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8日,土耳其打开边防,鼓励其境内的百万难民前往希腊和保加利亚在内的欧洲。欧盟顿时紧张起来。面对欧洲的谴责,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毫不理睬,反而在伊斯坦布尔新指派了许多大巴,将想前往欧洲的难民直接送往希腊边境,并称之为“希望之旅”。
对埃尔多安来说,这是2016年挫败政变后,他以对外手段应对内部危机的尝试中的最新一次。而随着他再一次将难民问题摆上政治博弈台,欧盟、俄罗斯、叙利亚和土耳其之间的紧张关系,很可能带来更多的人道主义悲剧。
伊德利卜之战
这场危机,年初爆发于叙利亚北部的伊德利卜(Idlib)省。
过去五年,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在俄罗斯与伊朗的帮助下,陆续扭转了叙利亚内战中政府军的被动局面,不断攻略之前政府失去控制的叙利亚国土。
伊德利卜省北临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控制的阿夫林(Afrin)地区,西接政府军手中的海港拉塔西亚(Latakia),南通首都大马士革,东临前往重镇阿勒颇(Aleppo)的五号公路,地理位置关键。这里既是部分反阿萨德团体(主要是各类圣战组织)占领的最后一个省份,也是叙利亚内战以来未定的最大悬念。
伊德利卜的局势复杂之处在于,一方面它是胶着的国内外各方势力终极博弈的棋盘,另一方面它人口稠密。这里目前聚集着超过三百万平民,几乎一半是从叙利亚其他省份逃难而来,一旦爆发战争,死伤必将惨重。
2018年1月到3月,土军发动“橄榄枝”行动,控制了伊德利卜以北的阿夫林区。2019年秋季,埃尔多安展开“和平之泉行动”,土军再次越过边境,进入叙利亚东北部,试图控制一片上百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并计划把身在土耳其的叙利亚难民迁移安置到此处。军事行动遭到了叙利亚库尔德武装人民保护部队(YPG)的阻击,也遇到了叙利亚政府及其盟友俄罗斯的干涉。2019年10月,土耳其与俄罗斯达成协议。土耳其在塔尔艾毕亚德(Tel Abyad)和拉斯阿拉因(Ras al-Ain)两座城镇之间的上百公里土地上之间得到缓冲区,并多方开展联合巡逻。
但停火没能持续。2019年12月始,阿萨德在俄罗斯支持下,出动空军轰炸伊德利卜,意图夺回“最后一寸”叙利亚土地。这一行动有意无意达到的结果是,平民伤亡激增,将近百万的伊德利卜民众在战火中逼向土耳其边境,安卡拉政府的压力陡增。土耳其一方面阻止难民向境内涌来,另一方面继续支持叙利亚的亲土耳其反对派武装,向伊德利卜输送更多的武器与士兵,以确保自己在伊德利卜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埃尔多安希望借此警告阿萨德政府停下军事行动。
2月27日,土耳其军队遭到叙军空袭,33名土军士兵阵亡,为近十数年来土耳其在单一袭击中的最大阵亡人数。俄罗斯虽未承认空袭和自己有关,但玩味地表示或许是因为土耳其的军队太靠近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且未及时通知俄罗斯其所在位置。
这场空袭催生了土耳其的报复,一方面,土军迅速加强对伊德利卜的军事输出,2月28日单天,土耳其对叙利亚政府军发动了200多次报复袭击,并声称成功杀死超过300名的叙利亚士兵;并在二月底三月初接连击落多架叙军战机。另一方面,土耳其求助北约,希冀后者能够在伊德利卜建立禁飞区。然而,北约其余28国单单口头表达了与土耳其团结一致,却暂未提供任何实质性军事帮助,并认为此情况不适用于启动北约关于集体防御的第五条款。北约认为,土耳其尽管遭到了攻击,但它未发生在其本国土地之上,因此不触发北约的集体防卫机制。于此同时,美国拒绝了土耳其对爱国者防空导弹的要求,埃尔多安在3月10日表示,美方开出的条件是,土耳其必须不启用先前从俄罗斯购买的S-400防空系统。
开放边境:埃尔多安的“背水一战”
至此,埃尔多安开始“背水一战”——利用难民,逼迫欧洲为土耳其在伊德利卜的行动提供支持。
