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交易毒品一样”,中国问题口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口罩中间商刘北宏说,自己还是会在夜晚感到良心不安,不知道他倒卖的那些口罩,最终以怎样的价格卖给了谁。
2020年4月8日,江西省南昌市的一家口罩工厂。
大陆 公共卫生 公共政策

3月中,云南红河州中越边境,刘北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关口排队。和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他要将手中的几箱口罩送出国门。这些口罩将被边境那一边骑着小车的人接应,然后一步步走向广阔的海外市场。

彼时,疫情焦点从中国内地转向海外,全国封城的意大利、死亡率飙升的西班牙,以及聚集三分之一美国确诊案例的纽约州,相继陷入口罩等医疗物资奇缺的困境。来自美国的中间商Adam Anschel与一位有中国人脉的邻居组团寻找口罩。邻居负责联系工厂、寻找货源、监督生产,他则负责在美国市场寻找客户。订单主要来自LinkedIn和熟人介绍,大多也是美国市场上的中间人,Adam并不清楚货物最终的买家是谁。和刘北宏一样,他此前也从未做过口罩生意。

随着大量采购需求涌入中国大陆,网络上出现很多像刘北宏、Adam这样的中间商。据阿里国际站的数据显示,2月至3月,该网站全球医用口罩需求环比增长137倍。3月1日至4月4日,中国海关共验放出口口罩、防护服等防控物资共102亿人民币,其中口罩38.6亿只——超出2019年全年出口口罩数额。

但部分跨出国门的医疗物资还未有机会接触病毒便被拦下。3月28日,荷兰宣布回收数十万片不合格中国制口罩;4月8日,芬兰政府表示,从中国购买的200万只防冠状病毒的口罩不合标准。

召回风波揭开了疫情爆发后中国口罩行业的乱象。疫情初期,中国大陆医疗物资严重紧缺,1月23日至2月12日,中国政府在20天内进口超过7亿个口罩。巨大的缺口诱使大量企业进入市场。企业信息平台天眼查数据显示,从1月1日到4月13日,超过3.2万个经营口罩、防护服等医疗器材的公司新注册成立,其中很多公司毫无生产经验甚至生产资质。至今,在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上,符合国家医疗器械产品(注册)资质的口罩厂家信息也不过1938条。

快手上出现大量展示口罩生产的视频,有人在一个飞速运转的口罩打片机短视频下留言:“这些都是黄金啊。”

不过,在疫情后喷涌而出的各类医疗物资群,为这些半路出家、资质不全的工厂,提供了几乎所有生产环节的信息,人们在群里热烈吆喝道:“专做CE认证、FDA认证,专注国外机构发证,周期4-8个工作日”;“中石化熔喷布,有货,凭资质,非诚勿扰”;“一次性医用,有双证,可出口 ,需要私聊(后天开始涨价!!)”。短视频社交平台快手上亦出现大量展示口罩生产的视频,有人在一个飞速运转的口罩打片机短视频下留言:“这些都是黄金啊。”

云南红河州河口县的海关关口,人们排队将口罩送向另一边的越南。
云南红河州河口县的海关关口,人们排队将口罩送向另一边的越南。

一些“黄金”或许来自某个卫生巾工厂或化肥工厂,它们包装袋上的品牌、产地,并不代表真实“出身”;原材料与过滤效果,也可能言过其实。它们会在中间商手中经历多番倒卖,然后登上民航客机的行李舱,蒙混过海关,流向海外。

刘北宏也投身这场狂欢。疫情中人们闭坐家中,他和其他中间商在河南找口罩工厂,去广州对接外贸商。疫情前期中国缺乏口罩时,他们在广西边境,等越南渔民划着小船,递来从东南亚找来的、一盒盒转手便能赚大钱的口罩。在市场转移至海外后,他们又到云南边境的偏僻海关,请骑着小车的人将口罩送出去。他们在疫情中被骗,也在疫情中四处寻求机会,午夜回到落脚的酒店,他们也会想——这段经历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35万一吨,就是35个亿,和贩毒有区别吗?”

