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疫情再起,唤醒不少人对过往几个月的焦灼与恐惧。病毒令死亡和失去变得更加粗粝、残酷,很多人至今仍在疫情带来的巨变与伤痛中无法脱身,他们要如何修复心理创伤、重回生活正轨?端传媒将持续关注。今天是第二篇,讲述一个女孩因疫情失去母亲后,艰难整理失序生活的故事。第一篇记录了一位确诊的父亲在被隔离期间痛失儿子的故事。
4月12日中午,一直不回信的铜豌豆突然发信过来,约我在武昌铁机路一带见面。这个自称网名取自元代戏剧家关汉卿的散曲《一枝花·不伏老》的95后,初次相见就竹筒倒豆子般地与我诉说:“我在看心理医生。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就算睡着了也会从梦中惊醒。他们劝我先用药物治疗失眠问题,但我不愿受药物控制。”她坦言道:“好害怕”。
隔着口罩,依然能看出留着褐色长发的她眉眼纤秀,只是眼里布满血丝。听到记者的话,她翻出手机,“我妈才是真正的美女。她的眼睛大大的,还有一对小酒窝。我长得像我爸。”手机里的照片应该是她父母新婚不久。与大多数年轻夫妇一样,他们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容。“如今,他们在那边相会了。希望两人能把过去失去的光阴弥补起来。”她说。
2月16日,铜豌豆曾发表微博:她的父亲在2008年因车祸过世,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又于今年2月3日在家中去世。走前,母亲割腕自杀。但据法医鉴定,最终死因是2019冠状病毒肺炎。
母亲不肯透露自己在哪家医院
“一切发生得比较突然。”我们坐在一家超市门前,马路上增多的来往车辆、行人让铜豌豆的记忆闪回去年12月31日——那天晚上,武汉江滩举行跨年烟花表演。“妈妈叮嘱我,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为使她安心,我在江滩自拍了一张戴口罩的照片发给她。”她喃喃自语:其实,我们注重防护挺早,家里现在还屯积着100只口罩。去年年底,医院工作的朋友就在微信上谈论起这病毒。但为什么妈妈还是会感染?我与她接触过,却没感染?这些事,至今我都想不明白。
就在烟花表演当天,武汉卫健委公开通报27例不明原因肺炎,称未发现明显人传人,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23天后,武汉封城,湖北启动一级应急响应。
“疫情走势比较快。开始说可防可控要辟谣,很快新闻里、微信群里的小视频上就能看到防护服不够、殡仪馆的车在拖走遗体等等。外人看来,或许觉得那会武汉人好可怜。但对我们而言,不是可怜,而是令人恐怖。”每天早上,这对困守家中的母女与这座因病毒入侵而促成的“围城”中的人一样,“一睁开眼就是查看当天疫情更新数据。明知道是坏消息,还非看不可。”
铜豌豆说,不论事情多糟糕,不降临在自己头上,人们就不会相信自己也会撞上它。好比昨天,她和母亲还在讨论他人的不幸,转眼就轮到自家头顶。
“1月29号,妈妈出现了发烧的前兆。依照政府要求,我们在不同住处隔离。1月30号,她去硚口区一家医院做检查,查出肺部感染,发烧38度。我们上报给社区,要求安排入院。社区每次都回复,已作上报,让她等待安排。2月1日,她高烧不退,晚上呼吸极度困难,再次找到社区,社区让她打120。熬了两、三小时后,救护车才赶到将她送到位于汉阳蔡甸的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因为担心铜豌豆会着急赶来,母亲交代同事不要透露自己所在的医院。事后,她才得知母亲在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然后坐在长椅上打吊针。中途,针扎不进去,又把针拔了。
“在医院,妈妈长时间无人过问。晚上九、十点钟,实在挺不下去了,她在电话中跟我说,让我开车把她接回家。人都是有尊严的,她不想有沦落街头的感觉。记得我去医院接她时,她离老远看到我,大声叫道,你莫过来,离我远点。上车后,她不说话。当时天色较黑,我在车上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到她的心情沮丧。我宽慰她,要她坚强一点,以后还要看我结婚呢。她这才开口,你莫讲话,小心我有病毒。”后来,铜豌豆母亲的同事告诉她,那天,外表温柔的母亲在微信上态度坚决——“如果明天确诊,撒泼也要住进医院。”
