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因疫被停业后,我们和陪酒小姐聊了聊

江湖传闻中“亚洲最贵”的台湾陪酒小姐,在疫情所衍生的一紙禁令下,渡过了一段史无前例、充满不确定性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目前为止还看不见尽头。
2020年4月25日台北林森北路的酒吧,因疫情而关闭。
台湾 公共卫生

在去年此时,恐怕还没人想到,传说中的台北不夜城“林森北路”,正面临有史以来最萧条的时刻,行业面临威胁的程度,超越 1997 年时任台北市长陈水扁全面扫黄时期,也超越 SARS 期间的影响,让一直以来夜夜笙歌的林森北路,几乎成为死城。

到目前为止,全球“2019 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确诊人数超过四百万,死亡人数超过二十八万。几乎每一种产业都面临着或大或小的冲击,但在疫情相对轻微的台湾,尽管确诊病例出现在不同产业别,却不见哪一个产业直接被政府勒令停业,更多的是“限期改善”或给出明确规范。

唯一例外的,是台湾俗称“八大”的酒店业、舞厅业,也就是所谓的陪酒产业。

4 月 9日,台湾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下称“指挥中心”)因为一名酒店女公关确诊,随即在 24 小时内要求业者即刻停业。在台湾,“酒店”一词并非指涉旅馆业,而是类似夜总会等娱乐场所,里头提供女公关陪男客人喝酒等服务。

在台湾,酒店业、舞厅业、酒吧业与特种咖啡茶室业等一同被纳入列管,俗称“八大行业”,受到《台北市舞厅舞场酒家酒吧及特种咖啡茶室管理自治条例》等各地方法律的约束。“酒店”的主要客群为男性,除了本地客之外,还有来自亚洲各地的华人。他们来到酒店,除了饮酒作乐之外,更重要的是提供女性陪酒、消费的服务。

台湾酒店业最发达的区域,是地址名为“林森北路”的区域上。早在日本殖民时期,这里便属于台湾总督府所规划的“大正町”(约是现今中山区的正守里、正义里与正得里,南京东路一段至长安东路一段之间)当中,而“大正町”的居民,多是上层阶级,因此吸引不少商业、消费、娱乐产业进驻。直到 1945 年,日本战败,国民政府接管台湾,将大正町与周边区域重新划分为“中山区”。

中山区的商业活动并未就此消失,1950 年代至 1970 年代,美苏冷战时期,许多美军来到台湾,也会到此区进行消费。而这些历史,正是建造林森北路的基石。若与亚洲其他地方类比,林森北路的地位或许就像日本的银座,又或者是广东的东莞——男人寻欢之地。如今,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正是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有数以万计的工作者在此工作。

正因为有了许多娱乐消费产业,台北市中山区的工商产值曾经一度达到整个台北市的四分之一占比,当中聚盛里也曾拿下全台湾人均消费力的第一名。由此可见此区的繁荣程度。

但这样的数字还不足以完整说明林森北路的传奇色彩。一家在林森北路上的女性服饰店,老板余湘琳告诉《端传媒》,她在这条路上开店已经将近三十年,见证过林森北路的起落,早在二十几年前,她的店就跟便利店一样,是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每一个小时都有客人。而另一名按摩店的师傅则用一句话形容他眼中的林森北路,“越夜越美丽”。

只是这样的情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竟像是梦境般虚幻且破碎。

不同于林森公园以南的日式酒吧区,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是如今台式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
不同于林森公园以南的日式酒吧区,林森北路以北环绕长春路、锦州街、锦西街一带,是如今台式酒店业最密集林立之处。

“制服店”配有固定制服,“礼服店”的裙子有类似的款式,裙长一般不会超过大腿的一半,至于“便服店”样式就更多了。

1.