经相熟的朋友介绍,刘北宏4月5日被拉入一个对接熔喷布交易的4人小组,主要对接人叫“储总”,他自称是北京人、长期经营古玩生意,并与中石化领导层有关系。此时刘北宏参与口罩买卖已有2个多月,对行业里的大小套路已不再陌生。

但风口下做生意的人总是要交点学费。

“储总”说,他有资源可以申请到中石化在成都的100吨熔喷布,要求刘北宏尽快准备一系列购买资料。

熔喷布被称为医用口罩、防护口罩的心脏,起到核心防护和过滤作用。疫情发生前,它主要用于制作过滤材料及电池隔膜等,生产量仅占整体非织造布的0.9%左右。中国产业用纺织品行业协会的统计显示,2019年中国全年熔喷布产量只有5.5万吨,月产量不足5000吨。以1吨熔喷布生产30~40万只医用防护口罩计算,5000吨仅能生产14至18亿只——远远无法满足中国内部的口罩需求,更不用说卖到海外了。

熔喷布旋即跃升为疫情期间的“硬通货”。不到三个月,从1.8万/吨飙升至每吨40~50万,涨幅超过20倍。在端传媒记者以厂商身份进入的熔喷布资源交流群中,厂商们互相调侃,将“今天熔喷布什么价”作为每天早上的问候语。

为缓解物资紧缺,2月底,中国政府开始要求中石油、中石化转产从未涉足的熔喷布和口罩。据新华社报导,3月底所有央企日产熔喷布总额42.5吨,报导预计,随着新建的20条生产线于4月投产,日产可达70吨以上(可生产2.1~2.8千万只口罩)。

尽管如此,面对依旧旺盛的国内需求和陡增的海外订单,熔喷布依然非常紧俏。事实上,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厂想买到合规的熔喷布,很不容易。目前,市面上流传的熔喷布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来自中石化等央企,皆多次声明不对外供货;一类来自其他熔喷布厂商,通常被长期合作的客户及一些中间商垄断,但质量参差不齐;另一类则是进口资源,目前以俄罗斯为多。不过在熔喷布交流群里,不少厂家提示俄罗斯的货多为复合产品,可能会引起过敏,过滤效率也有差别。

刘北宏不是不知道个中陷阱,他一再向“储总”确认熔喷布的型号、规格、给付方式和地点等细节。“储总”一边亲切回应“会有人接咱们”,一边催促刘北宏汇总所需材料。

一位群友感慨“储总”身在首都,就是可以多建立人脉关系,“在中国,关系就是生产力”。“储总”应和称,现在“灵岛(该群用“灵岛”指代“领导”)们办事太小心谨慎”。

刘北宏在第二天备好了所有的材料——某地政府开具的向中石化申请购买熔喷布的公函、营业执照、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医疗器械注册证、检测报告、以及工厂生产线的照片。

收到14页证明材料的“储总”终于松了口,表示每吨33万,9万对公——给中石化,其余24万则对私,用于贿赂中石化内部人士。“储总”要求这些钱先全部打入他个人账户。

然而1分钟不到,“储总”就表示由于证明材料提供不及时,货已被其他客户抢走。他给出聊天截图为自己作证,称自己“尽力了”。

刘北宏认为自己被骗了,他知道不少中间商用自己有中石化资源为由骗取厂商资格证,再拿资格证套取熔喷布,换个地方重新提价售卖,炒作市场行情。一位售卖熔喷布机的业内人士也向端传媒证实,中石化多为政府对接的大单,市面上打中石化名头的,少有真实卖家。

在厂商和中间商聚集的多个熔喷布交流群中,和刘北宏有类似经历的人,并不少见。一名来自温州的厂家声称,刚开口罩厂的亲戚在广州抢熔喷布,原定3吨只抢到1吨,且拿到后才发现是三无产品,赔了38万。另一位厂商表示,自己原定了2吨熔喷布,对方后来却表示只有200斤;另一次则是中间商坐地起价,每吨临时加了3万,说是给厂内出货者的“辛苦费”。一位网友提醒群友不要付定金,提现款去看货,拿到货再打尾款。

但微信群里的善意提醒并未激起水花。几分钟后,“中石化熔喷布佛山现货、深圳现货”的信息继续刷了上来,蠢蠢欲动的厂商们,又开始试探各方信息。

买不到原料的情况下,一些工厂会偷工减料。“比如用95级的冒充99级的,90级的冒充95级的,”刘北宏说,“不同级别的熔喷布需要用专业机器检测,只有厂家才懂如何发现其中的区别。”

