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逵:非阳性反应

几支幡旗无声无息一街步步为营的人各有各的口罩。一条淡绿色的河⋯⋯
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香港 文学 风物

晨早流流市声飘忽,电话好像响过一阵,又停了,到中午时分才又响起。是护理院的人。姑娘在阿锡的墙上找到了我的号码。老吴他,不在了。姑娘说。昨夜在医院里过世的,“走得很安详。”她说。姑娘真是善心。阿锡就是老吴,他活著的时候已经比谁都安详,与世无争寸土不争,天天只躺著,要翻身的时候有人来翻。像一尾,文火煎鱼,翻完这边翻那边。你敢说阿锡他敢笑,格格格格好像说的不是他。那回我把电话直截了当写在他墙上免得他丢了。写还写,阿锡说,把两只手从被子下抽出来,你看我,打不了电话呀!那堆指头纠结著,全歪向掌心,已经长得指掌难分。历来他就是个,一边老大一边往回长的胚胎,什么时候长回母体——不管他笃信的哪个母体,事情才算完了。年少时有个行医的跟他说,能活到这个地步会行会走,已经是奇迹了。然后他又撑了半个世纪才舍得走。有回他家里人问,要是——只是要是,要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他希望家人跟医生说什么?哦就叫他们把我救活呀!阿锡说。这一回出了什么状况?是目下的瘟疫么?不是。姑娘说。老吴他,有自家的病,用不著瘟疫。忽地我竟然替他庆幸起来,什么武汉ABCD,阿锡他有自家的病。

才中午,天就暗下来了。

远处几只窗子折映著明暗不一的天色。对街一个佣妇在晒棚上发愣,她上下左右各家各户晾架上的衣衫被子徐徐而动。鸽子在某户的冷气机上啄食著什么,如敲打一行零星的字。播放中的唱片又跳线了,那《ADAGIO》一句起两句止反来覆去不徐不疾,跟市声合起来一个味道。一辆巴士开出了一辆吨半在倒车,工地上有人卸下一大堆什么远处有人在响号,一只轻飘飘的铁车仔走过凹凸的人行道有人扔一只铁皮罐之后又扔一只,几支幡旗无声无息一街步步为营的人各有各的口罩。一条淡绿色的河,如夜视镜里那种灵异的幽幽的绿流来流去不辨南北。路心一个打大赤肋的老哥好眼熟,他站在那位置上好久了,什么地方都不打算去,老哥的家当一袋二袋全挂在自家肩背上了,就不挂一只口罩。唔使啦(不用啦)。昨天他跟我说。唔啱我使(不合适我用),多谢多谢。笑笑口踱开了。

两耳之间/当有一根 虚线/让你撩拂一颗高拔的/回音 音 音/惊起三两只笨鸟或是/䁁晒一条光洁如/洗衣粉广告的被子/假如你没有/挂一只口罩吧/冤枉来瘟疫去/去吧。

赤膊老哥迄自站著,淡绿色的河流过去又汇合。上回见他在超市里买一包饼饵,付过了钱就在收银机前欢快地吃起来。收银小姐扪著口罩站得远远得,“臭呀!”她跟别的收银员说。人们大包小包流过她们,有储分吗有印花吗(注,储分和印花都是便利店的点数累积活动)有胶袋的没胶袋的,一个不漏通统回到了街上。老哥也是,就是今天这个位置上。一个捡纸皮的今天不捡纸皮了,铁车仔上堆几只哗哗响的铝框窗,謄一只手,推一只半开不合的轮椅。阿锡也有那样的轮椅,闲时折起来,到医院看诊时让人推著。出街最烦,阿锡说。成日流流长尾龙骨受罪。躺著好。他说。

从巴士站到护理院的路上有一面矮墙。墙后头那些奔来奔去的球员不必提了,有回见得矮墙的麻石缝里挤出了一株树苗,开始时只得嫩叶三两,每回见它都添些枝叶,原来是榕。我拍了些照片让阿锡看,一心以为很够励志了。有纸笔么?有回他说。

“读那诗的次序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不必计较诗的次序
你读的时候
已经是次序

——13-11-2018 蓝凌(阿锡)”