四月的最后一周,酒店停业将满一个月,林森北路一片死寂。酒店的大门紧闭,没有泊车小弟、没有来往的酒客,只有偶尔出入空荡大楼的警察,查看里头的酒店是否偷偷营业。在一栋有着三间酒店的大楼,一名管理员正百般聊赖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监视器。他说,过去半夜川流不息的人潮,常让他忘记自己正值大夜班,但现在的每一个小时,都让他格外难熬。

4 月 29 日午夜,正值普通人准备就寝的时间,何勇与许樱子正准备去跟他们的客人收帐。这笔款项是酒店停业之前所欠下的款项,因为停业而延迟发放。

现年 29 岁的何勇是一名酒店经纪人(负责招募女性到酒店上班的职务),在酒店业将近四年,25 岁从酒店“少爷”做起(酒店里的男服务生),接着才转作经纪人。起初,他决心踏进这份在外界饱受误解的行业是一个偶然,他在社运场合遇上许樱子,辗转了解这份工作,因此决定一试。

至于 25 岁的许樱子则是前“酒店公关”(意即酒店女陪侍,俗称“小姐”)。她从 19 岁时开始当小姐,当了三年后转当经纪人,从业近七年。在担任小姐期间,她不时地会在 facebook 公开工作日常,吸引不少网友的关注。目前,她还参与“酒与妹仔的日常”粉丝专页的营运,主要目的是“科普”酒店工作的真实情况,并试图洗刷职业污名。

何勇的办公室就位在林森北路的一栋大楼里,这栋大楼说不上起眼,一般外地人路过,顶多以为是个普通民宅,但毕竟是享有地利之便,楼户里多半都是酒店经纪公司。

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个不到十坪的套房空间,有一组简单的沙发、茶几,以及两张桌子。反倒是房间的角落,有个用布幕围成的小型试衣间,旁边摆放一整竿的礼服,以及成柜的高跟鞋与链带单肩包。何勇说,这是给新来的公关参考的行头,当然,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直接购买。

这些礼服看似不同,却也不难察觉出相似的设计:丝质布料、珠光锻面、绑带、无袖、低领、贴身剪裁、高腰。

身材魁武的何勇俐落地从架上拿起一件,顺势往自己身上摆,向我仔细解说不同层级的酒店,分别会穿着哪种衣服:“制服店”配有固定制服,“礼服店”的裙子有类似的款式,裙长一般不会超过大腿的一半,至于“便服店”样式就更多了。

不只如此,何勇说一旦面试成功,他们会给小姐进行一场将近六小时的“职前训练”,比方说酒杯的差异、不同酒店的规矩,以及如何服务客人等事项都得清楚交待,最要紧的是,让小姐提前知道这份工作可能担负的“风险”。说起来,六小时的职训算不上长,却已经是业内相当罕见的做法,更多的经纪人是将力气放在说服更多年轻女性加入此产业,简单交待工作内容与高薪报酬,但对于实际情况或可能遇上的问题,并不会多提,因此耗时不长。

“我们在职训期间,就会讲得很白,像是如果妳真的喝醉,千万不要答应客人出场,我们不知道妳会不会被性侵。因为我们不会骗人,所以旗下小姐不多,事实上我们还很常劝退。”许樱子说。

许樱子观察,如今来应征酒店的人与十几年前不太相同,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身负重债”。各种原因都有,有人身心状况不好,难以从事其他工作;有人要缴学贷;有人是单亲妈妈;有人就是纯粹进来赚人生的第一桶金或存到购房的头期款。

在他俩面试的经验中,不时会发现许多人对酒店业依然存有误解,“很多人以为进到酒店业就一定要给人家摸、给人家干,但事实上不是。我们很常跟第一次面试的公关解释,妳的工作不是在全然迎合对方的需求,妳是有权力在正常工作范围之外拒绝。”何勇说。

但这份工作的风险,终究难以一言道破。他们亲手处理过各种麻烦,最棘手的问题,还是小姐被性侵。比如说,当小姐被客人带出场之后,在尚未达成双方都同意的“交易条件”时被客人性侵。这样的状况并不算特别罕见。在此次的采访过程当中,几乎每一位经纪人都处理过类似的问题。

此外,许樱子也直言,有些经纪人不会把小姐权益放在第一位,只是想方设法压榨小姐,或强迫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曾经做过小姐的许樱子更清楚,小姐们其实在很多时候都独自担负着高风险的压力。

一对高跟鞋放在沙发上。
一对高跟鞋放在沙发上。

小姐工作的本质其实就是“业务”,如何推销、经营自己,并让客人满意

2.