还有一些厂商开始寻求自主搭建熔喷布生产线。天眼查数据统计,2020年3月至今,新成立的熔喷布纺织厂多达263家,是过去三十多年总数量的5倍。

制作熔喷布,需要用高速高压的热气流将聚丙烯制成的专用材料熔化,再从喷丝板中喷出,拉成0.3~7微米的超细纤维。这些纤维在收集装置上成型成网之后,还要再把这些熔喷布经过“驻极处理”(编注:对超细纤维进行静电充电,带电的粒子通过静电效应捕捉空气中的微粒,从而大大提高过滤效率),才能达到制作口罩所需的过滤效率。

布置一条熔喷布的生产线,从采购、组装到调试、投产,至少需要3至4个月,主要原因是喷丝板、喷丝模头等核心零件需要从国外预订,周期较长。而即使具备了所有零部件,由于其技术含量相对较高,市场上的调试工人也并不多,还需对工作人员进行专业培训。

在其他人调侃“像贩毒一样”后,这位船舶公司的人回复道:“35万一吨,就是35个亿,和贩毒有区别吗?”

投产熔喷布生产线,动辄需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而一条生产线一天只能生产不到200公斤成品,若想真的转起来,至少需投产五、六条线。高额成本和遥遥无期的回报率,让不少厂商们望而却步。

但利益诱惑下从不缺乏冒险家。在江苏扬中市,短短几个月内涌现出近千家生产熔喷布的厂商,他们在小作坊里搭建生产线。线上的机器都是依照熔喷布生产线图纸山寨制造的,厂商用山寨机日以继夜地生产三无熔喷布,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则提着现金等在工厂门口,有多少收多少。

4月11日,扬中市政府启动熔喷布行业规范化整治,并对出入车辆进行检查,查扣不合规、缺乏资质的熔喷布。4月11日,一位当地厂商在群里匆匆发布了一条消息,称交警在路上截查私家车。立刻有人发出一条船舶公司的地址链接询问,是否需要船舶,可以在公海直接交易和运输熔喷布,船装满可承载1万吨。在其他人调侃“像贩毒一样”后,这位船舶公司的人回复道:“35万一吨,就是35个亿,和贩毒有区别吗?”

“这行业就是有资源大家共享”

抢到熔喷布,仅仅是拿到了生产口罩的入门券。

新加坡人齐至成在深圳有座母婴用品工厂,2月初,工厂转为生产口罩。促使他转产的原因是两张叫做《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和《医疗器械产品注册证》的认证书。在中国,这两张证书赋予工厂生产医用口罩等医疗器械的资格。

正常状况下,从申请资质到完整建立口罩生产线,需要大概8个月,但齐至成自信能在一个月里完成。2月初,为应对中国市场医疗物资紧缺,政府鼓励各类工厂转产、增产口罩,措施之一便是开启医疗器械生产许可的“应急审批”。在威海,一家叫迪尚的公司甚至只花30分钟,便完成从办理、审批到拿到执照的全过程。

生产资质证明工厂在医用口罩的生产环境、灭菌能力等方面都达到国家要求。但根据现有规定,企业在申请资质时,只需准备一批样品送检即可,而非检验方随机抽取。据业内人士向端传媒透露,此次疫情中,存在有工厂准备一批合格品送检拿到资质后,生产不合格产品的情况。

此外,政府还给生产口罩的工厂提供银行贷款优惠、疫情补贴等扶持措施,并在2月初建立国家临时收储制度,以解除企业对产能过剩的后顾之忧。“鼓励企业只要符合标准,开足马力组织生产”,政府的宣传文件中写道。

低门槛、多优惠,加之巨大的市场需求,令齐至成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口罩生产大军。他找到熟悉口罩生产的人填写提交给政府的生产方案,同时看厂址、找资金、招人才,准备投入口罩生产。

但齐至成没有如愿申请到资质。“他们(政府)也没想到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工厂。”齐至成表示还有许多工厂像他一样,在未拿到资质时便准备好了生产,最后却竹篮打水。现在,齐至成只能转为生产不需要医用资质的民用口罩。

2020年3月18日中国北京,工人在一家口罩工厂内工作。
2020年3月18日中国北京,工人在一家口罩工厂内工作。

其实,即便拿到熔喷布,顺利通过资质审批,工厂还会面临机器短缺的问题。虽然相较熔喷布的制造工艺,口罩制作机器相对简单,但随着口罩身价飞扬,口罩机的价格已水涨船高。过去售价10~12万的全自动平面口罩机,至今已上涨4到5倍。