“我妈原来住在部队小区里,她在那里的一家幼儿园教书。自从她感染后,那儿就不让她住了。当晚,她让我把她送到了另一住处后,我开车回到自己的租屋。凌晨五点,她发来过一些奇怪的话,比如让我收好她的手机等等。我没有多虑,以为她又在胡思乱想。我还在积极跟社区与硚口区疫情总指挥联系。社区先说有床位,十点钟会来接我妈,后又说没有了。我给我妈所在单位的社区打过二、三十个电话,加过办公人员的微信,但对方没有理我。”她在网上公开过那些微信内容:2月2日,“我妈妈的情况现在真的很不好,真的拜托你们快一点。”2月3日,“我妈妈已经发烧39度多了,求求你们给争取个床位吧。”
母亲的遗书:我希望你能挺过去
据中国国家卫健委统计,2月2日,武汉新增确诊数首次破千,达1033例。面对确诊病人“一床难求”,不能及时住进指定医院,形成“堰塞湖”状况,2月3日,在蔡甸知音湖大道十天建成的火神山医院开始承接确诊病患的转入与救治。同天晚间,武汉市政府宣布将在武汉国际会展中心、武昌洪山体育馆、东西湖区的武汉客厅建设“方舱医院”,用于收治轻症患者。
“2月3日一大早,我没有任何的预感。那会,妈妈还在发信问我,医院联系得怎样?”铜豌豆继续讲述道,“我在盼着妈妈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医院原说24小时过后会出。再打电话询问,又变成3天才能出结果。没出结果,社区就无法安排,我们只得等。”不料通话过后,母亲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我肯定是不会好了,你更不用再跑蔡甸,那里真的是地狱。我,他们爱咋处理就咋处理,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妈妈求你给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编注:原微信内容经删减后刊出)。
“到了八点半钟,我妈说她饿了,叫我给她买点吃的。当时,所有餐饮店铺都关了门,我只能在超市为她买到一瓶八宝粥。我把它放在家门口,她让我回去收拾行李。她既然已感染,作为密(切)接(触)人员,我要做好随时被带走集中隔离的准备。到了九点半钟,我跟她打电话,那边打不通。我感到不对劲,一边与社区联络,让他们开锁,一边开车赶过去。”铜豌豆到后,站在母亲家门外一个多小时无人开锁。社区人员站在楼下举起喇叭高喊,而屋内不见丝毫动静。
“门锁终于被人打开后,他们纷纷跑下了楼。赶到的表姐先走了进去,接着听到她在里面放声大哭。我记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哭过。那时候,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我只记得,走到洗手间门口,看见妈妈就倒在那里,她的手挣扎着抓住胸口,地上全是血。”铜豌豆追述道,她们当时给120打电话。120回复没车,来不了。给119打电话,119回复新冠肺炎病患的事不在自己管辖范围。致电110,“110问人去世了没有?如果没有找120。”于是那一天,她们等110等了近4小时。直到法医来后,鉴定得出,“妈妈的确有自杀行为,割腕可能导致休克,但她最后是死于新冠肺炎的呼吸困难,呼吸衰竭。”直到临死前,母亲都未得到核酸检测结果。
殡仪馆的车子在晚上12点才来。工人跟她解释,这还算快的,有人在家里“走”了三天,他们才去收。“当我们把妈妈抬进车时,看见车里全是包裹的尸体。”这一幕,她不自觉复述了两遍。
心如死灰的等待中,她握起过妈妈的手。蒙布下的那只手腕在法医做鉴定时,还有血涌出。“但我不敢触碰她的身体。为了找她的身份证,表姐帮我搜过她的衣服。”她说,母亲临“走”前,细心地把常戴的首饰取下来,放在了客厅的桌上。留下的一堆遗物中,有林林总总的证件,也有和父亲合影的照片。从医院回来后,仍在发高烧的她把身上穿的棉袄洗了,它正挂在阳台上。“你说,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会想到死前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吗?”铜豌豆问我。
那时,她猛然想起母亲嘱咐过的手机,并在备忘录里读到了一封信:“我希望你能挺过去,以后好好生活,别好高骛远,平平淡淡才是真。……,好好找个对你好的人嫁了,好的婚姻里没有十全十美,他爱你就行。以后不要再养小动物了,好好养好你自己吧。我的身体本来也不太好,我还担心以后是你的负担,所以尽量攒钱,所以我真走了,我不遗憾,唯一遗憾的是没看到你结婚和这次带病毒的内疚。”