埃尔多安近年来的内外处境颇为交困。自2018年货币和债务危机以来,大量外国企业从土耳其撤资,经济萎靡,通货膨胀居高不下;在国内,土耳其承担了近400万难民,成为世界上接纳难民最多的国家,进一步造成国内的经济与治安压力。大量土耳其民众对难民的极度不满和排外情绪,也致使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大幅下降。
2019年初,埃尔多安的正义与发展党(Adalet ve Kalkınma Partisi)在包括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和首都安卡拉在内的地方首长选举中大败。有土耳其民调显示,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已经从2019年底的45%,下降到了2020年2月的41%。反对率则激增至超过50%。
急切想要摆脱难民负担,重建统治威望的埃尔多安多次尝试用军事行动为自己翻盘。例如2019年10月的“和平之泉”行动,就既带有解决国内难民问题的成分,也试图通过打击叙利亚东北部的罗贾瓦库尔德政权,以赢得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支持。2020年的情况则有所不同——面临新涌来的百万伊德利卜难民及胶着的叙利亚战事,土耳其国内反对声音激增,北约欧盟亦对其求助皆充耳不闻,埃尔多安终决定以不履行难民协定义务为手段,逼迫欧盟施以金钱及军事救援。
各方批评土耳其将难民作为政治筹码的行为“冷血”。但埃尔多安确实已经没有太多选择。对欧洲来说,土耳其是阻挡中东难民进入欧盟边界的第一站。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土耳其既被欧洲“利用”,也获得了反过来牵制布鲁塞尔和柏林的筹码。
土耳其与欧盟曾于2016年签订难民协议,致力共同安置难民,但此协议从未被完整实施。协议内容是:土耳其将全面负责接收从叙利亚涌来的难民,并阻止难民进一步前往土耳其西部的希腊海岛。相应的,欧盟需提供60亿欧元以帮助土耳其安置其境内的叙利亚难民,并且允许土耳其人在无签证的情况下自由出入申根区。此外,当一个叙利亚难民因审核不通过而返回土耳其时,欧盟需从土耳其境内相应接收一名符合避难条件的叙利亚难民。
但四年间,这个出生时便龃龉良多的难民协议,已死去大半。
根据希腊和欧盟的相关法律,所有居住于希腊的难民都有权提交难民申请,而希腊官方的审核速度异常缓慢,导致迄今为止几乎没有难民被送回土耳其,自然,也没有居住在土耳其的难民被交换到欧盟。其次,欧盟本计划在内部分配难民,但一些国家坚决拒绝。匈牙利通过公投拒绝难民配额,波兰等国也态度强硬,不愿根据配额接收,导致部分难民再次返回土耳其。土耳其对欧盟履行钱财补给的方式也极不满意:目前为止,欧盟已将大约30亿欧元汇出,但接收方并非土耳其官方,大多为土耳其当地救助难民的国际救援组织。
自从埃尔多安于2003年上台以来,土耳其采取了一系列举措以图满足欧盟的入盟条件,如改革司法与社会管理系统,推行更自由的市场经济。然而,时至今日,土耳其人无法自由出入申根区,入盟事宜又一拖再拖。和欧洲关系日益变差的埃尔多安也将这种普遍的郁闷转化为了自己的政治资本,激发土耳其人对欧洲的不满情绪。
伊德利卜为这一切提供了借口。
寻找“看门人”的循环游戏
2019冠状病毒疫情正在欧洲蔓延,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临时取消了前往希腊的行程。她本来的目的,是确保希腊将难民挡在欧洲之外。
面对土耳其开放边境,希腊迅速作出反应。去年新上任的中右翼总理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在难民问题上较前任保守强硬得多。希腊政府宣布此后的一个月将停止处理任何难民申请,甚至表示要遣送所有新到来的难民回到土耳其。在边境上,希腊一方向难民发射催泪弹。随着难民数量增多,希腊方面的手段也愈发强硬。3月5日,一部分试图穿越希腊边境的难民声称他们被希腊军警脱光衣物遣送回土耳其,冻僵的难民只能生起篝火互相依偎取暖。
希腊的第三大岛屿莱斯沃斯岛(Lesbos),距离土耳其海岸只有十公里,一直以来就是难民潮的最先登陆地。此次,岛屿也成为矛盾爆发的焦点之一。