而半路出家的口罩工厂,亦催生出大量半路出家的口罩机器厂。齐至成原本想购买台湾的口罩机,但从那儿运过来要30天,在少开一天工就亏一天的情况下,他最终在东莞一家从未做过口罩机的自动化工厂定制了10台机器。结果半个月后交货,只有3台可用。

这个临时兴起的行业很“团结”,那些资质不全、质量有问题的口罩,只要厂家把货卖给另一个有资质的工厂,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合规的产品。

刘北宏也遇到同样的事情。他经人介绍找到一个生产无创血压监测系统的厂家,该厂在疫情前便拥有医疗器械的生产和出口资质,老板还带刘北宏看他刚搭起来的口罩生产线,10台全新的口罩机放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刘北宏决定先向对方订30万的货试试水,钱打过去后才知道,10台崭新的机器里只有1台可以运转。

这场交易没签合同,转账也是通过双方的私人账户进行。“遇到这种情况大家也不好报警。”刘北宏说。这个临时兴起的行业很“团结”,那些资质不全、质量有问题的口罩,可以通过代工的方式走向市场,只要厂家把自己的货卖给另一个有资质的工厂,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合规的产品。“这行业就是有资源大家共享。”

这其中,有无数中间商层层倒卖的身影。

中国石化的熔喷布生产线。
中国石化的熔喷布生产线。

“有货就可以出”——只要在4月1日之前

疫情扰乱原有的外贸渠道后,刘北宏和Adam成为必不可少的存在。不仅是海外的民间市场,甚至一些官方机构,也会通过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商们寻找物料。

刘北宏手上就有科威特官方的600万口罩订单。以往,科威特官方会寻求在地的华人商会派人来中国市场寻找资源。但疫情中交通受阻,无法来到中国的商会人员便转为寻找他们了解的国内渠道,一层又一层,把需求最终派发出去。

刘北宏在迪拜工作过几年,懂得阿拉伯语,便经朋友介绍承担起为科威特官方找口罩的任务。他认为,如果没有熟悉中国市场的人引路,外国官方几乎无法在民间渠道找到现货口罩。因为官方对接规定了货品成交的最高价格,在地下市场行情火爆之际,工厂很少理会这些官方订单。“如果走官方对接,工厂会把生产排到7、8月,那根本来不及。”

资历不深的Adam也正与美国一家政府机构商量签订5000万个N95口罩合同。他表示美国官方有需求时一般便是找他这样的供应商。3月以来,美国各州陆续传出医疗设备严重紧缺的消息。目前,联邦战略储备中有1200万只医用级N95口罩及3000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据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估计,这一数量仅占年内口罩总需求35亿的约1%。特朗普政府已向本土口罩业巨头3M公司下达1.67亿口罩大单,并启动《国防生产法》下令通用公司紧急生产呼吸机。另一方面,联邦政府也在向海外求购医疗防护设备。除中国外,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越南、台湾、印度、洪都拉斯和墨西哥均在采购名单之上。

4月3日,从未建议民众佩戴口罩的美国疾控中心,首次建议市民外出时佩戴布口罩,民间口罩的购买者也从过去的亚裔为主,扩大到全体市民。

这令入行仅一个半月的Adam销售了超过50万美元的口罩。“每一天,每一天都会出现新买家。”他强调。订单以N95和KN95为主,这两种型号与普通医用口罩、FFP2等型号一同,成为此次口罩出口的主流类型。

不过,一个链条上的刘北宏和Adam越多,不确定性也就越大。一份流传在口罩从业者间的“指南”写道,“意大利公司有500万个口罩的采购需求,同时放给三个中国公司,这三个中国公司又各咨询了十家合作的贸易公司,十家贸易公司又各自询问了十家口罩工厂,于是国内口罩工厂得到了有15亿只口罩要下单的信号,纷纷提高了出厂价。”

2020年4月8日中国辽宁沈阳,沈阳工业学院的车间所生产的口罩。
2020年4月8日中国辽宁沈阳,沈阳工业学院的车间所生产的口罩。

在生产环节,一只普通医用口罩的成本价在1元人民币左右,而流入到Adam所在的市场,售价已提到每只30美分到70美分(约人民币2元至5元)。而决定它最终售价的,除了采购数量,便是这不知道有几手的中间环节。