“妈妈不停地在说自己好不了了,她断定我已被她传染上了,她为此深深内疚。”铜豌豆思来想去,母亲选择自杀既有一时冲动,也综合了诸多因素。那一夜,“送走”了母亲,她开始机械化地打扫房间,仔细冲洗地面的血迹,小心翼翼地用84消毒水消毒——“因为血液里有新冠病毒。”
收拾完毕,她才和表姐离开。此后,她没再回过那里。寒夜中,尽管冻得瑟瑟发抖,租房社区与母亲单位住宅社区都因她是密接,拒绝她入住,她依然清醒意识道,自己不能待在那间还残留着病毒的房子里。——“无论发给我,还是发给朋友的信上,妈妈第一句话就是希望我能挺过去。”
随着疫情大面积停下来,一部分人的心理创伤逐渐浮出水面
2月3日,中国国家卫健委召开新闻发布会,就疫情防控工作中的社会心理服务进行解读,首次提及心理干预的重要性。
温州康宁医院集团精神心理科主任唐伟,是浙江第三批赴武汉支援的医疗队中一员。“确诊患者的反应是,我能不能被接收治疗?我会不会死去?我应该用什么治疗?除了焦虑与恐惧不安,他们或会出现易激惹的情绪。普通市民则是在紧张下过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与自己接触过的人里有没有感染者。度日如年地过了14天后,如无反应,他们的心理感觉稍好。假设其间有点不妥,就会自疑,会出现躯体化障碍,如感到自己身体出况,一天测量体量十几次或几十次。”
“第一阶段出现社会应激反应,第二阶段出现创伤后遗症。”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理事杜洺君也在佐证了唐伟的说法,“疫情前半场,心理反应是针对社会全员的,具有广泛性与突发性、频发性,主要体现在人的情绪、躯体、认识三个层面变化。随着疫情大面积停下来,一部分人的心理创伤逐渐浮出水面。”
3月10日,武汉16家收治轻症病例的方舱医院宣告全部休舱。根据武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的《关于对新冠肺炎治愈出院患者实施康复隔离的通告》,一批批离开重症病室与方舱、需要隔离观察的人员转入在武汉高校或酒店等处设立的“康复驿站”,杜洺君与其他心理咨询师称他们为“康友”。3月11日起,每周二与周四上午,他们会去驿站为一些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康友进行心理疗愈。
“除了这类康友,还有两类人群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PTSD反应。一类是曾在一线奋战的医护人员。早前因为职责所在,他们不能让自身的负面情绪冒出影响工作。一旦工作结束,他们才有可能停下来面对自己的真实感受。另一类是那些从3月23号起,陆续领取骨灰,安葬亲人的人群。他们不是广泛群体,却有着纵深的心理创伤。”电话中,杜洺君将后一类人群称为“失亲者”。
母亲“走”后两天,铜豌豆被安排到隔离点集中隔离。那是一座快捷型酒店,除了到点下楼领取食物,她关在房间里,终日精神恍惚。因为露宿街头过,她发起了低烧,脸上一点点地脱皮。
“隔离14天里,我瘦了十多斤。”2月16日,她收拾起发散的思绪,将自家经历整理发出。“微博账号还是向我的一个朋友借的。”她说因为封城,隔在异地的男友通过微博才得知她的状况,“他责怪我,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他。可我那会根本就没有精力和人讲述这些事情。”
就“PTSD在失亲者身上会出现哪些症状”,我曾采访过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理事李萌,她也是最早参与疫情心理援助的心理咨询师之一。她概括道:第一阶段,强烈地否认,这不是真的;第二阶段,进入相对的麻木,说话时比较呆滞。再说到这些事,对方会有一些愤怒的表达。实际上,他也不知他对谁愤怒,他会自己找原因。第三阶段,讨价还价——为什么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不应承受这些。对方会寻找责任人,也会追责自己——比如自责因为自己的病导致亲人离世。会进入一段时间的抑郁阶段,情绪低落,看上去缺少活力,整个人显得非常消沉。可能感觉生活没有目标,感觉愧疚,感觉这一切是否是对自己的惩罚,不再感受到快乐与满足。总之,这个阶段非常难度过;最后一个阶段是,消沉一阵或很久之后,对方会渐渐感受到生活还是要继续,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慢慢会接受失去亲人的事实,并开始为达到未来的目标而努力。