莱斯沃斯岛的常住居民不到十万人,建于岛上的莫里亚(Moria)难民营原本计划接收3000难民,但经过几年发展已超负荷接受了2万余人。由于难民人数过多,难民营中的卫生条件堪忧,孩子无法上学,成人伐木取火,供水时间有限。当地岛民也曾热情地赠送钱财衣物,但如今他们已把难民营通往村镇的道路封锁,并阻止任何通过小路进入村镇的难民。有岛民称难民多次盗窃居民的食物和牲畜。
双方的满腔仇怨都在慢慢增加。2020年2月初,一部分难民开始了较为暴力的示威行动,他们向警察扔石头,要求离开海岛前往希腊大陆,示威行动持续了数小时,方被岛上警察镇压。
而从2月28日开始,面对新涌来的难民,不仅极端右翼人士,普通岛民也都开始了情绪激烈的反抗行动,他们阻止难民上岸,攻击记者和NGO成员,大喊着“回到土耳其去”,“One Happy Family”是一家坐落于达莱斯沃斯岛的NGO,长期为岛上难民提供食物及其他生活必须品,开设学堂教难民语言,运营图书馆供其阅读。然而自土耳其开启边境以来,机构已遭岛民多次攻击,被迫暂时关闭。3月7日晚,据希腊媒体报导,此机构发生严重火灾,具体火灾原因暂时仍未公布。
对于欧洲媒体将莱斯沃斯岛上居民的的攻击行为形容为右翼排外,有些岛上居民表示无法同意。
老家在莱斯沃斯岛的巴达克斯(Bardakos)在巴黎研究哲学,他告诉端传媒,希腊东部的爱奥尼亚岛屿一直是希腊共产党和左派政党的重要票仓,莱斯沃斯岛也不例外。他认为岛民并不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或种族主义者,只是担心希腊政府把自己的岛屿当作难民危机的“牺牲品”。他认为岛民最大的担心,是希腊政府借口“临时措施”,在岛上加建难民营,而在欧洲、土耳其、叙利亚各方无法达成政治解决的情况下,这些临时设施会长期在岛上存在下去,彻底影响岛民的生活。
“欧洲之前把土耳其当作自己的看门人,让他们阻挡难民。”巴达克斯说,“现在土耳其不做了,欧洲就让希腊来承担这个角色……雅典的中右翼政府则把东边的岛屿当作缓冲区,牺牲掉岛民的利益来建设难民营。这是为了安抚希腊国内的极右翼。岛民们不知道这些难民营是临时的,还是会变成永久设施。所以他们出来反抗。”
2008年金融危机后,希腊陷入困境,在欧盟的政策下,希腊政府被迫采取紧缩的财政手段,希腊民间损失惨重。2015到2019年的激进左翼联盟政府也没能改变这一点。希腊并不是难民的目的地,但无奈为了欧盟的经济和政治支持,希腊政府必须帮助欧洲“守卫边境”,应对难民问题。欧盟主席冯德莱恩表示“希腊是欧洲之盾”,并承诺将额外支援七亿欧元保证“难民管理”,与希腊“携手同行”。
而如今,欧盟对伊德利卜几乎毫不关心,叙利亚战争已将大多数人的兴趣或共情磨平。伊德利卜的消息就像投入潭中的一粒灰尘,未曾激起任何回音——直到土耳其打开边境。据联合国难民署3月3日的估计,大约已有2万新难民到达靠近希腊岛屿的土耳其边境。2015年的难民危机也很难重新上演——欧洲的政策与人心已在五年间悄然改变。除了“欢迎文化”几乎消失殆尽外,欧盟也将对任何违法越过边境的难民持以更强硬的态度,计划施以钱财或监禁处罚。
在欧盟国家中,态度转变最大的莫过于当初创造了“欢迎文化”的德国。基民盟议会党团副主席Thorsten Frei告诉德国媒体,“在希腊边境聚集的大多难民并非来自战争国叙利亚,而是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拉克,伊朗及北非的移民,这些移民并不可能在德国成功申请难民身份。”此外,他也反对人道主义救援行动如从希腊难民营中接收一些未成年难民,认为“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当然,强硬态度在基民盟内部也引起了一部分的争议,大约有五分之一的德国执政党联盟党成员希望欧盟能一起从希腊难民营中接收孩子。曾强烈反对默克尔2015年难民政策的原基社盟党首,现德国内政部长 Horst Seehofer 反复强调欧盟需要共同承担接收难民的责任,表示“难民营中孩子的遭遇是悲惨的,但德国不是唯一的救援者,整个欧盟必须一同努力。”
然而,尽管欧盟试图对在土耳其生活的难民境况置之不理。但当土耳其已打开边境,将难民当作政治威胁工具胁迫欧盟时,欧盟仍面临了极大的挑战。截止3月10日,德国政府已满足埃尔多安的部分要求,改变以往只向救助机构汇钱的行为,同意向土耳其海岸队直接汇款3200万欧元,用以购买船只的发动机和零部件。而欧盟方面经过商议,五个欧盟成员国(芬兰,法国,德国,卢森堡及葡萄牙)同意从希腊各自接收1500名未有成年人监护或病重的孩子。但其他被双方边境守卫驱赶的难民,大多仍徘徊在边境线前。