链条上不仅有中间商,还有倒爷。与对接供需两方信息的中间商相比,倒爷会直接出资买货、囤货,再高价售出。刘北宏会要求厂家用他指定的暗语拍摄视频——以防有倒爷拿网上找来的视频蒙混过关。暗语一般由对接人姓名、电话、交易时间和金额组成,刘北宏形容,这过程“像交易毒品一样。”

但他很快发现,市场上又出现专攻暗语视频的产业,500元便可买到一条符合要求的暗语视频。

对刘北宏这样的中间商来说,买到口罩、找好买家只算完工了一半,更难的是让口罩跨越国门。

中国出产的口罩到海外销售,必须拥有目标市场的产品资格,如注册美国FDA、欧洲的CE认证,并按照当地市场的产品规格制作。且不说为匹配海外市场规格调整生产线的难度,此类认证的流程时间也需至少几个月,在如百米冲刺般激烈的口罩贸易中,这么长的时间等于淘汰出局。

或许考虑到市场的巨大需求,美欧曾一度放宽中国口罩的资质要求。3月17日,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发布优化N95口罩供应策略,提出当符合FDA标准的N95口罩供给不足时,可用符合部分国家标准的口罩替代,中国便是受认可标准的国家之一。可仅一周后,美国又推出新的“紧急使用管理”,将中国排除在可接受的产品之内。

“这就是政治操作,”齐至成觉得外国政府太矫情,“这时候有得用就可以了,哪管那么多合不合规,要么你就不要买中国的口罩嘛。”他认为那些在国外被退回的口罩,就栽在了这些不断变化的政策上。

但他也承认,行业里的确存在中介机构兜售假CE、假FDA资格的现象。夸张些的,号称3天就能拿到国外资质。一位业内人士向端传媒表示,国内外政策收紧之前,一些商家甚至会Photoshop一张FDA资质,发给美国客户,蒙混过关。

2020年4月12日,武汉市长江一个港口,工人搬运装着口罩的货箱。
2020年4月12日,武汉市长江一个港口,工人搬运装着口罩的货箱。

这也是Adam工作的一大难点。他的合伙人寻找中国工厂时会要求查看工厂资质,并负责检验口罩质量和资质,不过这些工作皆由合伙人在中国的在地团队负责。“他们(中国的合作对象)能做的也只是检验厂家展示给他们的那部分产品,而且他们也不是政府官方检查人员。”口罩从中国运回美国后,也将直接送向客户,Adam并不会见到这批货。

刘北宏也一样,几单生意直到做完,他都没有见过货物长什么样。当最终的客户发现口罩有问题想退回时,中间环节的某个人换个电话号码玩消失,整个链条便可能断裂。

而即便资质真实、齐全,走出去也面临物理上的难关。疫情中交通中断,货运机会骤减。为了快速完成交易,目前的口罩大多使用空运,如通过民航客机行李舱里剩余的空间运输,频次与容量有限。再加上清关排队的时间,价格上涨三四倍是一方面,耽误的时间才是重点。若正常排期,刘北宏的口罩要排上十天才能出关。为了加快速度,他把货经由广深仓库拉到香港,经由香港海关出关。

在口罩外贸初期,刘北宏还会跑到机场,寻找乘机的个人或旅行团,请他们每人塞些口罩“人肉运输”出去。随着各国封关、停飞国际航班,人肉的方式逐渐没落,有人在一大堆货物中塞入口罩,寄希望不被海关查出。这些非正常通关方式在行话里叫“冲货”,有一定成功率。端传媒记者佯装有资质不全的货物要运往美国,一位专做美国物流货运的人告诉端传媒:“有货就可以出”——只要在4月1日之前。

这要死一大波企业

4月1日之前,中国企业申报出口医用口罩、防护服等防疫物资时,可不提供随附单证,海关也没有验核的要求。在商务部记者发布会上,官方解释出口医疗器械质量,按照国际惯例,由进口国监管。

但接连发生海外退回中国医疗器械事件后,商务部要求从4月1日开始,出口的检测试剂、医用口罩、医用防护服、呼吸机、红外体温计5类产品不仅需要符合进口国(地区)质量标准要求,还要取得国家药品监管部门相关资质。民间物流外贸企业如FedEx、阿里巴巴,也相应升级医疗物资出口条件。这意味着以往从假中介手中买张海外资质就可出口的方式行不通了。