回想起停业的那一天,不少酒店从业人员还是充满着无奈与错愕。4 月 8 日,媒体传出某台北酒店有一名女公关确诊的消息,很快就引发舆论。不少未经证实的消息不胫而走,就连一张酒店的消费帐单,也在 facebook 上引发网友热议。当时的台湾因为受欧美疫情爆发的影响,境外移入的个案增多,确诊人数快速上升,整个社会处于紧张的气氛之下。因此,台北市副市长黄珊珊很快地就带着大批人马,前往酒店进行联合稽查,查看卫生情况。与此同时,台中市副市长陈子敬也带队展开四天的联合稽查。

据何勇说,这一天晚上,业内就有消息传出酒店会停业,但最先知情的是台北市酒店里的几名大股东,他们赶紧开会讨论后续处理方式。而绝大多数的基层从业人员,都是之后在媒体上得知停业消息。不到 24 小时,4 月 9日下午两点,指挥中心表示“即日起,酒店与舞厅全面停止营业,呼吁业者能共体时艰。”

这样的命令范围并不明确。到底停业的业者包含哪些,指挥中心第一时间并未能有详细说明,一直到下午四点之后,停业命令已经宣布才又补充说明,停业的酒店及舞厅,是指各地方政府所列管八大行业之场域有男、女陪侍等场所。

这是张心乔从事小姐这份工作两年多以来,第一次面临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动。尽管从三月初开始,随着确诊人数上升,她所属的酒店生意就开始下滑,“从本来一天大约 20 几桌,减少到一天 5 桌左右。”但直接停业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这段期间,她时不时会耳闻其他小姐改去从事传播(意即被客人叫出去陪玩、陪唱 KTV 的小姐,不是隶属酒店里的工作)、外送等工作。但她却一点都不想去做传播妹,一方面是传播的收入与从事酒店时差距不少,另一方面,私下做传播的风险超出她所能承担的范围,她既无法确定客人的背景,也少了公司的保障。

张心乔说,停业期间,公司还是会替她安排一些“饭局”,与一些熟客吃饭,但和先前相比,客人少了很多,收入锐减至平时的一成左右。这些“饭局”大多是酒店的日常业务,转至其他的地方,比方说 KTV 或私人招待所。

在华人社会里,“饭局”所能担负的意义不仅是“吃”而已,更多的时候,饭局是与生意结合在一起,而后者,常常才是饭局真正的重点。在这样的饭局当中,女性,是一个重要的必备条件。

早前,中国网上流传过一篇文章《一桌没有姑娘的饭局,还能叫吃饭吗》,里头讲述女性在饭局上担负的“功能”,并赤裸裸地呈现华人饭局里为何需要女性:“一个典型的中国式饭局,生旦净末丑齐活,插科的,打诨的,掮客骚人,美女野兽,齐聚于此。此间不可缺花瓶,当然也不能遍地花瓶,那样将会一片狼藉。她不一定美艳动人,必然八面玲珑,懂得分寸,男人总是喜欢有一点放浪的处女,或者一个矜持的荡妇。”而在台湾,这样的功能有时是被酒店小姐或传播妹给承接。

尽管前往酒店或是把小姐带去饭局的客人,并不尽然都是谈生意,但似乎是直男社群中,一个无须沟通的惯习。不过,对于带小姐出场还有一个常见的误解,总认为小姐出场一定可以性交易。张心乔表示,这其实是要看小姐意愿。在酒店业,性交易有个别称“做 S(sex)”。愿意从事性交易的称为“明配”(意即在一些资料上会标注可以从事性服务,供客人知道),另外,只愿意根据客人进行私下协商交易的则为“暗配”。