“这次疫情,不是我一个受害者,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家庭,合理解决才是对我们人民的告慰吧。”在现已撤下的微博末尾,有人看到了铜豌豆发出的呼吁。
“有人说,你要理解那时的混乱无序,每个人都很辛苦。我说,这不是理解不理解的事。我想问,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我妈生前教导我,做人要乐于助人,不要斤斤计较,人要难得糊涂。她就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可我越想越觉得,她选择那条路是糊涂的,不能让她‘走’了还不明不白。”微博发出后,社区找过她,她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帮我妈办理后事。第二,给我一个说法。“这是我撤下微博的原因。我想人不能太贪心。”她说道。
2月22日,她在朋友圈里发出了自己两次核酸检测的结果:阴性。
尾声
四月底,我受邀请去过铜豌豆搬的新家,那是靠近武昌光谷的公寓楼群。那天下午,两只英短猫在阳光照进的大厅里穿梭。趁男友在厨房做饭的空当,她一边逗猫,一边思维跳跃地回溯:隔离期一完,我就回到了原来的租屋。二月份开头,我每天睡觉不到4小时。接后又是嗜睡,中间不断做梦,不断醒来。有时早晨从梦中惊醒,情绪会特别低落,说不出的烦躁。有一次,我在家喝了一箱啤酒,一口气吞下了20多片感冒药,然后狂吐。看着那些吐出来的玩意,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朋友们说我状态不对,他们和我表姐为我拨打了心理援助热线。这样,心理医生才联系上我。
有人问你有想妈妈吗?这事不就跟每天吃饭一样?你会特意去想怎么吃饭吗?大学毕业上班后,为离公司近点,我搬出去单过。但我和我妈几乎每晚都会通视频电话。她在那边问我,今天约会了没有?要不要我介绍男朋友给你?有时,我在朋友圈里发美食图,她会发来微信说,她也想吃。还把图片发到自己朋友圈里晒,有女儿真好!我要是几天没回去,她会拍来猫猫的照片问——“你到底是想看我,还是想看猫呀?”直到今天,只要我感觉需要与人倾诉,我就会给她发去微信。
我告诉心理医生,我想好好睡觉。自打我妈走后,我每次做梦都会梦见她。而且,这些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起伏——最开始,我梦见妈妈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下去世,梦境十分真实。中间一段变成我们在梦中寻找什么,毫无头绪地寻找,频频受挫,心情紧张压抑。最近又常梦见我和妈妈过起了日常生活。有时,我还会梦见她和爸爸在一起。
在梦中,她的脸始终清晰无比。
那个时候我转发过她的微博求助,但心里也知道这无济于事,武汉恢复了平静,但对这些逝去的人的家属,他们的诉求和问责也在无尽的拖延和威压下被平静,人们只知道在疫情中有这么一个凄惨的故事,但后续怎么样了解决了吗,没人知道。
曾幾何時,我想過,或是現在、以後,我都不想回到老家去了,我害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間把病毒傳染給阿嫲,也許我多慮了。我不確定未來會不會感染到冠狀病毒。最後,勸那個女孩,好好活著,安好!
原來我也有ptsd…..
这比群体免疫还要可怕。我们为英国人呐喊,可我们的同胞呢?他们被群体免疫 而不自知。如果当局告诉所有人 医院床位紧缺,请大家自己捱过去。说不定这位母亲不会自杀。她会捱下去努力活着。
天若有情天亦老,须著人间比梦间。无论原因,失去母亲都会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而病毒给死亡蒙上一层恐惧的阴影,这在大流行初期尤为明显。大家恐惧疾病对家庭的影响,恐惧死亡,恐惧给家人带来死亡,恐惧成为别人眼中的毒源……这些恐惧带来的痛苦想必如泰山压顶一般足以压垮身心健康。如今各项统计已经十分明朗,未知的恐惧少了很多,而这些统计不会讲的是:家人和朋友甚至陌生的好心人都会帮助你,为你祈祷的,要好好生活下去。
看哭了…
在微博上看到过这位小姐姐,希望你的生活越来越好
想知道武漢肺炎死者辦後事的具體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