在实际操作中,要求更加严格。刘北宏现在发出的货物不仅要备齐各类资质,外包装上还要印上生产厂家、电话、合格证、批次号等信息,这在以往只用一个空白的纸箱就能解决。而且部分地区的海关还会要求中国方面的资质在2020年之前获得,这又拦住了一批半路出家的产品。

2020年4月2日,一名工人在中国广州的一家工厂检查在生产线上的口罩。
2020年4月2日,一名工人在中国广州的一家工厂检查在生产线上的口罩。

或许是中国监管释放出了可靠信号,4月8日,比亚迪精密等四家在中国生产的口罩获得FDA的紧急使用授权(EUA)。11日,又有26家使用中国KN95标准生产的口罩企业获得紧急授权。不过据《纽约时报》报导,监管也影响物资出口的速度,延误时间从几天到更长时间不等。

中国官方的海外捐助也在继续。截至4月10日,外交部表示中国政府已向127个国家和4个国际组织提供包括医用口罩、检测试剂在内的物资援助。如疫情初期日本向中国捐赠口罩一样,这些援助物资也被写上祝福语,或是“千里同好,坚于金石”这样的中国古语,或是捐助国家当地的名言。

中国官方也对口罩召回事件做出了回应。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4月2日表示,荷兰被退回的口罩是荷兰代理商自己采购的,中方企业在发货前已告知荷方这批口罩是非医用,出口报关手续也是以“非医用口罩”名义履行。这与赵立坚9日回应被芬兰退回口罩的说法类似。

“我们想善意地提醒使用方,在购买和使用之前务必仔细核对产品用途和使用说明,以及是否符合采购方的使用标准,避免急中出错,误将非医用口罩配用于医用。”华春莹表示,“实际上,在中方刚刚开始抗击疫情阶段,我们收到的其他国家提供的物资中是有一些不合格的,但当时我们选择的是相信和尊重别国的善意,予以低调妥善处理。”她补充道。

刘北宏认为监管收紧后会死一波口罩企业,他觉得这是好事,可以减轻行业乱象。尽管赶上口罩风口,赚了一笔钱,他说自己还是会在夜晚感到良心不安,不知道那些经自己手后又倒几手的口罩最终以怎样的价格卖给了谁。

“中国人太聪明了,”刘北宏见过有人制作假冒的额温枪,没有探头,只有内置好数字的显示屏,不论谁测,都是循环播放的固定数字,他有时为行业里的事情感到耻辱。但这场疫情还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决定在迪拜开一家医疗器械外贸公司,专门对接迪拜和中国的需求。在赚足钱后,他打算移民。

市场陆续出现退潮者,熔喷布群组里开始转卖二手口罩机;之前发布口罩机买卖信息的百度贴吧,近日也因“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暂时封闭入口。想参与生意的人也更加严谨,问那些号称有货的供应商:“你是几手关系,有没有决定权?”一些总结口罩市场不良套路的文字在口罩商之间流传,有人感慨:“挣钱的(要)讲道德,奶奶的,救命的东西不能开玩笑。”

2020年4月7日,德国汉莎航空的飞机卸下一批800万个从上海运来的防护口罩。
2020年4月7日,德国汉莎航空的飞机卸下一批800万个从上海运来的防护口罩。

不过群组并没有因退潮者而变得冷清,新的牟利方式应运而生——5000家口罩厂联系方式的表格被售卖60~200元不等,中英文注册商标一个400元,没有任何标示和资质的“白板”N95口罩10元一只,甚至建交易交流群的群主也开始对交易成功的买卖双方索要佣金。

与此同时,更多的医疗物资群组相继成立,求购现货、商量打款、互骂骗子、重复上一个风口的轨迹。“第一波口罩,二波额温枪,三波呼吸机,终于要迎来第四波的制氧机了,趁现在没火找我下单备库存……”有人在群组中留言。

一名网友在群组中半开玩笑地说:“把一辈子的钱都挣完了。”

应受访者要求,刘北宏、齐至成为化名。

实习记者张美悦对此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27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不是吧?端的報導居然也引用天眼查。

  2. 非常棒的報道!