通常,酒店会规定,小姐若被客人带出场,无论客人是否有提出性交易的提议,小姐都应该与酒店干部告知,让酒店方得知这笔交易,并确保小姐安全。而小姐与客人达成协议所从事的性交易,是属于小姐额外小费,店家与业绩干部并不会抽取佣金。但若两者发生纠纷,经记与干部都会介入其中处理纠纷。而现在酒店停业之后,私接传播,就不在此限当中。

这也就是为什么张心乔目前不愿意私接传播的原因。问她这段期间的收入怎么办,她淡淡地说,“我自己还有存款”。

现年 28 岁的张心乔,独自一人生活在台北。母亲是一名舞蹈老师,父亲在她就读小学期间,与母亲离异搬离家中。成长过程中,张心乔都是由母亲一人抚养。两年前的秋天,张心乔还是一名银行雇员,某个周末,她在东区逛街,被一名年轻的经纪人搭讪,这人劈头就问她有没有兴趣做酒店小姐。

张心乔坦言,当下完全没有任何抗拒心态,只是一边思考着,打从大学毕业,无论在餐厅做服务员或担任银行雇员时,一共五年时间,别说升迁,就连薪水都只停留在三万上下。她试想这样的薪资,想在台北购屋,几乎是难上加难。于是,她决定给自己“三天试用期”当酒店小姐。

“我是那种看到钱,才会心安的人。”张心乔在停业之前,月收入能有至少十几万,与还没当小姐时,收入差了近三倍。她说,现在的价值观变了不少,除了对金钱态度有很大差异,她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月领三、四万,当个普通上班族的生活。“现在连光是维持美丽的成本都很高了”当她说着这句话时,一边也拿出护甲油反覆擦着指甲的指缘。

此外,因为在酒店见过太多男人,她说基本上现在不可能对爱情会有什么想像。反而,对她来说,就连感情都是可对价的事,“我不会觉得在酒店找到喜欢的客人,因为这成本算下来很不划算。之前有客人说想直接包养,给一个价码,但对我来说,一但我被包养,我就是只服务一个人,不像在外面有比较多机会,然后还有可能让公司少了一个客人。”这两年半以来,张心乔都处于单身状态。

尽管满足了物质需求,但这份工作还是让她面临到不少难以启齿的情况,毕竟在常态社会下,“可怜”、“做黑的”等污名标签,依然如影随行。这些污名的背后往往预设了这个产业是由黑道和不法分子所控制,举凡与此相关的从业人员,某种程度都会被社会认定为潜在的危险人物。

张心乔在受访时也多次提到,小姐工作的本质其实就是“业务”,如何推销、经营自己,并让客人满意,“外界流传的各种『小姐故事』或许都有真实成份在,但小姐的故事肯定是远大于此。你看路上那些漂亮的女生,可能多多少少都接触过,大家只是不愿意说。我知道不少小姐,他们白天可能有正职工作,像是护士或是一般员工,但晚上就来酒店兼职,有家庭的也不少。”

不过,为了减少亲友询问等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特意将自己的工作时间,按照普通上班族的时间规划,一周五天,周一至周五,周末休息。目前,张心乔在台北知名便服店上班,这算是酒店当中,消费层级比较高档的。这两年半以来,她不曾换过酒店,因为她认为这家公司给她的保障还不错,且客人是采取邀请制,几乎不会有自来客,某种程度保证客人的素质。

真正能打击到八大行业的,终究不是律法,而是经济。
真正能打击到八大行业的,终究不是律法,而是经济。

“台北的酒店小姐价格,其实是亚洲最贵的,因为亚洲华人特别喜欢台湾女生的口音与服务。”

3.