“要分行么?”
“要。”阿锡说。
麻石矮墙去年遭翻新了,每条石缝都抹了白垩,远看近看都像舞台布景,那小小的榕也没有了。我拍了的照片没让阿锡看。

夜里通街的士游来游去,顶著各自的灯。师傅,过海么?过。当然过。家下(现在)什么时势?那司机说。他也挂一只淡绿口罩,座位后头吊一大瓶消毒搓手液,“欢迎贵客取用”。我们到湾仔皇后大道东律敦治。车子跑了好一会,湾仔那医院不叫邓肇坚么,司机说,啊那是另一家,律敦治仔坚尼地道口对面。过了海底隧道一拐就上了天桥,桥下的铜锣湾依然五光十色,只是街上行人寥寥,十时不到,冷清得凌晨似的。下了天桥就是湾仔,沿皇后大道东走,右边山坡上就是律敦治了。哈真的没来过。司机说。敢情是个开“替更”的,这时势,不容易。医院门外停著的救护车看来也是刚到,三几个医护卸下一个孕妇,飞奔进了几堂帘子后头。

什么地方不舒服?分流站前的姑娘问。

好像有点发烧,来这里前量了一下,38.5 °C。姑娘拿耳探器一量,没错,在发烧。再探一耳,这边没事,才36.5 °C。我正纳罕今天听过了些什么怎么两耳热度不一样。再探探脷底(舌底)吧,另一个姑娘说,38.5 °C。没错是在发烧。姑娘给我扎上图码腕带。待会先给你照X-光片。沿著地板上的红线一直走到尾就是“X-光部”了,现在就去。那红线,迂回曲折绕过了候诊大堂,“X-光部”很Edward Hopper的大玻璃后有人在日光灯下守候著,长椅上没有别的人。日光灯下的人给我拿来了棉罩衫。换好了就从更衣室里的门直接进来吧。她说。X-光机在我身后十呎瞪了一眼,就完事了。用不著依循地上的红线,我和妻又回到了候诊大堂等著。大堂里没多的人,一个男子推著轮椅上的老爹转来转去好久没找到合心意的角落。一个拿雨伞当拐杖使的老妪坐在电视机前,她不看电视也不看人,只顾低头细看自家口袋里的零星物事。一双年轻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两人的肢体语言一样忙乱。一个印巴醉汉在朗声说话,脏字有中有英。电视屏幕在播放儿童节目般充满粉色的政府宣传片。驻院警岗里空无一人。大堂广播重复著叫众人耐心等候因为医护人员在努力应付繁重的任务。印巴醉汉没法子等了,直直走到帘子后头要见医生,没一会就给架著出来,护卫员命他在大堂后头的椅子上躺著,“你不过是图个地方睡一晚罢了,对不?”醉汉听懂了,更不肯躺著,骂人骂得更凶了。当值警员回来了,文的武的好几个,没理会印巴人,只团团围著雨伞老妪问话。你儿子怎么没来了?他在荔枝角,坐紧监(正在坐牢)。你知道媳妇由内地来生仔吗?不知道,她无讲几时来。仔都生了,真唔知定假唔知?真系无讲。我个仔都冇讲我点知?(孩子都生了,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真是没说。我儿子不说我怎么知道?)印巴人吵得交关(厉害),一个便衣追去看看,未几就跟印巴人吵起来了,双方的脏话一样的单一和重复,来来去去三几个词,到印巴人改用全英语开骂,便衣就撑不住了,“You OK I OK,OK?”悻悻地踱回来,真是个,人渣。便衣说。从警员口中说出来,语境很神妙。

X-光片医生看过了。嗅觉和味觉有没有异样?没有。我说。肺没事,你只是发烧,给你开点药,这就到药房去领吧,明早拿唾液样本来化验,化验结果没出来以前留在家里别到处跑。一个男护士让我看一段示范录影,叫我如何取集早上第一口痰液,给我一只小胶瓶和一份家居防感染手册,拿剪刀把腕上的图码带子剪掉,“可以回去了。”医院外等客的的士司机真勇敢,这时势。

化验报告两天后就来了,卫生防护中心短讯,“化验结果:阴性”。

夜里我打开一瓶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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