  3. 「储总」这波操作不就是价格双轨制时候的投机倒把吗

  4. 想到了那部电影《战争之王》

  5. 西方人好好看,你们怎么老说中国是共产啊!明明中国人比你们还懂资本。

  6. 终于内地媒体和香港有线新闻台报道跟此次报道文章相关的新闻,是江苏省政府立即叫停熔喷布生产和整顿产业问题,这证明了端这次做的很对而且是真实无误,一直以来的官商勾结还是在灾难当中还在犯,令人愤怒和反思。我要给写这篇文章的记者和调查此事的记者一个大赞!!(俗一点就是一个大鸡腿!哈哈哈)

  7. 有一些中國人太聰明了。

  8. 谢谢如此深入的报道,赚快钱的内幕和战狼外交部的近期表现放在一起看,更加有趣了。

  9. “中国人的聪明”只在中国管用,不要祸害其他国家了。这就是中国制造。

  10. 端写得非常深入,大家点评也很透彻。作为国人,不投机倒把、不囤积居奇、不铤而走险、不泯灭良知,老老实实赚钱的,又有多少能发家致富,活的洒脱些呢?
    “把一辈子的钱都赚完了”、“在赚足钱后,他打算移民”…中国人式“聪明”,背后的问题归根结底理解何在,值得深思…

  11. 大陆特别是珠三角地区和江浙地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赚大钱了,疫情过后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岌岌可危。

  12. Why does the reality look like a bloody movie

  13. 販賣不合格的口罩等同於謀財害命…..

  14. 全世界的哀鸣对于这些人而言,却是血淋淋赤裸裸的金钱狂欢,不得不说这是作为国人的悲哀,我爱我的国家,可这些无良商家的行为真的令人不耻,羞愧啊。

  15. 世界各國都在思考,在疫情平息後如何重整生產線,乃至經驗發展模式。之前幾十年不斷吹捧的全球化及地球村,到了今天已不是什麼金科玉律;而本土主義及貿易壁壘,亦再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規範,反而可能是保護國家人民和企業的必要之惡。中國成為了全世界的代工中心,而當事態危急時,中國粗暴的行政及管治手段;缺乏法制意識的商業掠奪行為;短視而不顧及社會責任乃至國際形象的營商手法,都教世界各國心寒。尤其現在疫情越演越烈,疫戰曠日持久,醫護物資掌握在中國這個疫源國,更進一步打擊受疫情困擾的國家。有些國家如日本,已開展撤回在華生產線政策。相反,台灣日著先機,於早期已預計疫情不能於短時間內平息,即舉國行動建立口罩生產線。至今不單基本解決國內需要,更有餘裕協助其他國家。“Taiwan can help.”口號來得低調而平實。經此一”疫“,世界風潮急速右轉,可以預視將有更多衝突發生。

  16. 這解釋了為什麼賣到國外的口罩大多因為品質不良的原因被退貨了

  17. 感謝端,終於有傳媒做口罩亂象的調查了。
    究其根本,仍是因為中國社會缺乏高標準商業道德。在海外口罩頻頻爆出質量問題時,中國網絡大部分聲音居然是嘲笑外國人愚蠢,找各種理由為轉快錢的廠商辯護。如此民情,又如何能催生良好的商業道德呢?

  18. 这个故事太让人思考了

  19. 野蛮生长的年代看似已经过去,但这股能量还是潜藏在大量想发财的人心中。如果有风口,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20. 我们反思一下,中国商人要是真正做长线投资,做诚实交易,哪里还有得竞争下去呢?

  21. 有的人冲向武汉,有的人冲向钱财,有的人默默祈福,有的人私下倒卖,人本来就不一样.

  22. 供需决定市场价格,没有利润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口罩被生产出来。

  23. 精彩得像是在看三言二拍一样

  24. 强国人 不奇怪 体制性的溃败与个人的败坏相辅相成 形成逆反溃机制

  25. 這一切都是錢作祟,加上監管混亂。
    偷雞摸狗的人到哪裡都是這德性。

  26. 2月初我在温哥华的时候,在酒店碰到一位上海来的生意人。“我现在是来逃难的,接下来一定要移民了”他像老愤青一样跟我说,“中国人真是无药可救了,国难当头,我身边所有的人却都在想如何趁机大捞一笔!”我当时是半信半疑的,谁能在哀鸿遍野的时候时候大捞一笔啊?不过回国以后,确实,慢慢就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27. 就在這一波波無良商人的操作中敗壞了中國商品聲譽,真的可惜,明明可以做出不錯的商品的,卻只想玩短線,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