张心乔从事的“便服店”只是台北酒店生态的其中一环。稍稍熟悉台北酒店的人,可能多少听过,台北酒店可依消费水平高低,依序区分为“便服店”、“礼服店”、“制服店”。此外,业界更广泛流传着另一种分类方法——按照小姐素质高低区分。

这三种酒店类型,除了消费水平有所差异,店家所提供的服务也多有不同。便服店的高端消费建立在高质量的服务,在店内,业绩干部先替客人选好小姐,接着让客人挑选,小姐除了通常会经过筛选,可以应付各式客人,以张心乔来说,她说自己每天都会尽力涉猎国内外的新闻,或是看些新书,才能更了解客人的世界。

礼服店则是会提供选小姐服务,让小姐们站一排提供客人选择。至于制服店则会让小姐穿着统一的制服,与客人们喝酒、玩乐之外,外加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是,脱衣陪酒还得替客人“打手枪”(即用手替客人自慰)。

“来酒店的客人要的不光是 S ,而是『服务』”从业超过十七年,担任酒店干部及经纪人的林小灰说,客人们会专程到酒店消费就是为了酒店小姐提供的服务。这些服务不仅是一起喝酒、唱歌、玩游戏,或是打情骂俏。

张心乔也同意这样的看法。作为小姐当她们一走进豪华包厢内,遇到不同的客人,自然就会切换成不同的样子,尽力地扮演客人心中最完美的样子。客人也能在一个密闭空间内,纯然地享受男女之间的互动,不管是玩放在桌上的扑克牌、骰子、碗等等娱乐玩具,还是两人边聊天边喝酒。

许樱子补充,除了店型可作为参考准则之外,酒店所属地区也很重要,“林森北路这上,不管你叫什么店,(黑道)兄弟客就是比较多,但东区那里,不管你叫什么店,商务客就是比较多,但也不代表没有兄弟客。”

近年来,台北还兴起一种称为“礼便店”的店家,名字各取其一字,像是介于两者之间。但实际上,更像是种行销手法,主打“便服店的素质,礼服店的消费”,当然店家里会同时存有礼服店、便服店的消费方式。

林小灰解释,台北的酒店生态与中南部不太一样,自成一格。以数量来说,台北市合法的大型酒店约有 30 几间,但台中、高雄合法的酒家可能不到 10 间,但这并不意味中南部的酒店数量比较少,只是反映台北市法律更严格,对非法业者来说更麻烦。

另外,台北各大酒店里的股东,其实是相互重复、资源互通,且“规则”共用。这“交互持股”的现象,意外让酒店里的消费与游戏规则相对透明公开,彼此更有“制衡”的功能。一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透露,股东名单当中除了商人之外,地方黑道,甚至是警方人员都有插股。

在酒店内,一般来说会有三个重要角色:一个是酒店方、另一个是业绩干部(带客人来酒店消费,俗称“带桌”。他们的主要收入是赚取客人来酒店消费的退佣或价差),最后一个就是经纪(派遣小姐至酒店)。目前酒店的行情大概是小姐赚客人的消费五成至六成,经纪人一至两成、干部三到五成不等。

大部分的小姐不属于店家,而是经纪公司,但双方的契约关系也存有不少争议。许樱子表示,业界会有经纪公司跟小姐签类似“声明”、“聘书”等“合约”,她一点都不认同这个做法,“我们不是合法公司,不能用公司名义去合法雇员。我们的角色更像是是小姐委任我们做经纪人。”

经常接待外来商务客的林小灰则观察到,“台北的酒店小姐价格,其实是亚洲最贵的,因为亚洲华人特别喜欢台湾女生的口音与服务。反过来说,假设今天台湾的色情业合法化,那就不可能有这种价码,因为市场会出现削价竞争与砍价的状况。”

平均而言,台北酒店一天会有约 80 至 200 名小姐。除了少数酒店是由店家聘用之外,大多是由经纪公司派遣小姐至不同酒店,“作为经纪人,我们会帮小姐们先筛选一轮酒店,供她们选择,假设有年纪稍大,或身材比较丰腴的,我们就会老实跟她说,可能无法进入礼服店工作,但手上还有制服店给她选,如果她没办法接受脱衣或打手枪的服务,依然坚持做酒店,我们会推荐她去日式酒店或是条通的 KTV。”许樱子说。

由于酒店业复杂的生态,导致身处其中的从业人员,时常难以向外界解释工作的细节。而突然停业更容易让原先按照游戏规则,彼此制衡的世界,顿失进入一种浑沌的状态。

一名男子走过台北酒吧的一张海报。
一名男子走过台北酒吧的一张海报。

“不少人的金流是拿后面的款去补前面的款,如果遇上金流大的,加上停业一至二个月,没有现金补上,款项过期,利息还跟高利贷一样高,我看不少人都会负债跑路。”

4.

