫步的细妹的今天,也是一句朝向未来的预言。
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