“向无辜人们开火,放烟雾弹,这是野蛮行为。”在3月11日的一次讲话中,埃尔多安对希腊在边境上用催泪弹和防暴装备驱赶难民的行为表达不满。值得留意的是,在2013席卷土耳其的反埃尔多安的公园抗议事件中,埃尔多安政府的军警曾经向示威者们释放了数十万枚催泪弹,至少22人死亡,超过4000人被捕。
僵局继续
对埃尔多安来说,欧洲和北约的不合作态度,与美国的暧昧,让他的伊德利卜战事陷入困境。
安卡拉一位不愿具名的土耳其政治分析者告诉端传媒,埃尔多安的威望随着和俄罗斯达成停火协议而继续下跌,“美国没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埃尔多安发现自己要独自面对俄罗斯,这做不到。(所以)我们看到莫斯科的协定是俄罗斯人在操纵。”他认为,这一结果导致埃尔多安无法满足他自己激起的民族主义浪潮。“他(埃尔多安)被民族主义反过来打击了,因为死了那么多士兵,他又没法再进一步行动。”
这一窘境促成了他放弃报复,飞赴莫斯科与俄罗斯谈判。虽然埃尔多安与普京于3月5号已暂时达成停火协议,但从先前一系列协议的效果推测,此次停火恐怕很难持续长久。
对布鲁塞尔来说,自2015年开始的难民危机,实是其最大软肋之一。无论是妥协,还是强硬,欧盟都无法回避一个现实:中东的持续的乱局将不断冲击欧盟。欧洲是否应该联合北约,共同向俄罗斯及叙利亚政府施压,重新协商在伊德利卜建立一个稳定的“非军事缓冲区“?又或者和多方沟通寻找一个可行的方案?或者尝试将伊德利卜转交给一个国际合作组织?
一些欧洲政治人物提出了一些方案,比如德国基民盟成员 Armin Schuster 认为欧洲需要有一个“2.0版本的欧盟-土耳其协议”,“除了资金外,我们还可以向土耳其提供难民营管理及边境警察方面的援助。”按照Schuster的建议,联邦技术救援局,德国红十字会与联邦警察可派遣技术装备和技术人员前去组成“欧洲救援队”。
但考虑到欧洲内部的政治情况,欧盟是否能对土耳其达成一致并集体行动,尚值得怀疑。
“埃尔多安会继续试图从欧盟得到钱,或者土耳其人免签入境的许可,来证明自己胜利了。”安卡拉的分析人士告诉端传媒。
3月10日,埃尔多安在布鲁塞尔和冯德莱恩与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Charles Michel)共同商讨难民问题。会谈没有得出太多成果。米歇尔事后表示,双方意见很不一致,但对话很“坦诚”。
这意味着,僵局还在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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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勢的平民再次成為國際間博奕的棋子
在完美的世界裡,富裕而欠缺勞動力的歐洲能張開雙臂接納難民,難民會勤奮工作,融入當地,填補人口老化的缺口。但很可惜,歐洲自身極右勢力赤裸裸的惡意,難民犯罪和恐怖襲擊在資訊科技下被無限放大,伊斯蘭國家那難以撼動的文化差異,都足以讓無數普通人說出「沙灘上的小男孩尸體是很可憐,但是我也不想讓我女兒成為下一個瑞典音樂節的受害人啊?」
無論哪個時代移民都會面臨本地的阻力,就像是美國的英國移民先歧視意大利人,繼而愛爾蘭人,黑人和黃種人好歹爭取成為了「人」,而現在是穆斯林。
PC文化柔化了這種阻力的棱角,但被強制納入的異物要是沒有同化,終究會引起排斥。家中長輩依然記得當年越南難民潮時,隨之形成的黑幫勢力,和走在街上看見越佬要繞著走的記憶。
難民能依靠大愛支撐一陣子,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而我感覺目前歐美的右傾似乎還未擺到盡頭。
“埃尔多安在3月10日表示”处链接设置有误,同一个URL给paste了两遍。话说你们真的很有必要增设校对人手了诶。
当中国人曾经成为难民大逃港的时候是被善待的
阿薩德背後支持者還包括中國
那些希望難民滾回敘利亞,難民死光,難民被掃射的人,希望有一天當你們成為難民的時候,不要抱怨其他國家的人對你們冷漠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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