自从停业以来,何勇与许樱子总是忧心忡忡。一方面,毫无期限的停业让不少从业者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原先扛有债务的小姐,在急需钱的情况之下,就容易改做风险更高的“外送”、“按摩”、“传播”等工作,使得发生危险情况的机率大了许多。

林小灰则说,“合法的酒店停业之后,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非法变得更泛滥。我们没有权力限制小姐接风险高的私活,因为养不起。”因为这波政策,“传播妹”(意即被客人叫出去陪玩、陪唱 KTV 的小姐,不是隶属酒店里的工作)的行情也发生波动,早前传播妹的价格大概是一小时 1200 元(台币),后来涨到一小时 1500 元 ,但最近却因为市场“供过于求”,又降价回到一小时 1200 元。

对从业已久的林小灰来说,他虽然不担心自己的经济状况,但却担心骨牌效应,“台北的酒店大部分一个月的营业额动辄上亿。今天说停就停,影响的不只是将近48万名从业人员的生活,也会变相导致经济问题,可能有五成以上的酒店干部、经纪公司的金流会出现问题。”

林小灰举例,“不少人的金流是拿后面的款去补前面的款,如果遇上金流大的,加上停业一至二个月,没有现金补上,款项过期,利息还跟高利贷一样高,我看不少人都会负债跑路。”当然,这段期间,也是有无法过日子的小姐,会跟干部或经纪人借钱,以度过这段困难的日子。

事实上,这也不光是停业后才出现的麻烦,早在今年初,随着疫情爆发,酒店业绩就应声下滑。而随着确诊人数破百、边境封关,外来商务客与观光客骤减,整体业绩下滑至少三到五成,如今因为疫情而生的禁令,让酒店雪上加霜。

台北市政府警察局公关室发言人王俊成告诉《端传媒》,到四月底为止,台北市酒店、舞厅停业有 68 家,其他曾注记为停业的有 40 家。其中,市面上还有不少没有登记为酒店业,但也有女服务生的场所,就成了警方临检的重点。

王俊成表示,像“练歌场KTV”这种就不是中央所规范的停业范围,但警方还是会去临检,并请他们保持社交距离,“通常我们会去临检的,就是过去有过治安上的顾虑,经常性被检举的场所。”而这些“不在中央规定范围”内娱乐场所,在客流量骤减的情况与警方临检的双重压力之下,也纷纷自行停业。

2020年4月24日,林森北路一带的店舗。
2020年4月24日,林森北路一带的店舗。

台湾学者指出,指挥中心解禁“八大行业”的方式“很聪明、但不恰当。”

5.

三月开始,行政院就多次公布纾困方案,试图缓解受影响的产业与劳工的经济压力。其中劳工纾困贷款自 4 月 30 日起开办,最高新台币10万元。另外,5 月 5 日又另外提供一万元纾困金。但酒店(与其周边)被停业的行业是否都适用纾困方案,在宣布停业之后,都没有清楚说明

在我们前往何勇与许樱子办公室的那天,他们的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叠“急难纾困实施方案个案认定表”范本,这是替小姐们准备的文件,示范如何填写声明与申请。这份文件当中,还夹带一张由律师所撰写的“无法从事工作之切结书替代”,以此取代从业证明。

许樱子表示,“酒与妹仔的日常”曾在粉丝专页上 PO 文质疑纾困方案的申请资格与需准备的文件,对被勒令停业的酒店业来说,有实际的困难。没想到,吸引一位热心的律师前来帮忙他们申请。这才让许樱子心中的大石稍稍落下。

但在送件的过程当中,许樱子发现各地方户政出现标准不一的情况,居住在不同地区的小姐,有些受理成功,有些却遭到拒绝。这让许樱子感到困惑。明明是同一份申请表与声明,为何会得到不同待遇?一方面,纾困方案未见统一标准,另一方面对于酒店业是否能顺利复业,才是从业人员心中最大的疑问。

一名业内人士说,起初业内先传出停两周,4月23日复业,但磐石舰确诊案例爆发之后,社会人心惶惶,停业再度拉长,接着又听说,5月4日有机会复业,但没想到,钱柜林森店又发生大火。不同复业的消息,一直在业界流传,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准。

5 月 8 日,指挥官陈时中在记者会上表示,由于疫情稳定控制中,目前暂停营业之业者,经各县市政府评估符合防疫及安全条件后,可开放营业。此举再度引发一些人的困惑。台湾中山大学社会系主任陈美华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指挥中心解禁“八大行业”的方式“很聪明、但不恰当。”因为疫情缓解,却让地方政府审核开放,明显是中央不愿意背负道德责任,而是让地方政府开放。

新北市长侯友宜、桃园市长郑文灿提前表态,不赞成解除停业限制。台南市与高雄市政府则认为,希望指挥中心可以有更明确的指示,地方政府才好执行。台北市长柯文哲则表示,中央下令关闭很容易,但现在要复业却不敢对此负责任,“下令开,大家都不敢负责任。”

林小灰观察,台北市因为还发生钱柜火灾事件,应该还需要等一阵子,“因为消防法规,是完全不可能合法的,店家还是怕被找麻烦,此外人数控管也是个问题。”这使得酒店业者普遍处于观望的态度。

对比于 1997 年时任台北市长陈水扁扫黄时期,当年台北市府风风火火地扫荡八大行业,像是以扫黄名义将 116 家 KTV和酒店断水电,让他们无法营业。甚至引起八大行业自组联盟“台北市KTV酒店联合自救会”到监察院抗议。此后的 SARS 期间虽然停业一个月,但也没能带给酒店业者重创。由于八大行业深受经济环境的影响,台北市警方指出,根据以往案例,如果未来股市大涨后,带动资金充裕,生意人的应酬行为又会让酒店业者的生意好转,让色情业再度“死灰复燃”。

几乎所有从业人士都认为,这次疫情带来的冲击远远大于前两次。在控制疫情的情形之下,无须大张旗鼓的扫黄,就足以对台湾八大行业造成史上最彻底的一次打击,顺便带来整肃的目的。

现阶段的禁令解除方式,看似给予地方权力,但其实会让停业问题陷入另一种更难解、更暧昧不明的困境,若按照台湾之前“性产业专区”争议的历史,酒店业很可能会长期处在“无人禁止、无人开放、无人负责”的三无灰色地带中。

所谓的性产业专区争议,即2011年11月立法院院会通过《社会秩序维护法》修正草案第91之1条,意即“性专区合法化”的条款,将原先“罚娼不罚嫖”制度改为“娼嫖皆罚,但专区例外”。然而,中央政府修法至今,仍没有地方政府实际落实此法,成立性专区。这形同落入“中央碍于社会舆论而口头宣布开放、但地方政府也会受限于压力,不敢付诸行动”,形成“表面开放,实质限制”的局面。

这台北不夜城的黑夜,目前还看不到尽头。

(应受访者要求,何勇、许樱子、林小灰、张心乔、余湘琳皆为化名。)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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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们这里的那种小粉灯足疗按摩店都开业1个多月了

  2. 小宽面对饭局这篇稿子,就像是范冰冰面对《还珠格格》,只能请求各方湖南台翻篇则个。哈哈哈

  3. 「簡直讓自日本殖民時代以來便夜夜笙歌的林森北路」
    日治時期的條通是中上層日本人所居住的高級現代化住宅區,住宅外有的是美國領事館、球場、公園綠地,變成夜夜笙歌是二戰後美軍來駐之後的事了

  4. 假道學的小人。

  5. 之前看博恩夜夜秀就提到云林东势乡曾请愿设置为云林的性专区,但最后还是否决了,之后除台北以外仍持有牌照的公娼馆就地合法成性专区外,台湾成规模的性专区依旧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